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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节

新诗库-第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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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永远不被移植到伊甸园里去,
因为我是一棵上帝所不喜欢的树。




沙漠故事


已经成了木乃伊的帝王
仍嫌金字塔的内部怪难受的,
所以每当月明风清之夜,
便到外面去散散步,
呼吸点新鲜空气;
而留其不朽的足迹在沙漠上,
让那些戴着近视眼镜的考古学者们
殚毕生之精力去悉心地研究。




雕刻家


烦忧是一个不可见的
天才的雕刻家。
每个黄昏,他来了。
他用一柄无形的凿子
把我的额纹凿得更深一些;
又给添上了许多新的。
于是我日渐老去,
而他的艺术品日渐完成。




铜像篇


我已不再高兴雕塑我自己了:
想当然不会成为一座铜像。

从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
始终立于一圆锥体之发光的顶点,
高歌、痛哭与狂笑。
睥睨一切,不可一世,历半个世纪之久
把少年和青年和中年的岁月挥霍殆尽。
而还打算扮演些什么呢,今天?
去照照镜子吧!多么的老而且丑!

不过,我确实地知道的是:
除了这身子的清清白白,
一颗童心犹在。
所以我是属于有灵魂的族类;
上帝之所喜爱的。然则,然则,
你们这些企图引诱我的魔鬼呀,
还不给我滚开?给我滚开!




一小杯的快乐


一小杯的快乐,两三滴的过瘾,
作为一个饮者,这便是一切了。
那些鸡尾酒会,我是不参加的;
那些假面跳舞,也没有我的份。
如今六十岁了,我已与世无争,
无所求,也无所动:
此之谓宁静。 但是我还

不够太纯,而且有欠沉默——
上他妈的什么电视镜头呢?
又让人家给录了音去广播!
倒不如躺在自己的太空床上,
看看云,做做梦好些。
如果成诗一首,颇有二三佳句,
我就首先向我的猫发表。
我的猫是正在谈着恋爱,
月光下,屋脊上,它有的是
唱不完的恋歌,怪腔怪调的。
为了争夺一匹牝的老而且丑,
去和那些牡的拼个你死我活,
而且带了一身的伤回来的事
也是常有的。 这使我

忽然间回忆起,当我们年少时,
把剑磨了又磨,去和情敌决斗,
亦大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之慨——
多么可笑!多傻!而又多么可爱!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我是真想回到四十年前,
把当初摆错了的姿势重摆一遍。

而总之,错了,错了,错了,
那些台词与台步,都错了,
这样也错了,那样也错了,
一错就错到了今天的这种结论:
既无纱帽或勋章之足以光宗耀祖的,
而又不容许我去游山玩水说再见——
此之谓命运。

啊啊命运!命运!命运!
不是乐天知命,而是认了命的;
亦非安贫乐道,而是无道可乐。
所以我必须保持宁静,单纯与沉默,
不再主演什么,也不看人家的戏。
然则,让我浮一大白以自寿吧!
止了微醺而不及于乱,此之谓酒德。




海滨漫步


当那些至极恐怖的大风暴
一个接一个的来袭又远飏,
五月温煦的阳光下,
策杖作海滨之漫步。

忽觉这世界还算是美丽的,
还有不少的风景值得你欣赏,
虽然已不再有一整块
是可以入画可以写生的了。

除非这里剪一棵树,那里剪一座山,
再加上些房子、汽车和走路的人,
拼拼凑凑,剪剪贴帖,
来他个全新的构成派。




一片槐树叶


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生,
最珍奇,最可贵的一片,
而又是最使人伤心,最使人流泪的一片,
薄薄的,干的,浅灰黄色的槐树叶。

忘了是在江南,江北,
是在哪一个城市,哪一个园子里捡来的了。
被夹在一册古老的诗集里,
多年来,竟没有些微的损坏。

蝉翼般轻轻滑落的槐树叶,
细看时,还沾着那些故国的泥土哪。
故国呦,啊啊,要到何年何月何日
才能让我再回到你的怀抱里
去享受一个世界上最愉快的
飘着淡淡的槐花香的季节?……




