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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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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不来,可不要让乐乐跟着你养成这种病夫的坏习惯呀。”
    “嗳,一京,你说话别总是火气太旺好不好?你一进门后就没给人轻松过。”
心宁的嗓子不由得高八度,手上端着的盛满鸡汤的大瓷碗差点儿打翻在地上。
    “Daddy(爸爸)!”两岁多的乐乐真是一个早熟、聪明的孩子,她能从父母嗓
门的高低度辨别出家庭气氛的好坏。好几次,她这样一叫,心宁的火气就只好马上
降下来。女儿发明了这么一种“一叫灵”的高级家庭亲和剂。
    “乐乐睡的三小时里我至少也休息一下吧。博士主夫也不该做到二十四个小时
吧?”心宁的口气听上去柔软了不少。
    乐乐走过去靠靠心宁的腿,又走过来拉拉一京的手,那架式俨然是和平小使者。
她对妈妈说:“妈妈,今天我看Barney节目了。那结尾的歌我会唱:“I love you
(我爱你),youl love me(你爱我),we are a happy family(我们是一个幸福
的家庭),with a great big hug and akiss from me to you(我给你一个大大的
拥抱和亲吻),wouldn't you say you love me,too?(你说你也爱我吧)’”
    美国儿童节目中这么动听的歌词,乐乐这般优美的童音也不能阻挡成人世界里
一京和心宁非要争个输赢不可的口角。“那三小时就留给你发呆,喝咖啡,写豆腐
干般大小的破烂散文精品?”一京一边把乐乐抱到饭桌旁的high chair(高椅)上
来,一边说道。
    “蔡一京,我提醒你,说话尊重人一点,好歹我们也是博士对着博士说话!”
心宁即便是个家庭主夫,也要撑着他男人的雄性。
    他一把将一京面前的烙饼拿回厨房:“我看这顿晚饭,我们甭吃了。反正这三
个小时我在发呆,晚饭是没人做的!”
    心宁真的来上海男人仔细、精明这一招,一京再豪爽的京腔也不管用了。一京
只好以沉默来降火。她再气,再怨,喂女儿吃pizza、hot dog不能耽误。孩子毕竟
是孩子,无论如何她不能让那个学唱Barney节目中受歌的乐乐委屈、饿着。病着。
要不是作为现在这个坐在一旁乐乐的妈妈,一京可能早就冲出屋子开车在高速公路
上急驰,然后到电影院买一大纸桶散发着白脱油香味的popcorns(爆玉米花),大
把大把地将玉米花往嘴里塞,在晃动的图像里沉浸、忘我。她决不来心宁那种文人
墨客叹一句,怨一句,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慢性自杀。婚姻这东西就是这样奇
妙,越是性格迥异的男女就越是凑到一起,有道是“互补”、“相吸”。现在女儿
乐乐成了一京的老师:从生育、喂养乐乐的过程中,她逐渐懂得作为一个女子,尤
其是一个母亲,她不得不柔和一点,容忍一点,沉默一点。
    白心宁独自在电视面前不断地用“遥控”换着电台,显然他根本没心思看,这
只不过是他摆脱怒气、窘迫的手势而已。他只觉得自己的火气日益增大:跟老婆生
气;和他的博士主夫的“职业”生气;跟整个不能接纳他这个可爱的比较文学博士
的社会生气……他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总之,他比古代的屈原、陶渊明更难受。
    这个时候,本着和平共处下去的精神,在职业上略胜一筹的一京只好做高姿态。
毕竟在美国,夫妻吵架也回不了娘家去诉苦,也到不了兄弟姐妹家去哭怨,一切的
甜酸苦辣只好由夫妻俩自个儿化解。高分贝的吵闹尽管可以,不必担心当初被住在
同一幢社会主义公寓楼的什么同事听见,再说中文的吵闹,中国式的家丑更不会在
英文的小“居民区”里传播开来。邻居的房子彼此都相隔得远远的,擅长礼貌、客
套的美国左邻右舍都是独来独往,不随意串门的。现在惟一能控制这个大屋里家庭
局势的是女儿乐乐和妻子一京。
    一京把一盘烙饼拿到心宁面前,低声说:“就算我今天说话太冲了吧。老话说
‘好男不与女斗’,对吧,生什么娘儿们气呢?”
