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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黄孝阳中短篇小说上-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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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孝阳
  
  《蜻蜓》…………………………………………………………………
  《父亲》…………………………………………………………………
  《地下室的墙》…………………………………………………………
  《去黄山》………………………………………………………………
  《我们这些人》…………………………………………………………
  《爱上唐小鱼》…………………………………………………………
  《我们每天都很忙》……………………………………………………
  《春江》…………………………………………………………………
  《我们过去的生活》……………………………………………………
  《青树与石林》…………………………………………………………
  《阿宝》…………………………………………………………………
  《少女可卿》……………………………………………………………
  《春天里的男女关系》…………………………………………………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日常生活》……………………………………………………………
  《少年往事》……………………………………………………………
  《不道德的爱情》………………………………………………………
  《穿透明丝袜的春天》…………………………………………………
  《上帝的角色》…………………………………………………………
  
蜻蜓
  
  1
  你可能没听过我的名字,但中国玩极限运动的高手都知道我。我叫释元。极限运动有很多种,攀岩、滑翔、高山滑雪、极限越野等。最主要的是滑板、直排轮滑、山地车。我这三个轮子都玩得不错,以滑板最好。一个据说拿过X Games大赛季军的美国人克鲁兹在互联网上看到我的视频与一些吹捧我的文章,便特意到北京找我。
  我问他有什么事?
  克鲁兹的中国话说得不大流利,借助那两只毛茸茸的手,倒也把意思表达清楚,问我是否有意去参加明年的X Games大赛,与世界顶尖高手同台献技。
  我说没兴趣,谢过他,拔腿就走。这个讨厌的洋鬼子就大吼大叫,说网上的视频是假的,我不可能做出那种难度的动作,我们中国人就喜欢骗人。我没理他。傲慢的美国人啊,911事件还不够是一个教训吗?我跳上出租车,回到住处,在推开房门的一刹那,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要破碎了,像有人把拳头握成锥形,在胸口猛击一下。我沿着房门滑下去,大口喘气,再一点点咽下嘴里腥咸的液体,等眼睛适应光线,才发现这并非想像。黑暗中浮出几张脸庞。是大头。他的脸是斜的,上面写满仇恨与愤怒。“今天十一点,青山游泳馆。”
  大头往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带人走了。我在地板上放平身子。痰粘在脸上,湿湿的,是一个被撕裂永远不会痊愈的伤口。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我必须心平气和地接受。黑夜拍打窗帘,拍打出一块块细微的让人黯然伤神的阴影。它们像是鸟蜷缩的翅膀。从窗帘底部漏下的光线是一堆明晃晃的几何体,与钻石差不多。但我捡不起其中一粒。
  
