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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炊金馔玉不足贵-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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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的唇一遍遍动着,出不得声音,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可阿姝听懂了。
  她只是抚了抚大顺的脸,艰难地道出一句:“做你…娘子…我…”。
  从她出生,到离开,这二十四年,终于是撑过去了啊。
  幼年失母,父亲早逝,她眼见晓莺啼,纸鹞飞,杏子熟,生命的倒计时在滴答作响,一个空有美貌的拖油瓶,天生带疾,又不良于行。她安静地等待叔父给她指明一个归路,好过完不知是几年还是几日的余生。
  大顺便是在那个时候走进了院子。
  她朱颜秀骨,他粗容粗貌。她孱弱多病,他家境平常。她喜在书中看山川大河,他只会闷头做活大字不识。
  她像一条藤,攀附在人身上,任大顺如何拼命赚钱,也不能阻挡一场又一场的缠绵病势,将方攒进兜中的尽数掏出,旧债未平,再添新债。
  终于,在范大郎的诱哄下,落在这万劫不复之地。
  这个傻子啊,何苦要为了一个不知能活多久的人,舍去自己这一身性命。
  她尤记得一日半睡半醒之间,大顺给她打扇,悄声唤了她两三遍。她好奇心起,故作不知。
  便听那呆子小心翼翼道:“阿姝,做我娘子,你可真心欢喜?”
  她一时呆住,呼吸故意愈加绵长。
  隔半晌,他才高高兴兴道:“我便知道,我也欢喜。”
  不说话,便没有否认。
  又是一会静默,他又喃喃道了一句:“是我这辈子,顶顶欢喜的事。”
  为什么那时候,她未能答一句:“我也欢喜。”
  大顺没能等到那一句迟来的话。
  手倏然垂下。
  大顺眼里早没了旁人,他死死搂住阿姝,一声声唤。
  谁也未曾料到,这事竟能如此收场,一时都呆在那里。
  何师爷扯了柳安县丞好几次,他才回过神来,清清嗓子,惊堂木拍得有气无力:“犯人既已畏罪自裁,范大郎案便可作结。嫌犯安大顺、池小秋,与此案无关,无罪归家。范妻秀娘,着领尸身归家自行安葬”
  终于缓过神的围观众人都摇头唏嘘,看向秀娘的眼神也十分不善。
  有人摇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流言流语纷纷而来,秀娘低头听着,肩头慢慢打颤,就在她快要起身时,钟应忱明明白白看见她往池小秋处看了一眼。
  怨恨而又失望。
  范大郎的死,若与秀娘无关。那她的那些古怪之处,又该作何解释?
  第二次才搜查到的仿制糕点,被捏碎压起的玉带罗糕,对着何师爷问话时的频频示意,堆满尘土的墙砖之后崭新的时新首饰。
  众多线索串联做一条线,钟应忱脑中一闪。
  他陡然间转身——
  这笔账,该轮到他来讨了!


第43章 诬告反坐
  “等等!”
  心神俱疲的柳安县丞本想快些回到后衙歇息, 刚要下堂,却又让钟应忱拦个正着。
  “你还有何事!”
  “大老爷,此案怕是尚有存疑!”
  本来要散去的众人一惊, 都顿住了脚步, 纷纷回转身来。
  嘎吱一声, 柳安县丞只觉头更痛了。
  “不是已经判了安大顺与池小秋无罪了么!人证物证俱在,方才那妇人述说案情之时, 本老爷可没硬逼着她,还有什么疑惑处!你既是读了些书, 该知道按律, 无故扰乱公堂,可是要仗十下的!”
  柳安县丞话语中已经隐隐含着威胁。可惜,钟应忱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更未像他期待中那般闭嘴, 反倒直起身来,愈加庄肃。
  “当日从范大郎房中搜查出的, 不只是安家娘子送出的饴糖, 还有一块同样含了剧毒的糕点。”
  柳安县丞冷笑一声:“怎么,你是不满我未将池小秋再关上几日, 好好彻查一番这糕点来处么!”
  “大老爷洞若观火,已经查得这糕点与池家无关。可与池家无关的糕点,如何就偏印上了池家名号,放入范家, 不过几日后,范大郎便被毒杀!”
