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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芳树吟-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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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胧中,我看见萧绎突然伸手抚了抚方等的额头,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你的眼睛,好漂亮呵……想必,是一双世间最清晰澄澈的眼睛……”
  
  他忽然停住了,久久未发一语。方等也不哭闹,只是睁着一双圆圆的眸子看着他。他低叹了一声,俯身将方等放回床上,没有再看我一眼,便转身向房门走去。他在门口忽又回身,夜色深沉,暗影流动,笼罩在他的容颜上,使得他的面容有丝模糊不清。
  
  “方等……他真的有一双好眼睛,就像……你。”
  
                  第二十二章
  非复少年时
  
  然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踏进过我的卧房。
  
  我却不聋不哑,消息灵通;我自有我的探知来源。我了解他的一切动向,也知道朝中所发生的大小事件。此时皇上愈发佞佛,数次要到佛寺舍身出家;太子萧统仍旧埋头苦修那部《文选》,而朝中早已暗潮汹涌,诸皇子伺机而动,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暗地里相互攻讦,造谣生事不绝于耳。大臣们也都是貌合神离,择主而事,揣摩上意,各怀鬼胎。
  
  前几日京里有消息说,御史中丞江革和大臣到溉二人分别上表,奏称自己夜得奇梦,梦中皇上将众皇子集于一处,遍视诸人,至湘东王,乃脱帽亲手授予,并嘉慰有加。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只是梦境,也嫌过于大胆;但皇上见了奏章却很高兴,召见两人,特意称赞了一番。于是前来依附于萧绎麾下的人就愈来愈多了,连带着就连我的父亲,也在朝中忽然扬眉吐气,大大风光。
  
  然而我却不快乐。
  
  我隐隐约约觉得,从当年萧绎降生之前皇上的异梦之象,到皇上对萧绎特别的偏爱,乃至于今时今日朝中的暗潮汹涌、众臣私下归附,都逐渐化作一道令我们无法漠视、更无法拒绝的强大力量,推动着我们走上一条充满了黑暗、丑陋、复杂、而险恶的不归路。这些力量,迫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背叛了血脉相连的亲人,拋弃了当初的无欲无求、与世无争,将那些我们心目中最美丽的事物一一消灭殆尽,逼迫着我们无情,逼迫着我们丑恶,逼迫着我们狠毒,逼迫着我们忘恩负义——
  
  是的,忘恩负义。
  
  “娘娘,您又何必多去关心太子殿下的事?如今……王爷出息了,大家可都唯王爷马首是瞻哩!太子早先卷入‘厌禳之祸’,虽幸保地位不失,在陛下心目里却早已失势;朝中众臣、诸位王爷,哪个不心知肚明?就连太子殿下自己,恐怕也心里早如明镜似的,闭门谢客,深居简出,一心只为修撰《文选》了……”
  
  堂下的座位上,京中前来报信的府中心腹小吏之一,正满面得色地在我面前滔滔不绝。
  
  虽然我在府中失宠的事实早已定案,但我仍是湘东王正妃,兼且诞下嫡长子方等,母凭子贵,地位仍然牢不可破。旁人都看得清楚,因此倘我有吩咐到的事情,他们也不敢不尽心尽力去办。
  
  只是,恐怕他们心里也在揣测,为何我要特别传他来见,就只为问起太子萧统的近况吧?又或者,那些曾经传入了萧绎耳中的风言风语,此刻也在他们心里浮现,让他们好奇,又不敢深究?
  
  “你这一趟奔波,路上辛苦。等下待我问完,除去王爷奖赏,我也自有谢礼,嘉许你尽心竭力办事。”我忍下心头那一丝怒火和不耐,对那人好言说道。“现下你不必劝我什么,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只需要告诉我,太子殿下在朝中……果真大势已去么?”
  
  那人骇笑,急忙道:“娘娘这是说哪里话来!表面上说来,太子仁义,天下归心!就是小臣,虽对王爷一片忠诚、毫无贰心,也不得不承认太子确是仁厚才高,令人心服。奈何圣心有异,天威难测,那些做臣子的,少不得还要细心揣摩圣意,遵照陛下心意行事!娘娘心如明镜,有些事情……不消小臣说得明白,娘娘心里也一清二楚吧?”
  