黄金的四行诗
——为纪弦夫人满六十岁的生日而歌




今天是你的六十大寿,
你新烫的头发看来还很体面。
亲戚朋友赠你以各种名贵的礼物,
而我则献你以半打黄金的四行诗。



从十六岁到六十岁,
从昔日的相恋到今日的相伴,
我总是忘不了你家门口站着玩耍的
那蓝衫黑裙的姑娘最初之印象。



我们生逢乱世,饱经忧患,
而女子中却少有象你那样的坚强。
我当了一辈子的穷教员;
夫人啊,你也是够辛苦的。



每个早晨,老远的看见你,
拎着菜篮子缓缓地走回家来,
我一天的工作就无不顺利而快速,
——一路上亮着绿灯。



我们已不再谈情说爱了,
我们也不再相吵相骂了。
晚餐后,你看你的电视,我抽我的烟斗,
相对无言,一切平安,噢,这便是幸福。



几时年的狂风巨浪多可怕!
真不晓得是怎样熬了过来的。
我好比飘洋过海的三桅船,
你是我到达的安全的港口。




梦终南山


那不是秦岭的一部分么?
唉!正是。正是那最美的所在:
最令人流泪的。
而那是终南山的一块岩石。
我是坐于其上哼了几句秦腔
和喝了点故乡的酒的。
我曾以手抚之良久,
并能及其亘古的凉意。
而那些横着的云都停着不动了,
他们想看看我这“异乡人”的模样。
啊啊,可拥抱的,多么淳厚。
山下那冒着袅袅炊烟的小小村落,
不就是我渴念着的故乡终南镇么?
而我是哪一天从哪儿回来的呢?
咦?梦婆婆呀,鸡怎么叫了的?
请让我留在这梦中不要哭醒才好……




夜 记


夜半醒来抽支烟。
月光下,小个便,
不也蛮富有诗意的吗?
忽然哼起儿时的几句歌,
怪苍凉的。

又想到明年此刻,
将会以一种退休之姿
出现了吧?然则F 调的披头
和G 调的小咪,还有,
那些孤挺,那些昙花,
总该早点儿为它们
作一番安排才好。

于是有一流星划过天空,
自东南东而西北西。




连题目都没有


其实我是连月球之旅也不报名参加了的,
连木星上生三只乳房的女人也不再想念她了,
休说对于芳邻PROXIMA,
那些涡状的银河外星云,
宇宙深处之访问。

总得有个把保镖的,
才可以派他到泰西去——
怕他烂醉如泥,有失国体。
就算他是个有点儿才气的吧,
倘若搭错了飞机可怎么办呢?




春 雨


一连好几天的春雨,
给大地带来了以无限的生机:
所以我的那些玫瑰插枝。
也都相继萌芽而生根了。

日益稀疏的我的短发,
枯叶般一叶叶的飘坠;
我脸上很难看的皱纹,
也比去年更加深了。

但我确实感觉到了——
有一种新鲜而又奇妙的精力,
从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
发出了至极动人的歌声。




徐州路的黄昏


徐州路的黄昏
带三分古意:
几棵上了年纪的乔木
很可欣赏。

荧光灯的午睡方醒,
排着队,鞠躬如也,
正当我牵着爱犬散步,
打从这里经过。

灯是我们这一带的新客,
而树已成为多年之老友,
彼此间深深地默契。




太鲁谷


进入山中,乃得到一种静。
不是静谧,不是寂静,
或什么静悄悄的之类,
而就是一种东台湾的静。

高峰。瀑布。流泉。峭壁。峡谷。
在这里,应有猿啼,狼嗥与鹰呼。
但我所倾听良久而共鸣交响的
却是那些古老巨大岩石之沉默。

瞧!那边,苍翠中的土红:
供奉着许多开拓者之神位的
小小的长春祠,远远望去
是一件艺术品。

哦,太鲁阁。美哉!
就要象这个样子的一种结构
带几分神秘的,才叫做山。
而那些有花季的,
有香火的,都不算了。




七十自寿


既不是什么开始,亦尚未到达终点,
而就是一种停,停下来看看风景;今天
在这个美丽的半岛上作客,
我已不再贪杯,不再胡闹,
不再自以为很了不起如当年了。

让我独自徘徊,消磨岁月
在这属于我自己的小小的后院里
是好的:我乐意和十来棵
品种不同的玫瑰厮守者,默契着,
相看两不厌,无言以终老。

对于国家民族,我是问心无愧。
对于列祖列宗,子子孙孙,
以及毁我的誉我的同时代人,我想
我也已经交代得清清楚楚的了。——
然则,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你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今天?

