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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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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他巨大的手指,指向窗外。然后,他的手臂重重地摔落在床架上,手指头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我握住父亲的手,头皮发麻。它们越来越凉。它们曾经能从干沙子里挤出水份,现在它们什么也干不了。死亡在用凿刀雕刻它们。石头屑子滚入我的眼睛里。墙壁上的石英钟发出微渺的又清晰可闻好像是足球场上裁判嘴中的口哨声。我被一大团白色的棉花包裹,头重脚轻,好像倒立在天花板上,而病床上那个僵硬的死者与病床边痴呆的年轻人与自己毫无关系。我甚至嗅到了窗外走过的那个七岁小孩手中甜蛋筒的滋味。那个快乐的少年应该是医院职工的家属,他大摇大摆地从摆有棺材的临时停尸间前走过,把蛋筒舔得咂吧响。
  死者被城市驱赶。父亲未能在他盖了几百万平方米建筑的城市里找到三尺之地。我把他带回他出生的地方。那是一个因为父亲摆脱贫瘠的村庄,有着方圆五十里惟一一条两车道的通往县城的水泥马路。村人并未因此而感谢父亲。上年纪的老者拍打着黑布衣裳上的水珠,坐在月牙状的门槛上,用长长的烟竿敲打地面上的卵石,拖长声调说,这是报应呀。雨丝绵绵,杂草淹没我的脚踝。我扶着灵柩茫然无语。山上没有林木。许多山仅仅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杂生灌木。记忆中曾经遮蔽天穹的鸟群都不见了。一只色彩斑斓的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苍白色的天空中孤单地翻着跟斗,翅膀好像一小团灸烤着我的灵魂的火焰。被雨水洗刷后的暴露出大块嶙峋石头的山体刺疼了我的眼球。我闭上眼睑,听见父亲在棺木里的喘息声。他一定感到了不舒服,骨头在咔嚓响。棺木太轻,是杉木做的,榫结之间并不严实合缝,蚂蚁能轻易地爬进去。也许,它们会把父亲一向自许为逻辑严密的大脑当成美味佳肴。杉木上的油漆尚未干透,上面有抬棺人留下的乱七八糟的掌印。它被放入父亲的父亲——我从未谋面的祖父坟边临时掘出的泥坑里。掘墓人就像往里面扔进一块石头。泥土在上面堆起馒头包。一些孩子在远处的山岗上跳跃奔跑。身影模糊成雾。我在雨中吐出一口气,接过抬棺人递来的公鸡,拧断它的脖子,把血洒入湿润的泥土里,再烧着一叠纸钱。我对父亲说,愿上帝保佑你。
  我对抬棺人说,这是给你们的工钱,每人五十块,一共二百块。
  
  他们走了。夜被漆过了。我对着地底下的父亲,对着泥土里的菌子、蚁虫以及地面上的蕨草、苔藓喃喃低语。风自深邃昏暗处吹来。我的骨头挣脱了肉体,在蓝汪汪的月光下跑,骨架上布满细细密密的疑问,比如父亲的真正死因。但我并不打算去解开它们,那是一个只应该存在于西方古寓言里的“戈尔迪乌姆之结。”我不是亚历山大,手里没有剑。我也不可能在这片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找到一把勇武之剑。所有的剑早已变成锈迹斑斑的铁。我的怀里只有一块劳力士金表,它曾经被父亲戴在手腕上,现在贴紧我的心脏,并以某种节奏跳动。这是不可更改的节奏。感谢把表给我的小护士。摘下口罩后,她的眉是山峰聚,她的眼是水波痕。眉眼清澄的她真美。
  我在父亲的坟边打起盹。骨头已经跑得筋疲力尽。风落下来,盖在上面。冰做的,不可见的寒意从月光里掉下来,掉进骨头里,重量极轻,似乎是一只只毛毛虫在嚼着树叶。骨头缓缓裂开。在这万籁寂静的时刻,我听见父亲在泥土里放声歌唱,声音平直低哑,嘎——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4
  我去了北京。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也许是一只兽,一只身上披满各种词语的闪闪发光的兽。我在许多本书上看到过它的样子。
  时值仲秋,天上跑着几只秋老虎。车子摇摇晃晃,像小时候骑的木马。车速很慢。路很难走,正在大修。这是一趟开往省城的中巴车。我将在那里转搭去北京的火车。未被清洗的车体很脏糊满秽物。车厢里有异常难闻的气味。旅客并不多,多半睡着了,表情凝固。汗水粘粘地渗出他们的脸,让光与影发生微妙的扭曲,乍眼望去,就像在看一尊尊正在溶化的蜡像。我打开行囊,找出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身体因为水的滋润,从梦里挣扎出来,轻飘飘的,有点恶心。车窗的搭扣坏了,几根铁丝把玻璃固定在金属上。上面有一方口香糖,被阳光晒白了,生出细小的裂纹。天上有很多云,重量让人捉摸不透,一会儿下坠,一会儿上旋。风在拨弄它们,把三角形的拨成椭圆形的再拨成长方形的又拨成矩形的。云朵下面是山。山坳处有几户人家。正是午时,烟囱里冒出奶白色的烟雾。它们沿着山坡的坡度奔向云朵,如恋爱中的少女奔向情人,步履轻快,眉间羞涩,手里还拿着几片在阳光里亮闪闪的树叶。
  我把矿泉水倒入后衣领。天太热了。这要热死人的。
  
