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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硏究卷-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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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非碌碌者,以著如許之大部書,專寫旗人,不但正釵無一語及足,連副釵及又副釵,亦無一語及之。是亦膽識不足,等於餘子之譏,無可爲解謗者也。次《紅樓夢》而作者,尙有俞仲華《蕩寇志》、某椋恕痘ㄔ潞邸范䲡V夥圬W,劍舞釵飛,號稱一時之雋。《蕩寇志》書中,上上人物爲陳麗卿,《花月痕》書中上上人物爲薛瑤華。而麗卿對伊姻黨女眷語,自承己足與男子無異,百數十回內並未铡玫饺缃鹕徶渍勔苑讣胞惽湔摺6惽渲褡儖珊慰∩袂椋簧贀p。薛瑤華馳馬試劍,好爲男子妝,著者特加六寸膚圓之譽以表揚之。數十回內着一瑤華,只覺巾幗神飛而鬚眉反形文弱。觀於麗卿、瑤華出色當行,爲《蕩寇志》、《花月痕》增重,益歎曹雪芹囁嚅其辭,終屬劉郞不敢睿猓L留後人話柄也。友人潘蘭史與余同情,曾有句云:「解識膚圓光緻緻,憐香吾獨愛冬郞。」此僅搬字遇紙,作冬郞之詩評耳。必如作麗卿、瑤華傳者,始稱正面文字,爲天然足生色。庚子、辛丑,聽雨樓主人在上海《消閒報》詩鐘當社,特出「天然足」請人屬句,鬥角鉤心,必多可觀,惜余未見。若以詩而論,則吾友邱菽園《明妃曲》長古中有一聯云:「拇蠼烹p珠靿,雉尾峨冠五彩翬。」睿臣蠼w中有一聯云:「不著鴉頭膚細緻,閒拖金齒跗豐姸。」眞能寫得其佳處出也。纏身與素足,看似猥瑣之事,然於進種改良轉移習俗問睿酚嘘P係。是以維新士夫都不等閒置之。近且上煩詔誥,着官吏之奉行。他如日本博樱唬瑤壮蓢H談判,固吾國女界一重要之硏究的也。故當提倡素足,誘之使勸,其道尤於詞章、小說、評話、傳奇爲宜。苟《紅樓夢》著者二百年前早知此義,極力表章,踵而尤者,當變國俗,又豈止如袁子之燭照,陳、薛之鳳麟也哉!(昭琴) 

  蔣藏園著《臨川夢》設言有俞二姑者,讀《牡丹亭》而生感致病,此不過爲自己寫照,極表景仰臨川之熱斩选H灰嗫梢娦≌f之道,感人深矣。乃近有實事與此相類,而其癡想尤甚者。頃倫敦《泰晤士報》載有《讀小說而自殺》一條,其文曰:「英國著名小說家瑪利女史所著《米的亞端》一書,極言有推理思想之人容易自殺,今者竟有讀此書而眞自殺之人,卽同國一牧師之子名噶士者,一夜飽讀此書,愀然語其母曰:『此兒(指書中之人物)乃竟死耶?』若不勝感動者然。翌晨檢其寢室,則見其著乃父之法服縊死焉。搜其襟底,見有小字一行曰:『衣法服以赴天國,吾望之久矣,非自殺也』」云云。噫!小說之神力不可思議,乃如此耶?(以下飮冰) 

  查每年地球各國小說出版之數,約八千種乃至一萬種。內美國約二千種,英國一千五百餘種,俄國約一千種,法國約六百種,伊大利、西班牙各五百餘種,日本四百五十餘種,印度、敍利亞約四百種云。 

  泰西之小說,書中之人物常少;中國之小說,書中之人物常多。泰西之小說,所敍者多爲一二人之歷史;中國之小說,所敍者多爲一種社會之歷史(此就佳本而論,非普通論也)。昔嘗思之,以爲社會愈文明,則個人之事業愈繁賾,愈野蠻,則愈簡單。如敍野蠻人之歷史,吾知其必無接電報、發電話、寄像片之事也。故能以一二人之歷史敷衍成書者,其必爲文明無疑矣。初欲持此論以薄祖國之小說,由今思之,乃大謬不然。吾祖國之政治法律,雖多不如人,至於文學與理想,吾雅不欲以彼族加吾華冑也。蓋吾國之小說,多敍述往事,泰西之小說,多描寫今人。其文野之分,乃書中材料之範圍,非文學之範圍也。若夫以書中之內容論,則《西廂》等書,最與泰西近。(曼殊) 

  新秋病起,人意殊慵,偶拈筆作小說雜談數則,一下筆,撸挤e緒相引而至,累累不能休,積數千言。稿成自視,不欲棄擲,姑寄交新小說社刊之。(以下俠人) 