  2
  十一点正,我到了游泳馆。大头站在一个浸泡在池水里的男人后面,手里拿着毛巾。他的拳头此刻温驯如同羊羔。那男人背上纹着九爪青龙。大家叫他龙哥。池里还有一个男人,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懒洋洋靠在池沿,露出大块胸肌,在埋头嚼西瓜,嘴里吐出瓜子,嘴角滴出鲜红的汁液。男人身后有七八个面目犟傲的年轻人,踩着滑板,身子晃来晃去。一个黄发女孩的身手不错,滑板飘上池边的不锈钢拦梯,轮子在摩擦系数接近零的拦杆上一蹭,重心稳稳地立在那个肉眼看不见的点上,滑板180度旋转,团身半空翻转,可能看见了我,脚尖一点,呼啸而下,像一张飘出的飞盘,自池沿上一掠而过,眼看要撞上我,左脚抬,右脚踩,脚踝一扣,优美的弧线打出一个漂亮的结。女孩的鼻尖几乎要贴住我的脸,声音是冷的,你就是释元?你的板呢?
  我朝龙哥走去。大头回过头,眼神凶恶。若不是因为龙哥,他可能早就把我撕碎了。我默不作声。池那头的男人扔掉西瓜,反手撑住池沿,跳坐上去,身子绷得笔直。
  龙哥转过身,瞄了我一眼,上了岸。龙哥是市前景公司的老总。承蒙他大恩大德,借了我七十万。我答应替他出场一百次。今天是最后一次。龙哥在沙滩椅上坐下。椅子旁边有一块板。板边有一个黑色手提箱。箱里都是钱。池那头的男人身边同样有一个手提箱。我要替龙哥把那只手提箱赢过来。比赛分二个环节。首先比速度,沿着池边那道二十五公分宽的椭圆形状的池沿,中间要跳上两座一米宽的扶栏,以滑板不下池沿,在最短时间内回到原点者为胜;其次比技巧,看谁在那两个不锈钢扶梯上呆的时间长,动作齐全漂亮。我开始热身。今天的对手估计是这位模样嚣张的女孩儿。她的确不错,不过,仅仅只是不错。这并不需要信心,我不过是陈述事实。我对龙哥鞠了一躬,取过板。这是小薏送给我的板子。我了解它的每一寸。我信任它。小薏死后,我能够信任的也只有它。但龙哥说要等我赛后这最后一场才能把它归还于我。我跳上池沿,静静地看着已滑至我身边的黄发女孩。四百米周长的池子,我最短的用时是三十二秒零八。
  池那头的男人突然说道,龙哥,今天换个比法。
  怎么比?龙哥从椅台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大头凑过身,点燃它。龙哥从嘴里吐出一团轻雾。
  我看过这位小老弟的视频,也听过他的不少传闻,身子确实了得。不过,今天我这边出场的是个女孩儿,一男一女比速度这不公平。我们比比难度与胆量。男人仰起头,指了指池边十米高的跳水台,说道,让他们踩着滑板从台上跳下来,看谁的动作更难,空中造型优美,翻腾转体更迅速,入水时人还必须踩在滑板上,来一个一苇渡江。
  仇老三,这样就公平吗?龙哥眯起眼。
  怎么,你不敢啊?仇老三的声音在穹形泳馆里回荡,我刚才也是突发奇想。放心,我这边的人原来并没有练过。不会欺负你的。仇老三的话音里带着比较浓重的南方口音。龙哥望向我。我望了一眼那高高的跳水台,点下头。
  龙哥摁灭烟,那就这样办。
  
  我不知道女孩在想些什么。她显然很乐意接受这样的挑战,眼里顿时发了光,踩着滑板,用蟹步一阶阶跳上跳水台。但当她从台上跃下的那一刻,我知道仇老三说了谎,这女孩肯定受过严格的跳水训练,向前翻腾一周半,转体三周半,动作优美舒展,完成得非常干净,而且更为难得的是,她对滑板的控制。板子自始至终粘在她脚尖,好像是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大片水花击溅而起,她穿过千万滴水珠,以一个漂亮的空中转体上了池。女孩看着我,右手打出一个响亮的榧子。仇老三呵呵地乐,拍起巴掌。龙哥脸色没变。他嗓子里恐怕已经有了一只苍蝇,手轻轻拍了两下。我不知道他对我的信心有多大,但我知道如果自己不能赢下这场比赛,我的腿就要被他打断。我并不害怕断腿,但我是释元,从未输过的释元。
  我拎起滑板,一步步走上跳水台。金属楼梯在脚下咯啷咯啷响,内部藏着火焰。它是快的,也是慢的;它是轻的,也是重的,它是丰富的,也是简单的。它勾勒出空间所拥有的种种可能,为那些想飞的人提供了不爱现实约束的梦。不过,梦也是牢笼。我深深地吸气。从台下往下望,他们都很小,小得似乎伸出一根指头就能摁死他们。我没再想什么,在台上做了几个花式,让手脚都处于最协调的状态,猛地纵身从台上跃下,直体、屈身,再抱膝,向前翻腾四周半,在脊背快要接近水面的瞬间,身子翻转,踩住滑板,借助巨大冲力所形成的水浪,高高飘起,空中腾挪,翻出一个甩板,跃上池边不锈钢护栏,在上面团团几转,稳稳停住。
  我赢了。并不需要多么公正的裁判。龙哥与这位仇老三都是专家。龙哥嘴角挂起一点笑容。仇老三哈哈一笑,把手提箱抛来。他的眼睛很细,刀片一样。他的手劲真大,这么远的距离也能一掷而至。龙哥说,仇老三,有你的,给我下套啊。仇老三摆手,她确实没练过。跳水与踩着滑板跳,这是两回事。再说,你还不是赢了?我说这位小兄弟,你怎么能把力量控制得这样好?仇老三大抵是问我最后停在护栏上的那一下。
  我摇摇头,若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信吗?我朝龙哥又鞠了一躬,准备退出泳馆,龙哥说话了,释元,仇老三是我的兄弟。他这次来北京是来找高手出战X Games大赛。出场费五十万,你干不干?我继续摇头。大头闷哼,就想揍我。龙哥伸手拦住,释元,甭急,你回去考虑一下,明天晚上再给我答复吧。
  龙哥没为难我。我回了家。我终于还清了所有的欠债。我洗了一个热水澡,冲去疲乏,但我冲不掉骨头里的寂寞。脚踝处有点肿,不知是在哪碰伤的。我在浴缸里躺下,怔怔地看着凌乱的房间。水淹没至胸口。水波轻轻摇晃,散发出甜甜的沐浴乳的清香,好像是小薏的胸。我从衣兜里掏出MP3,默默地听,然后自漱洗架上取下吉列刮须刀,拆下刀片,在左手手腕一划。刀片很锋利,但割得并不深,静脉里的血流出来,并不疼,有一点痒。血珠一落入水里就化成一滩。割脉自杀难度不小,要找到动脉并准确地割断它,需要外科医生一样的眼力、刀法与狠劲。单割静脉,血流了二、三百CC,就会自然地停止。
  
