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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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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叫卖声流露出的,与其说是招徕的热情,莫如说是焦躁的期待。不,是由
此而产生的屈辱的愤怒!

    一件毛衣外加一件呢大衣,是难以抵挡北方十二月底夜晚彻骨的寒冷的。她
已经快被冻僵了,而且,她也感到非常饿了。从离开家到现在,她滴水未进。两
片夹肠面包,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所产生的热量,早就从她的体内挥发干净了。
她觉得自己的胃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球胆,空空如也。她恨不得一步就迈回家中,
卧在自己那张舒服的床上,饱吃几片夹肠面包,再慢饮一杯牛奶和一杯咖啡。

    可是那叫卖声像一个非常熟的人在频频召唤她,使她不能够不站住,转动着
头寻找叫卖者。

    她寻找到了——一个穿兵团黄大衣的高身影,站在离她不远的一家商店门外,
背朝着她,继续用那种浑厚洪亮的男低音叫卖。

    一见到那身影,她立刻便知道他是谁了,向他走了过去。

    “刘大文! ……”她走到他身边,叫了他一声。

    “姚教导员? ……”他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认出她。

    她用冻得发抖的声音说:“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
…”

                                2

    “这是个好地方啊! 白天不能公开进行的买卖,夜晚在这里可以拍手成交。
你看,这么晚,这么冷,还是有这么多人在这个地方留连忘返,为了占对方的便
宜吹牛撒谎,以假乱真,尔虞我诈,生活多他妈的丰富多彩呀! ”刘大文还是那
么嘻嘻哈哈,显出由于见到她而非常高兴的样子。但她看得出来,这种高兴的样
子是装的。

    她瞧着他,一时觉得再无话可说。

    他却说:“教导员你真是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啦! 这种地方光识货,不看人。”

    他分明是在挖苦她。

    她并未生气。这个刘大文,是全团出了名的活宝,团长政委都对他认真不得。

    她很严肃地问:“你怎么能在这里卖香烟呢? ”

    他夸张地表示出十二万分的惊讶,故作天真状地反问:“别人可以在这里卖
东卖西,卖活的卖死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在这里卖香烟呢? ”说罢,放开嗓音又
叫卖起来:“谁买凤凰牌牡丹牌香烟啊! 带过滤嘴的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 ……”

    她喝道:“别喊了! ”

    他停止叫卖,满不在乎地望着她。

    她压低声音说:“你曾是我们七营的骄傲,你曾是团宣传队长,你曾是我们
全师知识青年人人皆知的金嗓子,你不能在这种地方丢我们返城知识青年的脸啊
! ……”

    他用反问的语气回答:“大概也让你这位教导员感到丢脸了吧? ”

    “难道你就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吗? ”

    “自尊心? 一个返城知识青年的自尊心一文不值! ”他温文尔雅地微笑着抢
白她,“我在街道待业青年办事处登记时,告诉他们,沈阳军区歌剧团曾三次派
人到生产建设兵团来要我,三次都因为被团里卡住没去成。你知道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那只能怨你的命不好。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回去耐心等着吧,半年后
我们也许能给你找个什么临时工作干干! ’他妈的在这座城市里有谁欣赏我的嗓
子啊? 除了我,你在谁眼里还是一位教导员呀? ……”

    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却放开他那浑厚的嗓子,高声唱起音阶来,“导来咪发嗦啦希导……导希
啦嗦发咪来导……”

    几十颗人头一齐向他转过来。他们见他并没有作出什么异常的举动,纷纷扭
回头,又去注意那些瓦斯灯照耀下的摊床了。

    他对她苦笑道:“瞧见了吧? 他们大概以为我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呢! ”

    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求求你,别这样作践自己……”

    “这可不能算是作践自己。”他很认真地反驳,“这是幽默感。

    幽默感体现男子的风度,体现女人的教养。教导员你连一点幽默感都不具备
吗? “

    她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今天心里很难过,你就别再用这些话来挖苦我了! ”
她几乎是在恳求他了。她本希望从他身上多少获得一点返城知识青年之间彼此相
通的某种情感,可是真正得到的却完全相反。她撞到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理
隔墙上。她更加感到了一种扩散在内心里的大的失落和大的孤独。

