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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短篇小说(第二十九辑)-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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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沧粟插队,在川东北的达县。

    有两点,让他的同学吃不透。

    一是他不同任何人在一组,就是说,得一个人呆在一个生产队。这在当时,至少在六九
初走的头批知青中,全区只有他这一例。

    其时母亲已死去两年多。人们对她已经淡忘。

    二是他本是分在距县城近、又较平坦富裕的杨柳区,呆了一个月后,却主动调到又穷又
远的碑庙区去了。碑庙山之大之深,有人开玩笑说“这地方,亡了国都没人知道”。

    为此还给县安置办的人送烟、酒。安置办的人问他调去那里的理由。他说那里好采集中
草药。而他懂一点中医药,准备给贫下中农治病。

    问他碑庙地方都有些什么中草药,他一气答上来二十多种。县安置办的同县医药公司联
系后,证明他的回答无误。

    这样,他就去了碑庙。县里还发了简报表扬他。

    其实他去那里是为了学英语。

    原来他偶然从茶馆里听说,碑庙区医院里有个葛姓老头,现专管收挂号费,解放前却是
国民党的中校医官,而且曾留学美国。

    他暗中将此事落实后,便决定拜葛老头为师。

    不愿同别人同呆一队,自然也是为了保密。那年头,被人知道了自学英语必将大祸临
头。

    当然不能说做为一个小青年的霍沧粟有超乎寻常的远见,能预见到二十年后的中国的改
革开放。但是,要想向美国人复仇,不懂英语是不行的,这个简单而深刻的道理他心明如
镜。

    他到挂号室外端详葛老头。

    这人五十多岁,清瘦,苍白,无一根胡须的脸孔异常洁净,似乎每一根皱纹里都经过了
刷洗,使人想起清宫里的太监。然而眼睛却很有神。虽说待人很客气,或许还因为自己的
“历史问题”不得不有此谦卑之态,但曾为上等人的那种骨子深处的自尊自傲还是可以窥见
的。

    霍沧粟打听到,葛老头家住离此地三十多里的共祥沟;每周末他踏黑回家,星期一一大
早来上班。

    就是说,一周有五个夜晚,葛老头独自在医院阁楼上的寝室里打发时光,只有远处的蛙
鸣陪伴着他。

    太好了。

    于是在某一个晚上,霍沧粟叩开了那阁楼上的房门。

    葛老头迎进这提着两只腌鸡的不速之客,一脸的迷惘。

    待知道是重庆知青,便立刻让座。

    霍沧粟奉上腌鸡,说:“这是我自己喂的鸡,自己学着腌制的。知道葛老师是留学美国
的名医,特来表示敬意。”

    (其实鸡是偷社员的--用钓鱼的方式钓的。)

    这不知怎的就渲染出一种氛围,似乎新上任的父母官拜当地名流。

    所以葛老头没有正面否认那段特殊的功史,对于腌鸡也未坚辞,只是有一种忘年交之
感。

    但当这气度不凡的小伙子拉近了椅子,慢慢地,轻声因而略显神秘地请求“以后想跟着
葛老师学习英语”时,老头吓了一大跳,揿了开关似的脸一沉。

    “不行。我早忘光了。”

    “怎么会呢?葛老师在美国学医六年,行医五年,是为了抗日才回到祖国的。一辈子也
不可能忘了。”

    “你……谁告诉你的?”

    “叫我来向你学习的人。否则,我何苦调到碑庙来?”

    葛老头一时目光灼灼,但顷刻熄灭。“就算没有忘光,也不敢干这种……犯法的事。”

    “可以不让人知道。”

    葛老头苦笑一下,缓缓地,不停地摇着他那黄杨木雕似的小脑袋。半晌,他说:“你学
这个干什么?没有用了嘛。”

    “我还年轻,有没有用还很难说。”

    “你为什么不学一样别的呢?”

    一阵沉默后,霍沧粟说:“是我母亲叫我学这个的。”

    “噢,”葛老头抬起眼睛,“她是干什么的?”