  我闻言一阵心酸,缓缓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果真是‘帝乡不可期’……”我轻声自言自语,又省起一事,问道:“前次听你说,太子健康有虞,为编纂《文选》而日夜操劳、呕心沥血,身体……已大不如前?”
  
  那人也难得地叹了口气,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太子的眼疾……听太医院里的人私底下说,已是沉痾难治!何况自从‘厌禳之祸’以后,太子既惭且恨,闷闷不乐,抑郁成疾,病根已然落下,只怕是难好了——”
  
  我一惊陡然站起,失声叫道:“这……如何可能!陛下呢?陛下难道坐视不理么?”
  
  那人看着我这么激动的反应,显得颇为讶异,半晌方回答:“娘娘,这……当然不是。陛下一心向佛,佛有慈悲之心,倘太子殿下危在旦夕,陛下又怎会……坐视不管?实在是……太子殿下孝心至诚,唯恐陛下由此增忧,竟严令左右不准入禀——”
  
  我大惊失色,心头不由得又气又急又恨,脱口道:“胡闹!这……简直是胡闹!这算是什么孝顺之道?难道要陛下白发人送他黑发人,方能显他这点孝心么?!”
  
  那人大骇,急忙离座跪下说:“娘娘,不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太子殿下尚健在人世,这样妄言以诬……徒然给旁人落下话柄,好攻击王爷心存谋逆之意——”
  
  我不理他,只是在大厅上踱来踱去,思忖良久。
  
  “那么,太子妃难道也不管,由着太子殿下这般胡来么?”
  
  那人见我面容又恢复冷静,松了一口气,回道:“太子妃自然牵挂于心,夙夜难安。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太子一意孤行,谁去劝都不肯改变主意。太子妃已经急得寝食不安,憔悴许多了。”
  
  我又想了一会儿,脑海中忽然如电般闪过从前的某个片段。
  
  我心头一喜,问道:“你还有多久才会动身回京?”
  
  那人恭恭敬敬回禀:“尚有六七日。”
  
  “那足够了。”我略一沉吟,吩咐他道:“你动身启程之前,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有样东西,要托你务必转交给太子殿下。你一定要谨慎小心,不但你自己绝不能拆看,也绝不能教旁人看到此物!倘若太子问起,你可回答他说……这是太子昔时在御花园中,所念念不忘的东西。”
  
  ※※※※※※※
  
  我在房中走笔如飞。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我一边在心中默诵着,一边飞快地写着,字迹甚至有些潦草。那名小吏启程在即,我要找的东西却刚刚送到。而且,我不能让我的夫君知道这一切。我了解他,我甚至知道他一定会想得太多太多,一定会将我推向另一边去——
  
  可是,我不想让他误会。尽管爱已无存,我仍不想让他误会这一切。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竟寂寞而无见,独倦想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飘而不安……”
  
  我只希望,这一片苦心,他或者太子,都能够懂。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够实现,不是所有的关怀都可以形诸于口,寂寞时无见,思念到尽也只是徒劳追寻。可是,纵然深宫无尽,也不应湮没了年少时的执着或良善,不应让权力倾轧,轻易凌驾了手足之情。
  
  “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徒勤思而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怯累,寄弱志于归波……”
  
  我想尝试着说服那个人。倘若行云不能托付他的愁怀,也应寄志向于山河,多想想他肩头那许多人寄予的期望,那是自从二十八年之前,就降临在他头顶的天命所归。他将来总会由一人之下,终究变为万人之上;所有的冷待,于他都是更艰苦的磨炼,都是壮志得酬前必经的曲折。他总有一天会成为万民的天子,他的志向与抱负也总有一天会实现;只要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尤《蔓草》之为会,诵《召南》之余歌;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我终于写完了那一篇陶渊明的《闲情赋》。他曾经在我面前背诵过的,我一直没有忘。我现在只希望这篇赋,能让他明白那些关心他的人心底深藏的忧虑,让他知道这世界上他始终不是孤独一人。
  