  3
  我出生在有钱人的家庭,不是一般的有钱。父亲曾以他特有的精明把握住中国的四次致富浪潮,七十年代末,邓公提出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八十年代中旬,轰轰烈烈的双轨制时期;九十年代初,股票谱写的财富神话,以及不久之后的地产狂澜。到九八年,野心勃勃的父亲已构建起一个庞大的企业集团,主营地产,并涉足于制药、商贸 、交通、酒店、百货等领域,拥有国内及香港两家上市公司。
  许多人说父亲的资产怕是有上百亿。父亲雇用的员工最多时达到一万二千人。
  这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一个果壳里的宇宙。父亲用他那双柔软的大手,为这个宇宙建立了一种在背后不动声色地制约并支配一万二千人的生活习惯甚至是思维方式的秩序。这是一个建立在数学基础上的严整系统,由接近于无限行的数字构成,且在不断繁殖中,是几何性质的繁殖。它们通过一张张表格交换着对世界的某种把握,如一面面对立的镜子,把空间拉成一根无穷无尽的线,看上去,包含了几乎所有的真理。这让人恐惧,至少我这样觉得,虽然我也暗自崇拜他这双能对镜子做出如此巧妙布置的手。可我真想从自己的躯壳里逃逸出来,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再被他那不可置疑的威严的光所笼罩。
  镜子是光的故事。最早它是被巫师们用来占卜未来,当作通向极乐世界或者地狱的门户。后来,人们终于发现这个奇特的平面,既能揭示真相,也能掩盖事实。
  九八年的东南亚金融风暴是父亲的滑铁卢。确信真理是不可辩驳的,且一直握在手中的父亲并未读过数学中的歌德尔命题——在任何系统中,总有些真理是游离于逻辑之外。事实上,就算父亲读过,他对此也一定会嗤之以鼻,他不会相信理性的局限,不会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无法用理性证明的直觉,不会相信这世上竟然还存在着一部分不愿意服从现实法则的人。在出事前的那几年,父亲以为自己是神。
  灾难像海啸一样不期而至,摧毁了沙滩上的王国,在一夜之间,夺走父亲所有的财产以及他的三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其中二个女人的年纪并不比大四即将毕业的我大多少。我是父亲的独生子。亲生母亲早在我十岁那年就已带着怨恨与不甘离开人世。我是在学校的足球场上接到父亲的噩耗。当我匆匆赶回父亲身边,他已经丧失语言的能力,浑身被雪白的绷带裹紧,被人搁在病床上,鼻翼上还插着两根塑料管子,表情是那样无助。生锈的铁架子床下挂着半袋子尿液。病房里只有一个穿白大褂用口罩包住大半个脸的小护士。她注视着我没有眼泪的脸庞,悄悄离开。我蹲下身。父亲朝我眨动睫毛,艰难地,一点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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