  钟应忱冷静如常, 转向在站在柳安县丞旁边的何师爷。
  他看过来的一刹那,一心想要息事宁人的何师爷便有了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 他便听见钟应忱毫不犹豫将他拖下了水。
  “临来之前,何师爷重又查了范家宅院,却发现了几件新鲜玩意,或可帮忙解解这难解之处。”
  柳安县丞沉着脸,也跟着看向何师爷:“三郎,可是如此?”。
  一时间,何师爷冷汗直冒,恨不得立刻便失了踪迹,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道:“确实…查了些新东西。”
  柳安县丞厉喝:“那你怎么不早说!”
  他眼下只想将何师爷也打上一顿!
  当众断了冤案,竟还让人死了,若是传出去,别说升官,他这顶摇摇欲坠的帽子还能不能保得住,都是未知。
  可明明是阿姝自个闯进来,自个认罪,自个服毒的!
  何师爷暗地里叫苦,他们怎能料到,被大顺伤了头卧床不起的阿姝,竟然搅弄出这样一番风云。
  “在范家小儿住的床下,发现了些银钱,和替换了的糕点。”
  原本想要留作后续查案的线索如今也藏不下去,何师爷只得让捕快将寻到的东西拿上来。
  目光触到匣子的一瞬间,秀娘的脸色骤然间煞白,浑无人色。
  “第一次查范大家中时,为何没有发现?”
  何师爷不敢抬头,只能半欠着身,恭恭敬敬道:“第一次查时,里面只有些铜钱,并无他物。”
  柳安县丞此刻心烦意乱,看着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也看不明白,便略带厌烦道:“这都是些什么?”
  何师爷开了匣子,鎏金银簪在斜晖在光彩熠熠,银两雪白耀眼,还有两团外形相似,用料不同的糕点,并一根试毒银针。
  “范家家贫,衣尚不可蔽体,如何能买的起如此贵重的首饰?且看这成色,尚是时样,该是最近才得的。这两团糕点,一个便是范大郎在死前两日从云桥买回的池家糕点,因时候久些,已经发了霉,已经验过,食用无虞。而另一块,和范大郎房中发现的一样。”
  柳安县丞脑子终于能转了一回,他惊道:“你是说,有人仿着池小秋的糕点另做了一份,趁范大郎不注意时调换了,这才将他毒杀了?!”
  何师爷忙拍马屁:“大老爷明察秋毫!这其中蹊跷,如今只能作此推断!”
  “可安大顺妻明明白白说,是她做了饴糖将范大郎毒杀,难道一个人还能死两回不成!”
  “到底为何,问问便知。从范大郎死后,到众人发现尸首,已经足足一天时间,这其中,除了当日与范大郎呆在一起的其他之人,谁也不知他死前,到底还有没有发生了其他事情。而能将这些物件放入范家最隐蔽处,且调换得如此轻易,竟让范大郎毫无察觉的人,除了一位,不做他想。”
  众人都将目光对准了她。
  “范大郎之妻,秀娘!”
  伴着一声凄声尖叫,秀娘尖利的声音里满是悲愤:“你们是要冤死我一个寡妇人家么!”
  “大郎是我夫啊!”
  “我一个妇人,还有两个不知事的孩儿,全靠着大郎过活!毒杀了他,我有什么好处!我又能落得什么!”
  何师爷无动于衷,继续道:“范大郎吃喝赌钱,样样不少,村中人皆说,若不是靠着你给东家西家做活补贴,几次拦着范大莫要卖了家宅田地,只怕你这一家日子更要不堪。且——这多出的银钱首饰足足百两,能置得良田二三十亩,无家主者不必交粮税,你又一向勤俭,只会越过越好,有没有范大郎,好似没什么要紧。”
  秀娘抖得好似狂风暴雨中一片落叶,泪珠子成串成串地掉,眼睛红肿如核桃一般,伤心到近乎糊涂的地步,口口声声质问。
  “便是衙门,也不能这番污人清白!”
  “老天在上啊,你们是要冤死我么!”
  柳安县丞被闹了整整一天,头剧痛,看她这番寻死觅活的样,再也懒得与她兜绕,直接道:“范妻,若你心无愧疚,便说上一说,这调换的糕点为何藏在你家中?这多出的银钱又是为何?”
  这回,任谁都能看到秀娘眼中那一下瑟缩,她刚要开口,柳安县丞便威胁半露:“你可想好了,凭你说是何人,本官也能提了人来问个清楚,到时便是与你无关,也要加上十棍!”
  他能安稳坐到如今,也不全然是个草包,也有些手段,若秀娘真正不识抬举,他也顾不得要使上一回了。
  秀娘原本要说的话,便噎在当地。
  正在这时,出去提人的衙役兴冲冲进来,附在何师爷耳朵边“悄声”道:“师爷让咱提的奸夫,已经找到了!他已经招认,那些财物是他与了范妻!”