  热寂。对的,就是这个词,这个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宇宙学推论。一个眉眼初铰的妇人嘴角垂下一丝晶亮的口涎。口涎滴入她敞开的衣襟,那里有两团若隐若现的温腻。口涎与乳房之间存在一个温差,热将在它们之间传递,使温差趋于消失。这个过程中必然出现一种不可逆转的耗散,即熵在增加。车子突然停下。妇人醒了,揉揉惺松的眼,瞟了眼窗外的阳光,像是自言自语,到哪了?妇人发觉嘴角的口涎,忙伸手抹去了它,脸颊映出晕红。
  梨花岗。妈的。
  精瘦的司机跳下驾驶室,蹿到路边的沟渠边,拿着一个空雪碧瓶,灌满水,再回到车内,支起车盖,骂骂咧咧地把水往发动机上浇。水雾腾起。无数水分子以各种各样的速度朝着各个方面做着混沌无序的运动,也让我汗流狭背。妇人扯好滑落的衣襟,闭目不言。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用一种不无猥亵的语气对司机说道,梨花岗的女人俏啊,水汪汪的。
  司机哼了声,俏什么俏?都上南边卖逼去了。
  满车人都笑起来,似乎梨花岗的女人卖逼是一件非常幽默的事。这可能与去年发生的事有关。一位梨花女人在卖身寄钱回家赡养瘫痪的丈夫与念书的孩子时,每天还不忘折一只千纸鹤,写一封情书来抒发对亲人的爱。后来,女人被一名赖账的嫖客掐死了。她留在出租屋里的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与三本厚厚的日记被以煽情窥私为已任的记者公诸于世,大肆报道,还派来小车采访那位可怜的丈夫,问他有什么感想,是否清楚妻子是靠卖淫养活他。从那以后,人们说起梨花岗的女人们,就会想起 “卖淫女”三字,想起那些梨形的腰臀。我也不能例外。我甚至感觉到了裤裆里那种缓慢的勃起。
  可耻的人。
  我给自己一个嘴巴,下车,伸了一个懒腰。一只红色的蜻蜓,像一点口红,点缀在路边灌木的叶子上。它的重量让这片叶子有了轻盈的舞姿。叶子与叶子重重叠叠。光线从这张叶子飘向另一张叶子。光是始,暗是终,蜻蜓存在于互相渗透的光与暗中。一只背壳上有着黑白图案的甲虫在蜻蜓上方的枝蔓处爬过。我向蜻蜓缓慢地伸出手,慢得我自己都纳闷自己的手究竟是在向前伸还是在向后退。
  慢,是否可以躲过蜻蜓那双几乎可以看见任何方向的复眼?或者说,慢,是否可以充分掩饰起我想捕捉它的心?当指尖要触及蜻蜓尾翼时的一刹那,蜻蜓飞起来,好像是武侠小说拥有“移形换影”绝技的高手,悬空浮起,被太阳照成一个近似透明隐隐散出红光的点。
  点永远在,永远在变。万物之和必然会带大于或小于其数学概念上的整体范畴。没有精确的“等于”。一个眉眼初铰的妇人加上一只蜻蜓并不等于二。
  我皱起眉头。这一刻,中巴车的发动机冒出突突的响声;一只蜜蜂钻入在丝瓜架子上开得轰轰烈烈的黄花丛中;一颗子弹旋转着击中某个头颅;一滴水打湿干裂的嘴唇上;一条狗吐出舌头;一头野猪撞向冒出火光的铳;一匹老马被捆住四蹄轰然倒地;一把刀刺入温热的肉体,并在里面搅了两下;一位女士打开双腿中间那团黑色的谜语,不管爱人是否猜中谜底,他们都将合为一体;一双某名女人的丝袜在拍卖师的槌下卖出十万人民币的天价,不动声色的买主在步出大门后随手把丝袜扔入垃圾筒;一根绳子已勒紧某男人的脖子,在与别人的妻子度过销魂之夜后,他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一只碗被孩子失手打碎,暴躁而穷困的母亲已拎起椅子准备砸下;一轮圆月在地球的另一边正从海面上冉冉升起,月光里有尺许大不断跳跃的鱼;一艘轮船上的水手听见长头发塞壬女妖们的歌声,眼里流出泪水;一管针剂被注入病人的臀部,杀死数以亿计的病毒;一叶扁舟从湖光水色中飘出,那撑篙的老者唱起山歌;一个老女人在高潮来临时,发出喊叫,她将爱上小她二十岁的男子,她将与男子合谋杀死丈夫,当谋杀被发现后,他们将争着为对方脱罪,说自己才是凶手。
  手上落满细小的光点,皮肤上有微微的刺疼。我回到车上。
  蜻蜓消失了。我本来可以逮住它的,逮住这只让整个世界随同它的翅翼一同震颤的红蜻蜓。我坐在臭哄哄又开始上下颠簸的车厢内,突然想起梨雅,想起那个眸子清亮下颌尖尖的女孩儿。梨雅对我说过的一句话:要抓停落的蜻蜓,只要用手指由远而近地在它眼前不停地划圆圈,它那双宝石般的复眼就会不停地随着人的手指旋转,一会儿工夫,它就头昏眼花,看不清眼前的人,束手就擒。
  