  当年他曾经在满城风雨、众人冷眼中微笑着接纳了我做他的家人,那么这一辈子,我便始终是他的家人。
  
  我略略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够,生怕这个仍然不能挽回他的决心。于是我又提起笔来,在纸后续道:“……我仍记得当年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宫中没有红豆树,我今日便为你寻了这种子来。希望你善自珍重,好好地在暗沉阴冷的宫中,把它种活……”
  
  我的眼眶突然湿了。我的视线模糊,我仍然继续写下去:“你还说过,要了解一个人的过程,必定会经历很多痛苦。当日你背诵这篇《闲情赋》时,想必心里也曾想念着一个人。倘若那人仍活在世上,你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有一日才能与那个人重逢。倘若不幸那人已不在这个世间,那么你更要好好地活着,因为无论她此刻身在何处,一定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将她自己的那一份也一并活着,一直一直,幸福地活下去……”
  
  突如其来的眼泪哽塞了我的喉咙,涌出了我的眼。我无法再多写一个字,匆匆忙忙地丢下笔,正待要折起来,忽然听得门口有个人温声问道:“怎么了,昭佩?何事如此伤心?”
  
  我大吃一惊,手下一滞。萧绎!居然是萧绎!我那个已经很久不来造访的夫君!
  
  那封信!我写给太子萧统的信,绝不能让萧绎看到!仓卒间,我飞快地将手中的纸折成一小块,藏进衣袖中。可是脸上的泪水却来不及拭去,只好任由它们留在那里。
  
  萧绎走到我桌旁,视线在空空如也的桌上逗留了片刻。然而他并没有追问,只是将自己的丝帕递给我。“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是这样说哭就哭,这么随性?若叫方等看到,恐怕要笑话你了。”
  
  这意外的温柔让我失措,竟然无言以对。默默接下丝帕,将脸上的眼泪拭去,然而我心底潜藏的脆弱却被勾起,眼中忽而涌出更多的泪水。
  
  “世诚,你……当真要和太子殿下竞争么?”
  
  萧绎的身躯明显地一僵,许久才勉强说道:“昭佩,这是朝政,按照祖宗礼法,妇人……应当免问的。”
  
  我一愣,没想到他居然又搬出那些祖宗成法、礼仪道德的大道理来。我沉默了一瞬,方缓缓道:“我今天……并不是问你朝政,我是问你……家事!”
  
  萧绎闻言显得颇为讶异,喃喃道:“家事?”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眉眼间的情绪,渐渐从温柔变得漠然。他背着手,转开了身子,淡淡道:“任何皇宫中的家事,都不再只是普通的家事,而是朝政!臣下、僚属,哪一个不争着要介入我们的‘家事’?”
  
  我大为惊讶,看不过去他这样置身事外般的淡漠语气,遂截口道:“我不属于那些不相干的人,我也是这皇家里的一员,难道没有资格过问么?我今日所问的,不是湘东王是否深受圣宠,以至于众人得了错觉,以为可以将太子殿下取而代之;我所问的,只是你!”
  
  萧绎一震,迅速转过头来望着我。我站起身来,捉住他冰冷的手,合握在我温热的掌心,殷殷追问。“世诚,我想要问你,你当真要与大哥竞争,当真也想望着他身下的那个位子?”
  
  萧绎眼中有亮光一闪,瞬间又转为黯淡虚无。他长叹一声,低低说道:“不,不是……然而,纵使非我所愿,但我已……身不由己!”
  
  “你……!”我又惊又怒,完全没有想到他居然这样坦白!“世诚,难道你忘记了,在那个阴谋伪善、尔虞我诈的黑暗宫中,是谁一直关切着你,真心维护着你?陛下又何曾真心相待过你?他厌恶太子之时,便称赞你一番,给那些趋炎附势的臣下们一些暗示,好让他们纷纷上表跟进,教太子难堪;他又觉得太子才堪一用之时,便将你弃于一旁不闻不问,任凭那些兄弟们恶意讥讽嘲笑于你,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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