  吾國之小說,莫奇於《紅樓夢》,可謂之政治小說,可謂之倫理小說,可謂之社會小說,可謂之哲學小說、道德小說。何謂之政治小說?於其敍元妃歸省也,則曰:「當初旣把我送到那見不得人的去處。」於其敍元妃之疾也,則曰:「反不如尋常貧賤人家,娘兒兄妹可常在一塊兒。」(原書讀後,詞句已忘,一時案頭又無此書可以對證,故皆約舉其詞,非原文也,讀者諒之,下同此。)而其歸省一回,睿弧柑靷悩贰梗谷俗x之,蕭然颯然,若淒風苦雨,起於紙上,適與其標名三字反對。(《紅樓夢》標睿畈还叮姓炊N,如《苦剑榛隁w離恨天》,其正標名也;《賢襲人嬌嗔箴寶玉》、《賢寶釵小惠全大體》,其反標名也。此類甚多,不遑枚舉,餘可類推。)絕不及皇家一語,而耄挥幸粚V凭髦谄溲酝猓谷俗x之而自喩。而其曲曰:「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抛。蕩悠悠芳魂消耗,望家鄕路遠山高,故此向爹娘夢裏相尋吿: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大觀園全局之盛衰,實與元妃相終始。讀此曲,則咨嗟累欷於人事之不常,其意已耄谎酝庖印4似潢P係於政治上者也。曰:「寶玉祗好與姐姐妹妹在一處。」曰:「於父親伯叔都不過爲拢t敎訓,不得已而敬之。」曰:「我又洠親姊妹,雖有幾個,你難道不曉得我是隔母的?」(寶玉對黛玉語。)而書中兩陳綱常大義,一出於寶釵之口,一出於探春之口,言外皆有老大不然在。中國數千年來家族之制,與宗敎密切相附,而一種不完全之倫理,乃爲鬼爲蜮於靑天白日之間,日受其酷毒而莫敢道。凡此所陳,皆吾國士大夫所日受其神秘的刺衝,雖終身引而置之他一社會之中,遠離吾國社會種種名譽生命之禁網,而萬萬不敢道,且萬萬無此思想者也。而著者獨毅然而道之,此其關於倫理學上者也。《紅樓夢》一書,賈寶玉其代表人也。而其言曰:「賈寶玉視世間一切男子,皆惡濁之物,以爲天下臁畾庀ゆR於女子。」言之不足,至於再三,則何也?曰:「此眞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爲此言以寓其生平種種之耄凑咭病!狗惨簧鐣贿M則退,中國社會數千年來,退化之跡昭然;故一社會中種種惡業無不畢具。而爲男子者,日與社會相接樱鋹猴L自易;女子則幸以數千年來權利之衰落,椋е貌怀觯瑹o由與男子之惡業相熏染。雖別造成一卑鄙p、絕無高尙潔純的思想之女子社會,而其猶有良心,以視男子之胥戕胥伲昭輾C,天理亡而人欲肆者,其相去尤千萬也。此眞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爲此以寓其種種耄粗谝粋钠Z也。而讀者不知,乃羣然以淫書目之,嗚呼!豈眞嗜腐鼠者之不可以翔靑雲邪!何沉溺之深,加之以當頭棒喝而不悟也?然吾輩雖解此義,試設身處地,置我於《紅樓夢》未著,此語未出現以前,欲造一簡單?捷之語以寫社會之惡態,而警笑訓眨е缡钦Z之奇而賅,眞窮我腦筋不知所措矣。且中國之社會,無一人而不苦者也。置身其間,日受其慘,往往躬受之而躬不能道之。今讀《紅樓夢》十二曲中,凡寫一人,必具一人之苦處,夢寐者以爲褒某人,貶某人,不知自著者大智、大慧、大慈、大悲之眼觀之,?無一人而不可憐,無一事而不可嘆,悲天憫人而已,何褒貶之有焉?此其關於社會上者也。而其尤難者,則在以哲學排舊道德。孟子曰性善,荀子曰性惡,此爭辯二千年不能明。吾以爲性決非惡者,特今日而言性善,則又不可。何則?未至於太平之世,率性而行,動生抵樱妒莿e設一道德學以範圍之。故摺灾镆玻谖拿魑催_極點之時,則不可不謂之善。然人性又自然之物也,終不能屈?柳爲杯棬,於是有樱鼌u發,往往與道德相衝突。而世之談道德學者,誦其成文,昧其原理。且所謂道德學者,不能離社會而孤行也,往往與其羣之舊俗相比附。於是,因此,而社會之慘苦壁壘反因之而益堅。而自然之性又慣趨權利,而與其爲害之物相抵樱l妒羌妬y之跡,終不可絕,而道德之勢力,入人已深,幾以爲天然不可踰之制,乃相率而加其軼於外者以「大逆不道」之名。凡開闢以來,合塵寰之紛擾,殆皆可以是名之,固非特中國爲然也。吾無以名之,名之曰:「人性與世界之抵樱!勾肆x在中國罔或知之,唯老、莊實宣其蘊,而拘墟之俗士,反羣起而之。不知謂其說之不可行則可,謂其理之不可存則不能也。今觀《紅樓夢》開宗明義第一折曲,曰:「開闢鴻濛,誰爲情種?都只爲風月情濃。」其後又曰:「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曰「情種」,曰「敗家的根本」,凡道德學一切所禁,事之代表也。曰「風月情濃」,曰「擅風情,秉月貌」,人性之代表也。誰爲情種?只以風月情濃故。敗家根本,祗以擅風情,秉月貌故。然則誰爲敗道德之事?曰人性故。欲除情種,除非去風月之濃情而後可;欲毋敗家,除非去風情月貌而後可。然則欲毋敗道德,亦除非去人性而後可。夫無人性,復何道德之與有?且道德者,所以利民也。今乃至戕偃诵砸誀懼瑺懯呛酰瑺懛呛酰淮娑饕印4说染J嚴格之論理,實舉道德學最後之奥援,最堅之壁壘,一拳搥碎之,一脚踢翻之,使上窮碧落下黃泉,而更無餘地以自處者也。非有甚深微妙之哲學,未有能道其隻字者也。然是固可以爲道德學咎乎?曰:不可。彼在彼時,固不得不爾也。且世變亦繁矣,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紅樓夢》者,不能預燭將來之世變,猶創道德學者不能預燭《紅樓夢》時之世變也。特數千年無一人修改之,則大滯社會之進化耳。而奈何中國二千年,竟無一人焉敢昌言修改之哉!而曹雪芹獨毅然言之而不疑,此眞使我五體投地,更無言思擬議之可云者也。此實其以大哲學家之眼識,摧陷廓湥f道德之功之尤偉者也。而世之人,顧羣然曰:「淫書、淫書。」嗚呼!戴綠眼鏡者,所見物一切皆綠,戴黃眼鏡者,所見物一切皆黃;一切物果綠乎哉?果黃乎哉?《紅樓夢》非淫書,讀者適自成其爲淫人而已。 