  我认识梨雅时,她是某农学院的大四学生。我们同年同月出生,我比她大三天。她常为此取笑我不是一名用功读书的好学生。我从她嘴里得知了关于蜻蜓的习性与种类等各种知识。那时,我念大三,就是香港回归祖国的那年。农学院离我的距离并不远。从我住的寝室楼出发,步行十三分钟可抵达梨雅的寝室楼,中间要穿过几条小巷及一个住宅小区。在农学院的后面,有一块荒地。我与梨雅并肩在山坡上走着,手互相握着手。
  空气湿润,树叶吐出清香。一只只蜻蜓迎面飞来,平伸翅膀,雕有精细花纹的翅膀上带着我们熟知的预言,在地面飞翔盘旋,倏忽来去,突然停下,停在细细的树枝上,尾翼颤动。我伸出手,想抓住它们,但总是落空。
  梨雅甩开我的手,抓住一只蜻蜓,接着,又抓住一只,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她就抓了七只蜻蜓。这不是可以用运气可以解释的。我对她神奇的捕蜻手法瞠目结舌。
  梨雅骄傲地说道,你知道吗?它们用复眼里藏着的二万只小眼睛观察世界。复眼上半部分的小眼睛,专门看远处;而下半部分的眼睛,则专门看近处。
  我说,不知道。我若有这么多双眼睛就好了。二万个眼睛,那同时看两万个美女不就是小菜一碟?梨雅揍了我一拳,去你的。梨雅放飞了手中的蜻蜓,说,当蜻蜓低飞时,天就要下雨了。它们是雨的精灵。来自在我们头顶聚散的云层。当雨点落下,它们会顺着密密的雨丝回到天上,等到雨停后,再回到地面上观察土地是否足够湿润。
  我觉得梨雅可以去舞台上表演诗朗诵,就夸奖她。梨雅笑了,笑得甜蜜蜜。
  
  我在那时,是愿意做她手里的一只蜻蜓。我并不清楚做一只蜻蜓意味着什么。蜻蜓没有螃蟹的钳子,没有蛇的牙齿,没有毛毛虫的毒毛,连蝴蝶也不如。蝴蝶还有保护色,懂得调整型体以及翅翼上的颜色来拟态。它们就傻乎乎地飞,六足四翼,鼓翅而起,白天啄蚊虻,晚上饮甘露,想学与世无争的隐士,结果却变成了孩子手中彼此用来炫耀的法宝,变成了孩子们用来满足那颗盎然童心的玩具。它们细长轻颤的尾翼、青褐色或深蓝色的胸腹以及那双美丽的复眼就是这种可怜生物不可饶恕的原罪。
  孩子们挥起网兜、粘有蛛网的竹竿还有扇子,粘住它们或打晕它们。然后快乐的女孩子把蜻蜓的尾翼翘起来塞入它嘴里,拍手欢叫,蜻蜓吃尾巴罗,蜻蜓吃尾巴罗。男孩子自是看不起这种小打小闹,或者扯下它的头颅把蜻蜓扔在蚂蚁窝边,或者用线系住它,一根线上系一只,手上拿着十几根线头,大大小小的蜻蜓就绕着自己飞,飞到后面,线打起结,怎么也解不开,就干脆把线团下再绑上一块石头,把一团乱七八糟的蜻蜓扔在河里,看水是怎么把它们淹死。
  换句话说,若想做一个人手中的蜻蜓,就得忍受他或者她,所给它的种种折磨。
  
  不知从哪天开始,梨雅发生奇怪的变化,开始不大爱讲话。过去的她是话痨子,现在修起闭口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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