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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七九河开-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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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在屋里弄着什么;有人敲门;一看;居然是她竺青。 
  “你怎么找来的?”我很惊讶。 
  “朋友告诉我的;他说了个大概位置;我问来的。”她显得很兴奋;很得意。 
  我知道;她真的离不开我了;哪怕是几天。就这样;我们在这套被我命名为“黄叶村”的屋子里开始了两人世界的生活。一开始;她并没有住在这里;她每天来帮我干些可干的事;后来朋友帮我做起了大案子;糊了墙;开始了书画装裱的营生;她就有理由跟家里打招呼了:“裱画很忙;晚了今天就不回来了。我在小屋睡。”小屋和大屋都有一个单人床;这话是说得过去的。 
  文史馆馆长孔君;是旧人员;民主党派;山东人;解放前在燕京大学学文学;喜好诗词古文;据说还写过剧本长篇。解放后在文化局当过副局长。因政治旧账坐过监狱;这倒让他躲过了“文革”揪斗的灾难。孔君为开展文史研究工作;礼贤下士;走访名流;组织起一支书画研究员队伍;又着手创建旨在创研旧体诗词的穹庐诗社;他是会长。通过他;我又认识了孙君;并在业余又多出个行当某气功杂志副主编。我从段落删节、换标题、标字号字体、划版;一直到四封设计、题图尾花都能包揽;是个难得的专业技工;就这样;办刊生涯开始了。竺青在我身边;有许多她能做的事我都推给了她。她渐渐学会了数字、划版、配图;减轻我不少担子。几期之后版权页上就出现了美编竺青的名字;她和我一样;是在这家双月刊杂志按月领工资的人了。这一来;竺青可以向家里声称她在杂志社有了工作;忙时不回家就成了情理所然。 
  我的这个黄叶村因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家庭;有着所有人家都不具备的自由度;于是成了朋友聚会的文化沙龙。我对这种散淡放逸的生活很得意;有《水调歌头》为证: 
  栖处名黄叶;又一蒲松龄。日日神游物外;敝履视功名。朝看前村烟起;暮咏斜阳余韵;星月共为盟。夜永人无寐;听雨到天明。人世事;吾倦矣;妄念平。不如一床一案;潦倒度余生。总角小鬓侍墨;狡狯狸奴解语;狐梦会婴宁。返朴归原始;生灭赖天成。 
  有朋友看了我的这首词;读懂了我消沉散漫的精神状态;和了一首;其词曰:   
  黄叶村(2)   
  觅句凋华发;顾曲忆韶龄。一篇聊斋传世;不朽岂徒名?历尽人间坎坷;尝遍尘寰苦涩;甘与鬼狐盟!听雨吟黄叶;心上一灯明。询庄叟;诘干宝;问屈平。由来文坛佳构;多自难中生。细研案头朱墨;好续蒲翁异史;痴笑画婴宁。小试出端绪;大器晚堪成。 
  我消极避世的生活志趣;不可能因为这样好心的劝勉就昂扬起来。我也曾努力过;追求过;奋斗过;但我的气质性格与时代不可能合拍;“知其不可而安之若素”;我只能返朴归真;过这般日子了。在懒散而自由的黄叶村里;我迎来了一九九一年元旦。 
  这是那天的日记: 
  在自由的游曳中;在无着落的散漫中;在不知未来的渺茫中;我孤独地在黄叶村写完一九九零年最后一页的日记;孤栖着;蓦地一九九一出现在生命中。我惶顾;那深刻地印在生命史上的一九九零已消散得了无痕迹。新一年的早晨就是在这样的静谧与冷漠中到来的;多宁静的元旦。“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正想着竺青来了;是如约而来的;是她那天走时留言说的。小助手、小书僮;来了;多好!“我帮你做点儿什么?”她问。“给封底描个小狐狸;把封面色样描黑底色;做午饭。”我说。果然;一切都令人满意地出现了。“把衣服叠起来。”那是前天洗的;晾的;一转眼就整齐地归位;如同中了魔法。所有能想到的活都干完了;我们开始吃午饭;庆贺元旦。只有我俩;打开一瓶色酒;是给她的;一醉方休;小酒友。下午就这样过着;正要醉时;孙君来了;又是气功杂志的事。小书僮喝多了;躺在大屋里;给她盖上被子睡了。一会儿孙君的老伴来访;又喝了一会儿;都喝多了。竺青起来;水已烧热;她去洗澡。我带着酒意推开浴室的门;一个被惊吓了的裸女赶紧扭过身去;一看是我;才放下心来:“孙老师走啦?”“都走啦!”我注目着紧绷绷的青春人体;走过来要抱她;她说:“你还穿着衣服呢;会弄湿的!”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个新年祝福。 