    “她已经去世了。”霍沧粟淡淡地说。

    “噢,对不起!”葛老头一楞。他想这是个孝子,在执行母亲的遗嘱。“实在对不起
呀!我无能为力。这样吧,你可以拜另外的人为师,譬如碑庙中学……”他一连推荐了两三
个人。霍沧粟摇摇头。“他们不可能有真正的美式口语……请葛老师考虑一段时间,我耐心
地等着。”说完告辞。

    葛老头让他将腌鸡带走。霍沧粟说:“这是我的敬意,不能带走。”

    “我这个人,无功不受禄。”

    “我知道。但这个并不是学费,您并未收下我,怎么能算学费呢?”

    话说得这样诚恳而机巧,倒使葛老头语塞。霍沧粟疾步而去。

    过了几天,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霍沧粟又来敲门。这次提来一腿狗肉,说几个知青在
山上打了连裆的野狗,一人分了一大块。

    他还提了一瓶包米酒来。那时候打酒是要凭票的,农民要栽秧打谷时节才配给一点酒。
天知道这一大瓶酒是怎么搞来的。

    葛老头自然很高兴,但是推辞。推辞不过,便抱出煤油炉,炖狗肉,温酒。

    但他拿定主意,小伙子再提那事,就告诉他,这段时间外调政审的多,“革委会”很注
意他,实在不敢再去惹其它麻烦。

    但是小伙子闭口不提那事,只是闲聊中问起美国的情况,葛老头拣无关紧要的说了说。

    霍沧粟也谈了些知青和农民的相处事,也都是些龙门阵。

    感觉上,学那样一种“屠龙之计”只是年轻人一时的冲动……葛老头略放了心,所以临
分手时他主动对霍沧粟说:“以后你有什么人要就医的,可以找我。你写个条子都行。我不
好出面的,我自会找别人……”

    霍沧粟连声道谢,消失在夜雨中。

    但是这以后,小伙子不复来。有时逢场,葛老头远远地瞄见了人头攒动中的霍光粟,以
为他一会儿要来坐坐,却也没来。

    过了两个多月,已是盛夏。这天是星期六,下午下班后,葛老头照例回他三十里外的共
祥沟去。夕阳尚高,暑气犹存;一溜坡田里的水稻倒还满有精神。天上云朵如莲花,四野一
时无人,只有蝉鸣如泻。

    葛老头慢慢走上高丫口。这里是路途之一半,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生在这里,布下一大
片很好的荫凉。凉风绕绕,视野开阔,是个歇脚之处。

    葛老头喘着气,放松了脚步,一眼就看见一个汉子靠着树干瞌睡着……不由得就想起了
霍沧粟。想起这两个月来似乎已经把这小伙子给忘了……突然就发现这汉子很象霍沧粟。再
一看,可不是!犹豫间,霍沧粟醒来了。

    “咦!”葛老头吃了一惊。小霍的生产队同这里南辕北辙。“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等你。这里清静。”

    “唔。有什么事?”

    “还是学英语的事--请老师让我说下去。本来知道老师困难的处境,不想给您添麻烦
了。但近来,母亲常常托梦给我,使我不能安睡。”

    “托梦?”葛老头差点叫出声来。他仔细打量小伙子。

    “是。她夜夜来催,说老师近在眼前,为什么迟迟不付诸行动?”

    “她……她为什么要你学英语?”

    “不知道。但是她所说的老师,相貌、身材、年龄,还有经历,就是您啊!”

    “……你母亲怎么死的?”

    “病死的。”

    “什么病?”

    “听说是败血症。那时我小,不大懂。”

    葛老头仔细盯着霍沧粟。他想看看他是否有什么“精神症状”。

    “我想,”霍沧粟胸有成竹似的,“我只要一开始学习,母亲就会放过我的。她并没说
我要学多久,学到什么程度。母亲不来找我,我就可以睡觉了。我已经有好久不敢在夜里睡
觉了,只能在白天睡一会儿。”

    葛老头感到了严重。作为一个留美的医生当然不会相信鬼魂附身、中邪之说。而个为一
个自认阅历丰富的老者也往往轻看了后生的城府与诡计。他只是想,这小伙子可不要给弄成
精神……

    霍沧粟扑通跪倒,举起一袋什么,说:“这是我翻山越岭采集的野生天麻,送给老师治
师母的晕眩病。请一定收下我这个学生。”

    葛老头又吃惊又感动。这小伙子居然知道自己老妻的病。这野生天麻,大巴山倒是产
地,但采集起来也是谈何容易。年年都有死于意外的药农。

    葛老头扶起霍沧粟,说:“天麻贵重,无论如何不能收。你只身在外,一切都不容易,
将它卖掉吧。”

