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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寒钟 by 苏芸-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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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并不是多嘴的人,但他敏锐的察觉到,陈扬望着他的目光里,有一丝隐约的期待。 
他是盼望着自己去问他的。为什么?单纯的想找个人来诉说? 
“那。。。”沈默低声问,“他现在在哪里?” 
一阵沉默。陈扬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室内的陈设,沈默却觉得他在捕捉空气中细微的流动和轨迹,寻找这某个人往昔的身影。 
“他在哪里。。。”陈扬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微微地笑了,“我不知道——但总是比这里好的地方吧。” 
那个笑容很真诚,并不勉强做作,然而沈默却听出他字句里平缓的哀伤。 

屋内的陈设是干净的米色,淡黄的灯光斜扫,一片温暖暧昧的气氛,陈扬站在桌边,半低着头的模样,竟然极度温和。 
他平时待沈默也总是很温柔,然而他的温柔无非是个外壳,下面的冰冷内核让沈默时刻生出敬而远之的心情。但这一瞬间,他对陈扬的畏惧似乎消失了——他几乎有个错觉,站在他面前的,无非是个疲惫的普通男人。 
“他以前住在这里?” 
“我出事的那一年,他陪我住在这里每天照顾我。等到我的伤好了,他告诉我他要去过正常的生活,然后就走了。” 
沈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无言以对。俞夏远的心情他不是不能理解,又有几个人受的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我躺在床上不能动,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没离开我,等我好了,拿回一切了,他倒是走得毫无留恋。” 
“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吧。”沈默谨慎地说一句,“他对你其实——” 
“那都不重要了。”陈扬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那时他想结束话题时惯用的。他在一瞬间又恢复了平日的果断和神采,方才瞬间的疲惫从脸上褪得一丝不剩,沈默惊诧于他的转变,然而他也知道,关远俞夏远的讨论就到此为止了。 
“回客厅吧?” 
沈默转身出了门,没听到陈扬跟上来的脚步声。他回头看到陈扬正站在书房的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微微的低着头。大概过了一两秒,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微妙的手势,然后,门发出咔嚓一声请向,关上了。 
沈默想,那个手势里有告别的意味。 

两个人默默走回客厅,沈默坐回沙发上继续喝啤酒,陈扬则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台金色的留声机。过了一会,巴赫的赋格曲从那里响起来,精巧得有些机械的旋律让沈默觉得不适。 
陈扬走到他身边,注意到他在看那台留声机,“是仿制品,老式唱片机很少有还能用的。” 
沈默哦了一声,继续喝酒,以不同形式往复的乐句像是一把锯在挫他的头,与其说是音乐,他倒觉得像某种精准的公式。 
陈扬看到沈默的表情,“你不喜欢巴赫?” 
“古典音乐都不喜欢,强调格式的音乐听着都挺难受的,感觉被框得很死。” 
“不管什么音乐都要遵循内在的格式,一切事物都有格式可循。你可以不要呈示部发展部,但是你不可能改掉和弦和节拍,在规律性上看,音乐其实和数学是相通的。” 
和陈扬说话没有不懂装懂的必要,因为他从来不因为这个嘲笑别人。沈默想了一下,“我不怎么关心乐理之类的,其实我也不是真喜欢音乐。” 
“三个月以前吧,你还特意跑到香港来,跟我说你想唱歌。” 
如果是昨天,或者之前的随便什么时候,沈默绝对没有胆量对陈扬说真话。但是就是刚才在书房的一瞬间,他敏锐的察觉到,至少对于他而言,陈扬的威胁性消失了。他不再是一个需要畏惧防范的人,沈默像是突然驶进了安全区,那种从前他所害怕的东西再也伤害不了他了。人的表情、身体情绪,或者说人的气场,往往比语言更可靠,沈默因此笃信着自己的直觉。 
“扬哥,其实我想复出,是因为我没别的路能走。” 
“你还年轻,想做什么都来得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深深的沧桑意味,沈默打量着这个英俊的男人,陈扬不过三十四岁,眼神里的重重沟壑却比他的年龄超前了二十年。他比陈扬小六岁,然而也已经不能算是年轻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在生活里杀出一条新的路来,他那点残存的勇气只够他谨慎地从最容易走的那条路缓慢前进。 
“扬哥,我岁数不小了,这时候想走别的路,太难了。” 
陈扬没说话,只是把啤酒放回茶几上,做出个耐心聆听的姿态。沈默像是受到鼓励一样,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是个挺没用的人。小时候我那么拼命的练滑冰,想拿名次,就是因为我除了滑冰什么都不会。那时候别人都在用功念书,就我每天上两节课就得去训练。教练对我们是挺好的,但他从来不管我文化课学的怎么样,只想让我们出成绩。扬哥,你也知道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 
陈扬模糊地发一个音,不是否定也不是肯定,只是鼓励他继续说下去。沈默说的“什么都不懂”,其实并不是夸张或谦词,陈扬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连稍微生僻一点的字都认不得。 
“后来当了艺人,我那么用心拼命,也就是因为我干不了别的。其实我真不想复出,我知道那件事是我一辈子的把柄,但我除了当艺人什么也干不了。” 
金属摩擦的声音,是沈默手里的啤酒罐被捏得扭曲变形,他有些沮丧的喝了一口酒,不再说话。 
陈扬在沉默里听到他没有说完的话——沈默迄今为止的生活,几乎都是迫不得已的产物。他看起来是在做选择,然而生活给予他的所有题目都不过是单选题,他渴望自由,然而他畏惧的,恰恰又是自由所附带的未知。 
沈默在速滑队里度过了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那种军事化的管理教育总是不遗余力的将价值观理想化、崇高化,作为运动员,沈默应该也必须拥有这种价值观,所以即使在许多年后,他在娱乐圈的浸染中变得圆滑而事故,那种理想主义的成分也永远无法磨灭,促使他近乎偏执的去追求某些事物——比如关远,或者说,是他对关远的爱情。 