  竺青不是每天都能来的;她有这屋的钥匙;我不在的时候她若来过;总要给我留个字条。我把这些字条很珍爱地保留着;保留至今。“滑老师:天色已晚;我先回去;明早再来。你如醉归没吃饭;睡前冲杯牛奶。”“滑老师:饭菜在锅里。请照看墙上的画;谢谢。晚安。竺青。”我也留下条子:“青;你干了一天;真不容易。”“没想到你今天来。”“没法送你了。”读着这些纸条;好像能听见我们当时的心声。 
  她几乎每天都这么辛苦地来;帮我干活;到了不能再晚的时候;又大老远地骑车回去。每次我都把她送到两家的中间地带分手;有时只是送上马路;喝醉了动不了了也就不送了。有时让客人捎带送送她。小丫头从来没因为我不送表示过不满。她偶尔也在这里住;但不可能天天住;“天天忙;天天加班”就会让家里不相信了;不信任就可能因小失大;是划不来的;我们会算这个账。有一次;我喝醉了;躺在被窝里;心慌心跳;喘不过上气来;她觉得我的身子发烫;吓坏了;光着身子下地给我找药吃;吃了仍不顶用;她慌得没了主意。我也没主意;只是安慰她说;过一会儿会好的。果然;渐渐地终于平复了。第二天她回家跟妈妈描绘了我身上发烫、把她吓坏了的情景。我吃惊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呢?你妈要是问;他身上发烫;你怎么知道的;你该怎么回答?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她嘿嘿地笑了。 
  她妈来过黄叶村;是我们故意邀请她来的;用意是让她看看这里的环境;满墙糊着报纸;已经复背的画;悬挂着的成品画轴、大红案子、酸浆糊味儿、满地的纸条子;我们是真的裱画。桌子上还堆着一摞摞的稿子和划版纸;我们是真办杂志。并且的确是一屋一个单人床;这是眼见为实的。 
  “裱画!”睡眼惺忪的竺青从午觉中爬起来;没心没肺地说上这么一句;就开始干活了。我们的日子过得挺快活;挺轻松。我们有了自己的伊甸园。 
  不料竺青的妈妈实地考察了这个环境之后;不但相信我们“真的干活”;也发现了这里“真的危险”。   
  黄叶村(3)   
  “我们家给我介绍对象了;姓刘;比我大两岁;电缆厂的。”竺青说。 
  “你见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还得故作镇静;“人怎么样?” 
  “怎么样不怎么样跟我有啥关系呢?”竺青坦然地笑着说。 
  看来她们家已经感觉到我俩要出现的可能;决定及时制止。最简单的办法是赶快给她找个婆家。她们把那个小刘领到家里;已经让竺青见了一次;前天又领来见第二次。竺青应命第二次接见小刘;并且跟他谈了话;谈话的内容是:“你不用再来了。” 
  “你不找小刘找谁?”文职军官气疯了。 
  “找滑老师。”竺青平静地说。 
  “两条路。一、不许找。二、找滑老师;断绝父女关系!” 
  竺青描绘着当时的对话情景。我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 
  正月十四这天;竺青早晨来了;突击气功杂志的配图。十时许;竺青妈妈来了;面无表情;只对竺青冷冷地说了句“家里有事;回去!”她乖乖地跟上走了。中午竺青又来了;说了上面的情况。 
  “我不能在你这儿住了;我也不能帮你忙了;他们要把我关起来了。”竺青难过地说。 
  我们每人喝了一碗粥;继续配图。又是忙了一天;夜十时竺青抱上自己的被子;夹在车后回家了。 
  我要失去竺青了。 
  转日;正月十五;问题的严重性再次被证实。我正上着班;竺青的父亲找到单位来;我请了假;带他回黄叶村。我知道今天是要摊牌了;赶紧泡黄花木耳、切肉打鸡蛋;迅速炒出一大盘子木樨肉;斟酒;开谈。 
  “你和竺青的事;我们也有责任。我们只认为是师生;没往多了想。当然你这个人不错;有才学;有修养;人品也好;这没挑的。我们要说的就是你们年龄差距太大;我们不想高攀;只想让孩子过个正常人家的生活。再说;竺青这孩子你不了解;在家里拗劲儿一上来;九头牛都拉不动……” 
  “不不;没有竺青这么好的人了;温柔、善良、聪明、宽容;我去应酬饭局;把她一个人扔到办公室里;就吃包方便面……”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她;她;她一个孩子;她算什么?”老爷子脸都涨红了。 
  正说着;有敲门声;我慌乱地走去开门;刚开一个缝就看见是竺青;她示意我别出声;招呼让我出去。我对竺青父亲说:“您先坐会儿;有个朋友来有点儿事。”我到楼下;跟竺青走到南边平房的拐弯处;竺青慌慌张张地说:“今天上午我妈、我姐哭着劝我;让我不能找你;我们娘仨哭成了一片。就那样我也没说活话儿;我爸又来找你;我怕你们吵起来;不放心;来看看。” 
  “我们心平气和地谈;我们怎么能吵起来?” 