    两人推来推去。最后是,霍沧粟说:“就算不收我,也请收下这药。拜师的事,从此不
再提起。请收下这药。”

    葛老头倒楞住了。半晌,他说:“我收下你……你不要拜!我不习惯这个!我们要商量
个办法……”

    霍沧粟说:“这个我已想好。我买了一副象棋,隔三岔五,不成规律地,我来找您下
棋。”

    葛老头点头称是,此时开始佩服起小伙子的心计。

    霍沧粟一般都在晚上去医院。这对于夜间无聊的老人,自有不言而喻的作用。何况他常
能弄点酒肉带去。知青的偷鸡摸狗,本地人都知道,葛老头也不说破。

    而霍沧粟的语言天才,倒让老头吃惊。如果说开始是不得已而为师,到后来是他自己的
兴趣越来越大。到一定程度后,老少二人用英语交谈,葛老头便仿佛回到当年,置身美利
坚。那种虚幻的辉煌使他脸色红润,两眼放光。

    偶尔,有人有意无意敲门进来,见一老一少在下棋,搭讪几句就走了。终是没出什么
事。

    只是有两次,霍沧粟遇到生命危险,但都不可思议地化险为夷。

    一次是隆冬。那天是约好的--每次上完课临时约下一次。但有事拖晚了,天黑尽了才
出门。便打起手电抄近路。在半坡上,突然被谁从后一掌击倒,一声咆哮,那家伙一屁股坐
在他身上。原来是一头熊。

    霍沧粟从未见过动物园以外的熊,立刻吓昏过去。片刻之后醒来,发现熊已离开他,在
下方二十米处玩手电。原来手电滚出去后还亮着,熊感到奇怪,便起身去摆弄。

    霍沧粟得以逃脱,对任何人也未提及。只是奇怪:野兽不是怕火光吗?怎么还去玩电
筒?

    更希奇的是,这电筒还被一社员捡回来,认得是霍沧粟的,便还给了他。一揿,居然还
亮!

    看来熊将电筒弄灭后,再弄不亮,便弃自而去。

    霍沧粟自是被唯物主义教育大的,从不迷信,但这事以后,自己便有些说不清道不白的
意识。偶尔地,还要冲那说不清道不白的偶象,做一点似是而非的祈祷。

    另一次是遇了山洪。也是夜里。授课刚才开始,一声霹雳天破了,大雨下来。葛老头迟
疑了一下,说你回去吧我这里有雨衣,雨不可怕山洪可怕。但霍沧粟说我在镇上有地方住。
还是把课上完了。

    然后穿了雨衣出了门。雨小了,更主要的,不愿累及老师,所以侥幸往回赶--何况从
未见过山洪的他也不知它有多厉害。

    回去的石板小路是顺小河的,是一条很美丽的小河。河水的确大涨了,轰隆之声响彻夜
空,但似乎离小路还远。霍沧粟心安了。但不知怎的,脚下突然坍塌,于是连人带石板慢慢
地但不可遏制地滑进了河里。

    在长江边长大的霍沧粟第一次明白自己看清了小河。所以他后来说过一句让人摸不着头
脑的话:小河比大河厉害得多。

    当时他意识到自己将死去,突然感到不公平,不能服气,声如霹雳大叫--老天爷!妈
--哟!

    随后就给不知什么东西击昏。

    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明亮又柔软,四周只有轻快的鸟鸣。自己躺在一个小岛的半腰,
不知什么树的粗壮柔韧的虬枝,胳膊似地牢牢护住他。

    他上岸以后,发现这是座很美丽的小岛--后来才知它有个名儿:螺丝砣。岛上长满了
灌木和花草,意蕴无穷的鸟巢清晰可见,厚厚的青苔如华贵的丝绒……

    他想不出自己怎样到了岛上--若是水冲,怎么没有撞死呢?

    小河还是那样流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没下岛时,远远望见有人在那边下网;待他走过去想问路时,那人却惊慌地弃网而
逃,叫他很是奇怪。

    过了好些天,才听人说:螺丝砣上出了一个鬼。

    一部曲--“干掉”团委书记

    没有人知道霍沧粟结婚很早的原因;就连他妻子云梅,也不能说完全知道。

    霍沧粟被招工回城后不到一年便结婚了,就是说,他还是个学徒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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