    然而他却不能够体会到她此时此刻的心情,继续对她进行挖苦:“你心里很
难过? 这可真是对我的莫大安慰! 我有妻子,有女儿,两个。他妈的长这么大从
来没获得过什么成对的好东西,却创造出了一对双胞胎! 我得负起责任和义务养
活老婆孩子,作了丈夫也作了父亲,我总不能再向自己的父母伸手要钱了吧? 这
才叫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心呢? 两个孩子要吃糖葫芦,我没钱给她们买,一人给
了她们一巴掌! 教导员您心里的难过大概不属于这一类吧? 不过知道您心里也很
难过我还是挺高兴的,这才能多少体现出来点生活的公平是不是? 您究竟为什么
难过啊? 大概总不会是因为您的孩子想吃糖葫芦而您没钱买吧? ……哦,抱歉抱
歉,我忘了您还是个独立的女性呢! ”

    这一番话对她心理上和情感上的双重伤害是太惨重了! 她目不转睛地瞪了他
许久许久,不明白这个在兵团时整天嘻嘻哈哈,用滑稽的行为和逗趣的语言解除
过许多人内心忧愁的活宝,为什么返城后也居然变得如此尖酸刻薄?

    她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架燃烧的花圈。

    “导来咪,牡丹烟……嗦咪发嗦,凤凰烟……嗦发嗦,带嘴的……”

    刘大文的男低音盖住了一切叫卖声!

    她猛转身离开了他。

    刘大文追上她,说:“教导员你可别生气啊,今晚见到你我还真是挺高兴的。
城市把咱们打散了……记得在火车上有人还高谈阔论说大返城是战略转折,农村
包围城市……”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向他伸出手:“给我支烟。”

    “我忘了你是会抽烟的……你冷吧? 我们找家没关门的商店进去多说一会儿
? 三百多万人口的一座城市里,各奔东西,兽上山鸟人林,忽拉一下就四散了,
见了面都灰不溜秋的……”

    “就在这儿说吧! ”

    其实她已什么话都不愿说了,只想赶快回到家里。温暖的房间,舒适的床,
牛奶,咖啡,安闲散淡,慵懒清静……她本另有一个好世界。

    他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她见他穿着棉衣,便不推让,用大衣紧紧裹住身子,双手交插在袖筒。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烟,瞧着,说:“真有点舍不得! ”撕了封,替她插在
嘴上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接着掏出火柴,划了几次没划着,终于划着一根,
一只手拢着,刚想替她点着烟,却被一个突然走过来的人噗地一口吹灭了。

    他愣愣地瞧着那个人。他虽然生就的高个子,但却不壮,挺瘦,还有点驼背,
抬大木时压的。争凶斗狠的本领,他是半点也没有。面临突然的挑衅,发木而已。

    那个人身后,还站着两个人。

    她不安起来,以为他们是想无事生非的流氓,担心他会无缘无故挨顿揍。

    他们并非流氓。

    为首的那个人冷冷地说:“跟我们走,我们是市场管理所的。”

    说罢,从他肩上扯下了装满烟的书包。

    刘大文对她作出一个古怪的苦笑表情,慢慢伸出一只手说:“后会有期……”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瞪着她说:“你也得跟我们走! ”

    “我?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别喊! 叫你跟我们走,你就得跟我们走! ”

    刘大文说:“她与我无关。请你们对她说话有礼貌点,她是我在兵团的教导
员! ”

    对方讽刺道:“教导员? 教投机倒把的? 因为有她这样的教导员,才有你这
样肆无忌惮的投机倒把分子吧? ”

    他们周围已围了一圈人,人们哄笑起来。

    “你看那女的,还叼根烟呢! ”

    “瞧她这_ 身,不军不民,不土不洋! 嘿,靴子还是平底儿的! 这算是哪一
派时髦? ”

    “刚才那个男的还给那个女的点烟呢! ”

    “唉,今后社会上有了他们这一批呀,治安成大问题喽! ”

    人们的奚落、嘲笑、侮辱,像一锨锨石块朝这两个返城知识青年劈头盖脸地
扬过来。

    刘大文被激怒了,吼道:“你们他妈的家里就没有一个返城知识青年吗? ”