  評《紅樓夢》者十餘家,支離滅裂,無一能見其眞相,而尤謬者,乃至羣焉以甄寶玉爲一佳人。夫此書固明明言之曰:「都說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全書言金玉、木石者尤屢見,不一見,此書固言木石,非演金玉也。甄寶玉者何?眞寶玉也,玉也;賈寶玉者何?假寶玉也,石也,著者之意明白如此,而評者昧昧焉,縱全無腦筋,亦何至若是! 

  甄寶玉乃一極通世故之人,賈寳玉乃一極不通世故之人,著者憤世之心,於此可見;亦足見《紅樓夢》爲社會小說之一端也。 

  吾國近百年來有大思想家二人,一曰龔定菴,一曰曹雪芹,皆能於舊時學術社會中別樹一幟。然二人皆老學派也。(定盦名爲學佛,實則老學甚深,其書中亦屢言老聃。)吾國社會中,凡上等思想人,其終未有不入老派者,實非社會之福也,其故可思矣。 

  余不通西文,未能讀西人所著小說,僅據一二譯出之本讀之。浮^西人所著小說若更有佳者,爲吾譯界所未傳播,則吾不敢言;若其所謂最佳者亦不過類此,則吾國小說之價値眞過於西洋萬萬也。試比較其短長如左: 

  一、西洋小說分類甚精,中國則不然,僅可約舉爲英雄、兒女、鬼神三大派,然一書中仍相混雜,此中國之所短一。 

  一、中國小說,每一書中所列之人,所敍之事,其種類必甚多,而能合爲一爐而冶之。除一、二主人翁外,其餘諸人,仍各有特色。其實所謂主人翁者,不過自章法上云之而已。西洋則不然,一書僅敍一事,一線到底,凡一種小說,僅敍一種人物,寫情則敍癡兒女,軍事則敍大軍人,冒險則敍探險家,其餘雖有陪襯,幾無顏色矣。此中國小說之所長一。 

  一、中國小說,卷帙必繁重,讀之使人愈味愈厚,愈入愈深。西洋小說則不然,名著如《魯敏孫漂流記》、《茶花女遺事》等,亦僅一小册子,視中國小說不及十分之一。故讀慣中國小說者,使之讀西洋小說,無論如何奇妙,終覺其索然易盡。吾謂小說具有一最大神力,曰迷。讀之使人化身入其中,悲愉喜樂,則書中人之悲愉喜樂也,云爲動作,則書中人之云爲動作也,而此力之大小,於卷帙之繁簡,實重有關係焉。此中國小說之所長二。 

  一、中國小說起局必平正,而其後則愈出愈奇。西洋小說起局必奇突,而以後則漸行漸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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