“沈默,你小时候不是自己要去练滑冰的?” 
“我那时候才六岁。”沈默苦笑一下,“我爸喜欢体育,就把我送去业余体校,刚开始的时候每天练两小时,结果教练发现我还不错,上了小学之后就每天练大半天。我十岁那年,在少儿组的比赛得了个奖,教练问我爸让不让我去省队训练。他以为我爸不会答应的,因为我那么小。。。。。。结果,我爸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男孩子是要受点历练的。” 
“是历练。”沈默把捏扁的啤酒罐扔在茶几上,又打开一罐新的,他明显是喝醉了,声音里带着醉意,“我是队里最小的一个,刚去的时候根本比不上别人,我压力特别大,因为我知道,我要是被退回去家里肯定觉得特别丢脸。那阵子我训练刻苦到教练都看不下去了,有一次我摔倒了,别人的冰刀从我腿上切过去,伤口深到快见骨头了,我休息了三天又开始训练,疼得边滑边哭。。。。。那时候我住校,放假了我也不回家,因为就算我回家,他们也总让我别耽误训练。爸妈工作忙,我姐又总生病,他们很少来看我,一个月也就一两次。可又过了两年,我参加比赛之后,他们好像突然有空了——只要我有比赛,爸妈肯定来看,不管多远都来。我劝自己别那么想,但是越劝就越非得那么想。。。。。。就只有在我给他们争光的时候,他们才想起有我这么个儿子。。。。。。后来,后来。。。。。。” 

沈默没有再说下去,然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陈扬是知道的。童年是人的根基,它对人一声的影响远比大多数人意识到的要深远得多,那时的伤口往往永不愈合,即使是在多年后,只要再次受到刺激,鲜血必然喷涌而出。 
他们坐的很近,陈扬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沈默身体轻微的颤抖。 

手里的啤酒罐突然被拿走,沈默看到陈扬伸出手来揽住他的肩膀,然后他靠过来,温柔的亲吻沈默的嘴唇,两个人缓慢而绵长的亲吻着,从客厅一路吻到卧室,一起倒在温暖而柔软的大床上。 

衣物散落了一地,沈默在接吻的间隙里抬起头,陈扬从上方俯视着他,两个人的目光隔着暧昧的一层湿雾。灯光是温柔的黄,旧而暗淡的光泽,从头顶流淌下来,在陈扬的身上化作一种神秘的金色,沈默想起他在撒哈拉拍片时见到的那一片黄金般的沙漠。灯光化作流水,灯光化作流沙,沈默和陈扬被占据了世界的光线包围着,像深海里纠缠的两股暗涌,温暖而静谧,像一首古老的诗歌。 
陈扬的手环抱着他,即使在最激烈的时候也保持着温柔的动作,在终于攀升到高潮的一瞬间,两个人凝视着对方的脸,眼神里不约而同都是怀念的神色。 
灯光流转,灯光渐暗,灯光熄灭。 