  “那更好。但是你可得坚持住;别改口呀!我先走啦!” 
  “哼;还有打小报告的!”竺青父亲知道来者是谁;事后这么说。 
  她开始了孤军奋战。真挚的爱情向传统宣战了;女儿开始与全家的对峙。没想到社会进入了如此文明开放的今天;还仍有这样绕不过的斗争。这是竺青早已料到并为之担心已久的。二月二十八日宣战;次日全家展开了围攻。围攻不是叫骂;是一起哭泣;这是传统武器;是被历史实践验证为行之有效的武器。而后是威胁;母亲说;我找他们单位去闹去。东北妇女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再而后呢?父亲到我这儿来。 
  今天;她偷着跑来看我;她伏在我的肩上;两人紧紧地抱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想哭。我感到她的胸部的温软;我觉得她是实实在在的;在我的怀里;是的;没有失去!能失去她么? 
  “给做点儿疙瘩汤吧?我肚子空了;我真爱吃你做的疙瘩汤!我来点火!”我说道。 
  炉子着了;吃完疙瘩汤;她帮我洗脏衣服。朋友来邀去看录相;她不想去;悄悄对我说:“这次见了;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呢!”于是我也不去了;我们有话说。 
  “我爸说;你要是找你的老师;一不要再回家了;我们想你时去看你;二不举行婚礼;你让我跟人家怎么介绍;三没有嫁妆。我姐姐说;你们老师看着像个人儿似的;没想到他诱拐少女!”   
  黄叶村(4)   
  “戒指只打一个;不给我姐了;她都不支持我!”竺青临走时说。 
  我第一次体验到失去竺青的感觉。 
  走廊里又听见哗啦哗啦搬车子的声音;从楼下渐渐响上来;我的心为之一振;静听着;一会儿便是车子停伫在三楼的响动;接着是钥匙插进门孔的响动;门开了;自行车向屋里推进来。接着一探头;一抹红唇的笑;无声而神秘;是的;是她来了;这屋的小主人、女主人回来了。并且;只要车子上楼;就意味着她今晚不回去了。于是一股喜悦的热潮在我的身上涌起;我从这一刻起又可以与她共度快乐忙碌、充实直至销魂的时光了。 
  然而;这一次搬车子的声响没有在我家门口停下;而是上了四楼;自然也没有钥匙开启我家门的响动。是的;不可能是她;她不来了;说好的。 
  一切又归于死寂。 
  今天;我本来是要到乡下去搞书画展览的;要在那里过正月十五;看一次乡间闹元宵的红火。并且这是任务是工作;我的老馆长都再三邀我同行。并且;这是逃避眼下寂寞的最好方式:我的竺青认认真真地要回去;不再在我这儿住;不再在这儿裱画了。我们神秘而快乐的时光已尽;春节即是个分水岭;今天是复归孤独的开始。但是;我昨晚忽然决定不去了;我宁愿一人在这里咀嚼我的孤独。上午;我挣扎起来;带上一颗她临走时为我煮的咸鸡蛋;拖着空肚子到办公室。要去闹元宵的诸人乱哄哄的;我声称稿件没有弄完;是昨天喝了一天酒所耽误的;去不成了。这当然是托词;但我毕竟没有去成。中午;盖上被子好好睡一觉;把连日的疲劳一笔勾销;一觉醒来一切都是崭新的当然包括孤独我想。 
  好了;该走的终归要走掉。留恋;像一条游丝;什么也拦不住;甚至拦不住轻风。我的眼前闪出了刻在巴黎圣母院墙壁上的几个深深的字母:FATE(宿命)。 
  竺青已经很久没来了。春节是我们的界碑;我们的快乐时光是在庚午年及其以前。大约她家也是这样掌握的;他们给我们划定了欢乐与痛苦的界限;就像西王母在牛郎和织女之间划出一条银河一样。我们只有认命;只有听凭命运的安排;我们进入了困境。我们做好了两个月不再见面甚至绝交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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