    心宁这个果在家里,好似被阔的公牛这才重振了雄风。他耸耸肩说:“烙饼是
我做的,还用你请吗?”心宁说后回到了饭桌边。
    “嗨,今天你打电话给我们公司的福利办公室没有?”一京似乎要通过这层受
益与被受益人的福利将他们夫妻关系拉近一点,以便来消除刚才的紧张局势。
    “你们福利办公室的人真是吃着口香糖上班没事做!这么没效率、无知的工作
简直就是对我职业主夫的骚扰!”心宁咬了一口烙饼,喝了一口鸡汤后,他的气又
回升了。
    “你有本事,我做你白心宁的受益人嘛!为什么你像乐乐一样做我的‘拖油瓶’
呢?”一京正要到口的话和着鸡汤咽掉了。她想安静地吃一顿晚饭,所以只好顺着
话题说:“我们公司在一些方面确实有大公司的官僚样。就说我们最近两天取消的
项目吧。我们这个大组把这项目做了近两个月后,头儿才知别家公司已把这个项目
做完毕了,而且他们采用的是更简单、更有效益的一套方法。工资倒是照样拿,可
心里觉得没有成就感。”一京似乎想委婉地解释这几天她回家为什么这么容易发火
的原因。
    心宁瞧着一京疲惫叹气的样子,心里猛地一击。这时他的眼光才透露出丈夫般
的理解和体贴。是呀,一京确实不易。就是当年两人都在读博士,一京所拿的每月
R.A.(科研助手)费也要比他的文学T.A.(教学助手)金多几乎一倍。一京倒
不是那种一门心思要做成功职业女性的人,这么多年来,她是不得不做成功的职业
女性来撑着这个家。多少次一京说她累死了,渴望像台湾影里林青霞那样不仅自己
功成名就,还有一个富裕的实业家丈夫做强有力的后盾。然后,她要做一个快乐的、
称职的家庭主妇,一个自然的女人:她要每天推着乐乐的童车,在阳光下和女儿嬉
戏,玩跷跷板,下滑滑梯,做女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家庭收入允许,美
国女人、台湾女人不都这么乐意地呆在家里,相夫教子吗?独自辛苦地在经济上撑
家这么多年后,她真想享受在家的福分。她想不通此地那些丈夫挣着不错年薪的呆
在家里的大陆太太为何身在福中不知福,还如“笼中之鸟”那样唉声叹气?她们至
少不必在漫长的冬日里朝晚不见阳光,在空调器的人造气氛里工作。多亏毛泽东思
想的培育,一京,不管她如今怎么感叹,作为全身曾经武装过自强不息精神的大陆
女子,她还是有底气帮着心宁在美国顶着半边天,甚至是大半个天,否则心宁更不
知如何在异国“苟且偷生”。按照传统中国人男主外、女主内的逻辑,他心宁真是
有愧做一京的丈夫,做乐乐的爸爸!“女”人呆在屋檐“宀”。下才是“安”宁呀,
从没听说“男”人可以不工作呆在家里屋檐“宀”下,有“(上宀下男)”这字吗?
有了这种歉疚感后,心宁的口气就变得柔和起来,他就想着要如何在有限的博士主
夫角色中让一京和乐乐快乐。

                                   三

    晚饭后,一家子到附近的Mall(商场)逛。天气变得冷起来了二冬天马上就要
来临了。美国的冬天似乎尤其长,三四月都会下雪。他们想趁早看看店里有没有打
折扣、大减价的名牌外套、大衣。他们的外套、大衣已经四五年旧了,该捐给“sa
lvation Army”(“救世军”)旧货店去了,待到来年的四月份,他们也能因为捐
助而免税呢。
    一京虽然已挣到了六万多美元的年薪,但她对衣服的色彩、风格等的研究水平
并不因读到药物博士学位而提高。心宁的文艺修养,加之上海男人天生地懂得衣食
住行的能力倒确实是他做家庭主夫一个比较称职的方面。心宁常常能在平日里逛逛,
然后百里挑一地找出那些既是名牌又能大幅度减价的衣物。照他的逻辑,衣裤等等
要少而精,因为季节的关系而促销的名牌真叫价廉物美:质地、做工考究且又便宜。
心宁认为人们若想买到此类货色,就要持之以恒地多多光顾商场,而且夏天时有机
会就选购好秋天的风衣,甚至是冬天的皮夹克。哪能在一个周末想到要买大衣,就
要非得买成,这怎么能买到好东西?
    对于心宁这种执拗劲,爽快的一京有时会纳闷这算不算是男人的缺点?这般
“娘娘腔”的拖欠会不会就是以往心宁读了八年文学博士且又找不了工作的原因?