咦,怎么搞的!难道你还想再爬一次天梯
去摘他几颗星星下来玩玩吗?纪老啊……




读旧日友人书


读旧日友人书,
乃有多管弦之音从心窝里升起:
首先是一组浏亮的喇叭,
象一群蓝色的小鸟扑着翅膀;
而各种乐器的和声,
则有如波斯地毯之华美。

然后是变奏复变奏
从徐州高粱到金门大曲到旧金山的红葡萄酒
——几十年的往事,如看一场电影。
啊,这人生!究竟是怎么搞了的呢?
忽听得大提琴的一弓,
似乎有睡在长叹,
竟是如此其悲凉啊……




槟榔树:我的同类


高高的槟榔树。
如此单纯而又神秘的槟榔树。
和我同类的槟榔树。
摇曳着的槟榔树。
沉思着的槟榔树。
使这海岛的黄昏富于情调了的槟榔树。

槟榔树啊,你姿态美好地站立着,
在生长你的土地上,终年不动。
而我却奔波复奔波,流浪复流浪,
拖着个修长的影子,沉重的影子,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永无休止。

如今,且让我靠着你的躯干,
坐在你的叶荫下,吟哦诗章。
让我放下我的行囊,
歇一会儿再走。
而在这多秋意的岛上,
我怀乡的调子,
终不免带有一些儿凄凉。

飒飒,萧萧。
萧萧,飒飒。
我掩卷倾听你的独语,
儿泪是徐徐地落下。
你的独语,有如我的单纯。
你的独语,有如我的神秘。
你在摇曳,你在沉思。
高高的槟榔树,
啊啊,我的同类,
你也是一个寂寞的,寂寞的生物。




战 马


在没有炮声的日子里,
不再长嘶引颈了的战马,
还是那么习惯地,
精力饱满地
跃跃欲试地,
举起前蹄来

做奔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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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城诗选

咖啡屋日记(组诗) 3月20日



咖啡屋日记(组诗)
甜卡车

我看见甜在卡车身上像条发高烧的斑马线奔跑
诗歌形状的日子被颠倒放置
甜和卡车在一起,我将和你在一起但不是一生
把一个朋友大手大脚地花掉也是一生
简单像从卡车上卸下一块糖

污泥来自眼光
我们是最后一块高地,我们坚守最好的冷淡、干燥和分裂

灯光指向墙露出棕色的黑暗
这是更真实的黑暗,我们的正在就是现在
现在是甜卡车在艰难的上升中回到声音
仍然高于时间的速度
灯光的声音高涨过睡眠

包子和馒头的日子,卡车形状的日子是过去 的日子
我把我从日历上撕下
我收集、整理和分类眼光,像一座垃圾站。

1999。08。06
咖啡屋日记991108

姐姐,大地在发呆,虽然缺乏血缘关系
我和音乐已经没有距离
火焰扭着腰,幻想的冲动在纷乱中吸收精华
减弱有真实的身体来源

地毯重新掩盖了大地,此刻
光四分五裂,不善于自我调节
情绪易于受到大规模的邀请

在光的家中,评分机制有性别岐视
误读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
我们有多少正确用于生活

1999。11。08
咖啡屋日记991109

情节一再缩短,细小的颗粒被置于晃动的前列
相处的时间正在延长,仿佛叶子逃避着花朵

黑暗都无法到达的地界
一只手遮住了一年,1999年
它要撑住腰,歌声你不要略带颤抖
酒精里住了通灵的诗性

通往巫的简易道路,是酒,一只看不见的手,是歌声
谁预见到未来又无法到达,土地一样充满怨言
从东半球到西,是几亿年的路程
我们侧着身子进入历史

道德是人的光谱分解
那黑暗包围了光 像文明代替着原始


1999。11。09
咖啡屋日记991114

墙有墙壁
欢乐有欢乐的美德
吃草的身体和石头一样虚弱
你要到街道的另一边
仿佛我只是你回忆的辅助材料

没有比对灰尘的关心更仔细
这样的质地,露出同样的色泽
方形的杯子诞生于一次桌面的口述

永远没有,永远在诞生,没有土地能拒绝 就是死亡
也要长成一棵大树,收成一些果实

我猛然面对自己陌生的身体
准备在死亡之后睁开眼睛
没有人比孤独更孤独
我的一身寂寞的池水蓄满了,就要溢出
验血验出你孤独的型号
我是时间的容器,死亡是时间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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