第二天一早沈默五点就被吵醒,头筹叫他马上来片场补拍镜头,他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不想吵醒陈扬,但后者已经睁开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即使是清晨刚醒来,陈扬也是一副锐利坚毅的模样,没有其他人睡眼惺忪的朦胧神色。他声音带着早上的暗哑:“要走了?” 
“恩。” 
陈扬的目光停在他嘴唇上,似乎想在他离开前再接一次吻,但目光停驻了几秒,他似乎打消了这种太过温情的念头,只是说,“路上小心。” 
沈默答应着,一路小跑去打车,态度谦卑地赶到片场被邱予斌骂。 

几个镜头很快补完,《今夏》的拍摄工作算是大功告成,邱予斌向来不用配音,那么剩下的就是导演自己的事了。一群人收拾了东西,热热闹闹的去喝杀青酒,酒过三巡,吵嚷的大厅里飘进一个纤细的身影,杜文娴竟然也赶来了。 
巴结前辈向来是沈默的强项和爱好,他端了一杯酒过去,一脸乖巧地嘘寒问暖,帮杜文娴放好外套和手袋。杜文娴显然也是喜欢他的,开开心心地被他哄了半天,才转身去找邱予斌。 
杜文娴一走,李梦昕就拖住卢剑跑过来,老远就翻他一个白眼,“德行。” 
沈默笑得无辜,“我怎么了?” 
“舔吧舔吧,早晚舔死你。” 
卢剑笑得不怀好意,“小梦梦,嫉妒了吧,你有杜文娴一半的好看,我就让沈默从了你。” 
“人家是影后!未来的影后!” 
沈默故意喵一眼李梦昕小巧的胸部,和卢剑交换一个故作下流的眼神,李梦昕急了,港台腔回复京片子,“姑奶奶才二十三!还能发育!” 
沈默和卢剑一起发出一声拉长了的“哦——”,两个人爆发出一阵狂笑,李梦昕把十公分的高跟鞋狠狠踩在卢剑脚上,又抡起限量版手袋狂砸沈默的头,三个人闹成一团,引得全场侧目。 

邱予斌携杜文娴走过来,“行了,你们仨丢不丢人。” 
“他们欺负我嘛。”李梦昕粘上去撒娇,被卢剑一把拖回来,她怒视后者一眼,转而扑过去掐沈默的胳膊。 
“昕昕,”杜文娴施施然开口,语气却不容反驳,“边上玩去,我有事和沈默说。” 
李梦昕一脸不情愿地走开,卢剑识相地跟上去,继续供她蹂躏。 

“沈默,《今夏》里你的表现不错,很有灵气。主题曲也是你唱的吧?很出色。” 
“还得谢谢邱导和文娴姐啊,这次在剧组我可学了不少东西。” 
“算了吧,就这部烂剧你能学到什么。”杜文娴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倒把沈默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看邱予斌,还好他没有不悦的神色。 
“这种电视剧,也就骗骗小姑娘,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看。我写剧本的时候故意写得俗烂狗血,这样才卖得好,那帮傻姑娘的钱最好转嘛。” 
“文娴姐这就叫大智若愚。” 
“我也不能总愚下去,这两天我新写了个本子,那导演说让我指派主要演员,我想了想,主角的话你最合适。” 
沈默自然有疑惑,又不能驳了杜文娴的面子,赶紧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谢谢文娴姐!” 
杜文娴知道他还有后话,漠然地等着他接下去,沈默被她看透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肯定是求之不得啊,不过文娴姐,你也知道,我是公司说了算——” 
“行了吧你猴崽子,”一直没说话的邱予斌插进来,“你知道谁是导演?李陆!” 
李陆,李梦昕的爹,拍电影三十年大大小小的奖得过无数,任何大腕在他面前就是小菜。沈默的受宠若惊变成欣喜若狂:“公司要不让我演,我把我们老板杀了。”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有点心虚——陈扬也算是老板中的一个。 
“先别忙着答应,”杜文娴做了个手势,沈默立刻机灵地跑去把她的包拿来,杜文娴满意一笑,“烟。“ 
沈默从她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递过去,刚想点,邱予斌却拿出打火机给她点燃了。 
杜文娴喷一口烟,掏出一叠纸递给他,“沈默,你还是先看看本子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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