    这句话起了作用,人们安静了,有些人默默转身走了。

    为首的那个市场管理员却说:“得啦,你别争取同情了! 我们家也有返城知
识青年,两个,可没一个像你们这样的! ”他用手一指姚玉慧,“我女儿不像你,
一返城就变成这样子,像只换毛的野猫,还叼根烟卷,还冒充什么教导员! ”又
用手一指刘大文,“我儿子也不像你! 一盒烟多卖三毛钱,你这叫牟取暴利你懂
不懂? 我接连注意你两天了! 你要是偷偷摸摸地,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装看不
见。可你嗓门比所有的人都高,你这不是往我们眼睛里滴眼药水嘛! ……”

    另一个市场管理员说:“别跟他们扯淡! 带他们走! ”

    刘大文内疚地瞧着她。

                                3

    她这时反而无所谓,将手中那支烟朝地上一扔,踩了一脚,对刘大文说:
“咱们别在这儿被展览了,跟他们走! ”

    于是,一个市场管理员走在前边,两个返城知识青年跟在后边,另外两个市
场管理员一左一右夹持着他们,分开人群,向夜市外挤去。

    他们就这样被带到了市场管理所。那里的几个男女管理员,纷纷打量了他们
几眼,照旧各干各的事。有的抽烟,有的剪指甲,有的织毛衣,有的下棋,还有
一个,用一根火柴棍专心致志地掏耳朵,而且还用另一只手接着,好像能掏出一
颗珍珠,怕落地摔碎似的。那三个带他们进来的人,一个蹲到炉前去烤火。一个
用手套垫着,将炉盖子上的饭盒拿到办公桌上,打开饭盒,坐在一把椅子上,津
津有味地吃饭。第三个对他们说:“别站在屋当间碍事! ”将他们推到一个墙角,
就走到下棋的那两个身旁,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观棋。

    谁也不理他们,他们实际上等于面对墙角被罚站。

    刘大文转过身,朝墙上一靠,从兜里掏出刚才开封了的那盒烟,低声说:
“他们抽,咱们也抽! 咱们抽的还比他们抽的高级呢! ”

    说罢,向她递一支,她摇头。他自己叼上了。

    “不许抽烟! ”一个人走过来一手打掉了他叼在嘴上那支烟,接着从他兜里
掏走了那一盒,狠狠瞪他一眼,说,“到了这地方,只许我们抽烟,不许你们抽
烟! ”

    刘大文耸了一下肩,说:“我并不想抽烟,只想闻闻烟味。你们抽对我也一
样。”

    “是吗? ”那个人笑了,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慢条斯理地说,“这点小方便,
我可以照顾你。”用手指从烟盒下往上一弹,弹出一支烟,低头轻轻一叼,衔着,
点着后,深吸一大口,缓缓对着刘大文的脸吐出一缕青烟,问:“好闻么? ”一

    刘大文使劲抽了一下鼻子,郑重地回答:“您有口腔炎吧? ”

    那个人笑了,伸出一只手,侮辱地在他鼻子上扭了一下:“你长了个狗鼻子。”

    两个下棋者中的一个,朝这边抬起头,望着那个人问:“什么牌的? ”

    “凤凰的。”那人转身离开了。

    “来一支。”

    于是那人抛过去一支。

    “我也来一支。”

    于是那人又抛过去一支。

    “凤凰的呀? 也给我一支呀! ”那个四十来岁的,织毛衣的女人,放下了毛
衣。

    那人瞟她一眼,嬉皮笑脸地说:“你又不会抽,犯的什么瘾啊! ”

    “你管我犯的什么瘾呢! ”女人跳起来,将一盒烟抢了去。

    那人从背后拦腰抱住女人,说:“不还给我,我可就把你按倒了! ”

    女人笑骂道:“你敢! 你敢! 你这兔崽子手往哪儿摸呀! ”

    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高叫:“按倒! 按倒! ”

    另一个酸溜溜地大声说:“到底是抢烟啊,还是抢人啊! ”

    刘大文饶有兴趣地瞧着他们闹成一团,不无羡慕地说:“我要是能分配到这
个市场管理所工作,也就心满意足了! ”见姚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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