  他本是大嗓门,以为自己压低了声音,却不知叫得满堂人都知道。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个穿着冷蓝绉纱袍子的人,让人推搡着上堂来了。
  这人长得圆咕隆咚,原本耷拉着头蔫蔫巴巴,听了这话,陡然跳起来慌忙辩解:“什么奸夫?我何曾做过奸夫!”
  柳安县丞目光如炬,冷眼看来:“便是你和范妻合谋,设计毒杀范大?”
  这人瞪大了眼睛,脸上慢慢现出猪肝一样暗红的颜色,不可置信地看了秀娘一眼,杀猪般叫起来:“范家大娘子,你可不能这样害我呀!”
  柳安县丞一拍惊堂木,怒道:“这首饰银两难道不是你所送?”
  “是…是我…可我…”
  “范大郎被杀一事,到底与你有何干系!”
  “大老爷明鉴,这事可与我没有干系!”
  秀娘本来已经揪着自己衣襟,面色惨白,却在此刻突然间扑上前来,坚决道:“我夫被杀,和他没有干系!”
  “可是与我银钱,教我掉包,栽赃池家姑娘,却与他有干系!”
  一片寂静。
  堂上只能听见秀娘无助的哭声。
  “从十几日前,他忽然登上我家门,许了大郎许多银钱,说只要去云桥池家铺子,想法让他们再也做不得生意,便能再多拿些!大郎死的那一日,他又上门来,看着大郎惨状,竟威逼我说,若是不按着他说的去做,便传扬了满村,说看见我杀了大郎!我一时害怕,这才…那做糕点的模子还是他给的,我并不识字,如何能刻得出来…”
  她未说完,那人已经目眦欲裂,几次三番想冲上前去,嘶声道:“秀娘!你说话时却要摸摸良心!我当日只与你说,想些办法跟查案的人透些消息,只道池家与他有仇,添些麻烦!何曾要你掉包了糕点,栽赃她毒杀罪名!这等黑心烂肺的事,你怎可栽到我身上来!后来,是你自己说,要个模子来,便有办法多拖上池小秋两日!我才送与你的!”
  案情进行到这里,已不需有人来问他们话。
  秀娘与提来的人如同两只疯狗,对着撕咬,疯狂地将罪行往对方身上扣。
  如同一团烂账,陷在泥淖粪坑之中,肮脏浊臭,却怎么也撕扯不清楚。
  柳安县丞再也不想听他们分辩,既是两人都承认了捏造证据,栽赃他人,索性便一齐判了。
  他一敲惊堂木,道:“诬告者反坐,诬告杀人罪未成者,仗三十流一千里。着将二人仗三十棍,收监再论!”
  堂前原本在互相撕扯的两人终于停了,呆呆顿在那里,衙役便直接上前要来锁人。
  秀娘忽然挣脱了他们,发疯一般冲到池小秋与钟应忱面前,扒在地上不停磕头,一下一下砸在地上,血混着泪一起流下来。
  “池姑娘,池大爷,你们行行好,与大老爷说句好话,我…我家里还有孩子…大爷,池大爷你见过的,土哥才三岁多呀!已经没了爹,再没了娘,他们活不过去!活不过去的!我真是穷怕了,我…我没法子赚钱,土哥想吃个新鲜糕点也没有!做娘的心,比刀扎的还疼!”
  她血渐渐糊了满脸,卑微到极致的恳求祈求,外面桃花和土哥嚎啕大哭,声声唤娘,竟让人听起来不住心酸。
  “你们如今还好生生的,便说句好话!我当牛做马伺候你,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来伺候你!求求你!求求你!”
  诬告罪与其他不同,若受害者肯出言谅解,罪名便能轻些。
  只要池小秋一句话。
  可池小秋垂头冷眼看了她半日,忽然用只有她们能听到的声音,道出一句。
  “要是我现时还在牢里,哭得比你凄惨十倍,能不能有人来听我说一句冤枉?”
  不能。
  没有。
  若是不曾寻到真凶,若是没有那天晚上她险之又险的一句唐主簿,罪名得定,她的下场会是什么?
  绞刑,是有人拉着你的头发,强行套进圈中,慢慢锁紧,一点点将人勒死。
  斩刑,是一把血迹斑斑的刀,整个将头砍下,头身分离,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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