当年多少爽快的大陆男人读了一、两年文学、戏剧。绘画、音乐等文科见机不妙就
改学工商管理、电脑等了。在异国,适者生存!生涯的兴趣、人间的情爱都得让位
于物质生存,这是最实际又最冷酷的现实。心宁却不为周遭的中国人变化所动,拿
着每月一小笔助教钱,慢条斯理,稳扎稳打,在文学的“商场”闲逛,捧回一大堆
“A”的成绩科目。一想到心宁对于比买名牌还要更重要的事——职业变换上的不精
明,一京有时又很不高兴了。
    “看,我穿这件‘London Fog’(‘伦敦雾’)外套很雅气吧?”一京套着一
件米黄色的“伦敦雾”外套在旁边的大镜子前转悠。
    “妈妈,好看!给我穿!”女儿乐乐在购物车上跳起来,想凑这热闹。
    心宁从另外一行衣服栏里钻出来。
    “不好。”心宁摇摇头。
    “为啥?”一京很觉扫兴。
    “你个子矮墩墩的,怎么配穿这种长长、宽松的风格?这点以前我已经反复跟
你说过了。”
    “我就是喜欢这式样、这颜色!”一京今天不知为啥偏是硬持己见。
    “多少钱?”
    “一百五十美元。”
    “那就更不值了。”
    “你随我,我自己挣钱,自己花!”
    对一京这敏感的宣称,心宁比听到任何东西都要刺激!显然这无理的固执己见
是对他真诚的劝说,日复一日在家做博士主夫的最公然的轻蔑,那似乎在反证说:
“你这个不挣钱的男人啰哩啰嗦啥?我其实从心底里看不起你。”
    多少次他曾衷心感谢过一京在乐乐面前对他的尊敬。当乐乐拉过妈妈的手,嚷
着要妈妈买这糖果,买那玩具时,一京会告诉说那也是爸爸挣的钱给宝宝买的。他
不知道那是一京有意灌输女儿:男人必须挣钱持家,长大了找丈夫也应该是这个原
则,还是她的确在呵护着他的这份最后的自尊。尽管心情好的时候,她也说:“我
跳槽新增加的一万美元再加上乐乐需托人照管的钱不就是相当于你挣了三万多美元
的年薪吧。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家庭主夫有啥不好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定也
同意把他的语录更新如下:‘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女同志能做的事,男同志
也能做!’我挣的六万多美元的年薪也够我们一家三口花的,你也不必一天到晚唉
声叹气的了。”
    在异国生存像一京如上的潇洒话毕竟只能凭兴致好时说说的。而一年中一个人
能有几天这样兴致好的时候?哪像加州的天气那样几乎天天阳光灿烂,天天心情灿
烂的?过日子难过的是人。
    一京在柜台前用信用卡付了那件“伦敦雾”外套的钱。她几乎赌气地买下这件
外套。她想证明除了经济独立,她在思想意识、自我选择方面也是独立的。她现在
连对心宁在衣食住行上最后一点文学批评家的苛刻指点都已不在乎了。应该说丈夫
是个很好的批评家,她知道他完全是为了她好,但他不断的指点和着他呆在家里的
事实已经使她厌倦。不管是谁教养再好,“财大气粗”还是有市场。一京想即使买
了这衣服,反正过几天后悔还可再退。美国宽松的退物政策使她更加坚定了今天非
把这件外套买回家的决心。
    回家的路上,心宁冷板着脸握着车的方向盘。深秋的天气已经四处透着凄冷。
一京抱着晚上九点后坐车,五分钟就容易入睡的乐乐坐在后座。二十分钟的路程,
心宁和一京谁也不吭一声,这是比争吵更为厉害的僵持。然而沉默是金,沉默是金。
心宁和一京在各自的世界里想着谁对谁错的理儿。
    那一晚,乐乐似乎因受了父母间的紧张气氛影响,从车上抱下来后她就一直吵
闹到深夜十一点半。心宁独自哄她近一个小时,讲完了五个故事乐乐才睡。乐乐入
睡后,心宁才有一天中属于自己的宁静。但这种宁静经常不是完全的超脱,而是一
种很受约束的自由。自从他做了家庭主夫后,男人通常大咧的性情也演变成女人般
的细致。平时心宁洗热水浴时经常神经质地疑心热水管道里发出的声响遮盖了女儿
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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