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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施蛰存作品选-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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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在秋季的一天,当灯火初黄的时分,在大道边微雨中消度过一刻儿沉思的生命。我看远处店铺是不分明,来来往往的行人是在影中一般的朦胧,橡皮般的通道忽然如水银般了,我便不看现实的景色,我向这水银镜中看倒映着的车儿马儿人儿,在一片昏黄色的灯火光中憧憧然憧憧然的驰逐。我想起王尔德有一个诗题曰“黄色中的和音”(Sim-phony in Yellow),却是十分适合于这个景象。一切的声音颜色都与这空蒙的黄色谐合了,因这一片黄色的反射,我恍恍惚惚地如真个在轻纱般的仙境中闻到了刺鼻的芳椒之香气,听到了触耳的铜笛之音。此时候,我虽觉到这雨的美味,但我是心旌摇摇的不能说明它究属怎样的美,在我的经验中,称之谓出众的奇美罢!  
  随意的从雨的时候谈到雨的地,又从欣赏的方略上分了看雨听雨两种。到了这里,我们可以另外找出一些枝节来讲谈片刻。原来我们以前所讲的看雨听雨都不过是从空泛的一方面假设的。你究竟先要知道雨是和月一样的容易使人动感情,但月只能将颜色来刺激你,而雨却能同时用颜色和声音来唤起你的心灵。所以你想,所谓看雨不是受它颜色的刺激么?所谓听雨,不是受它声音的刺激么?我的主意,便是想在这里分辨一次雨的色和音。  
  雨本来是没有色的,所谓雨之色,便是它所接触着的世界的色。然而这个色你决不能称之为那个世界之色,故我们应当算是雨之色。雨之音,也是如此,雨本来没有音,所谓雨之音,便是它所接着的物件之音,然而你也决不能便说是那物件之音,故我们毋宁说是雨之音。在下文我想先说明何以本非雨之色而必要称之为雨之色,何以本非雨之音而必要称之为雨之音;然后再研究雨因色之不同而使领略者之感情互异!雨因音之不同而使领略者之感情互异。  
  “春天的雨是什么色?”这个问题是不能答复的,因为雨的色是因时而异因地而异的,你万不能拿整个儿的春季来问我。你假如问我在二三月间看西湖上的微雨是什么色,那我可立刻答复你:“是淡青色的。”你休要笑我误会了,你也休要急急的改正我说:“你是错了,我问的是那时候雨的颜色,不是在问山水的颜色。”我其实并没错误,二三月间的西湖山水是深青色黛色乃至是紫霭色的,然而微雨濛濛中的西湖却是极准确的淡青色。这个淡青色,你还愿意称它是山水之色呢还是雨之色?在万花零乱的花丛中,红的白的是花,绿的是叶,青的是天。此时霏霏的降下了一番柔雨,却做了个研颜色的化工,你此时设或在小亭中闲眺,你还能辨别得出那里是红那里是白那里是绿么?你静静的领略,岂不是只觉得如晚烟似的一阵阵忽然泛红忽然转青的紫色么?这种紫色,我想你也恐怕不得不称之为雨的颜色罢。  
  我们既解释了雨的颜色的究竟,此时让我们说雨的颜色给我们的情绪罢。在花园中,你看红的白的花,绿的叶,青的枝或天,你见一种色便感受一种情绪,这些零零碎碎的情绪是散漫的孱弱的,你但觉得骀荡一会便顷刻忘怀了。一阵雨把这些颜色溶化成一片紫罗兰色,此时把你这些散漫的情绪集中成一段强烈的,这种强烈的情绪深深地感印了这雨的紫色,对于这春日的花便生出许多希望,许多爱恋。在原野中,地上是浓绿色的,雨时,这浓绿色上宛如涂上了一杯透明的油,于是便成了一种翡翠般的碧色。这般颜色是使我生一种极度的快感,同时亦有使你静止的暗示。至于青黛色的山水间,因笼罩上一阵春雨而成为淡青色。这种淡青色,异于月之青色,也异于海之青,它决没有月色那样的惨冷;也没有海色那样的光明。这种淡青色是幻想的,沉静的,不尽的,然而是温柔的。所以当你在春雨之际,独自到西湖边去领略这淡青色,你是已经跨上了不尽的大道,不多时,它会带你到一个冥念的世界中去的。  
  秋天的雨,它所接触的世界与春日不同,天色也带灰白了,地上没有多量的花朵,尽是些萎黄的残叶和褐色的枯枝腐草。于是雨的色便酿成银灰色或鼠色,此种颜色也是大家知道的,它使人们愁,使人们伤心。在秋雨中越发容易生悲秋的情绪,岂不是这个缘故么?  
  夏天里,地上是深绿色,而雨时的天是黑的,大风起了,暴雨来了,让你看它一大股的深黛或墨色,这颜色所感动你的情绪是什么?除了恐怖,还有什么呢?至于冬季,连深绿色也不见了,天是惨白的,地是灰色的,不尽的雨从层层的乌云中垂下,它所能引起的你的情绪,恐怕简直只有失望与死而已。  
  何谓本非雨之音,而必要称之为雨之音呢?譬如雨点在芭蕉上滴出惊心的音调,此音试问你能称之为芭蕉之声么?然而你要说是雨之音,却实际上只是芭蕉的音,可是我们总喜欢说这是雨之音,假如你必要“众醉独醒”的说这是芭蕉之音,我想大家都准得要反对你。这个例是说虽然实际上不能算是雨的音,但终须雨来完成这个音,没有雨,音也没有,故虽非雨自己之音,但如果名之曰雨之音,却也没有人愿意否认。此外,我想再举一个例子,因为据我的概念,以为在我们的听觉中,常常在感受淅淅沥沥的雨声时须要旁的声音来与之交奏,因而组合成一片新声,容易引起我们特殊的悦心。如近代诗人苏曼殊的诗句“春雨楼头尺八箫”,他就是把那箫声和雨声放在一处,使我们读此一句时,刹那间感受到悠远的箫声和潇潇的雨声,谐和了同奏。如若把“春雨”两字删去,则“楼头尺八箫”五字决不能引起读诗者心灵的共鸣。再复杂些,试举皇甫松的《忆江南》句:“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这里他因笛声雨声人语声的错综而在梦中浮起了一个情景宛然的“江南梅熟”的时节。我们是在这里谈雨,所以在此词句中我们试拈劝雨潇潇”为主,则如果说:“闲梦江南梅熟日,雨潇潇”,也未尝不是一句隽语,然而试加上一片笛声岂不是有趣味得多吗?再加上些琐碎的人语声在驿边桥上,则所以完成这个“江南梅熟日”的梦景的情绪,岂不愈显得跃然么?以上所说的雨声之外的旁的声音,因为是与雨声打在一片供我们感受的,所以我主张也把它们列入了雨之音。  
  雨之音所唤起的我们的情绪,虽有多方面,但大体却是偏于苦闷的。因为可以使我们陶醉的,喜悦的是微雨,这种雨却是无声无息的使我们不能用耳去享受。至于有音之雨,当春季的晚上,你但听它紧一阵密一阵的乱洒上玻璃窗或蛎壳窗,庭前似乎有些风声,因而檐前挂着的铁马也丁丁当当地响着不停,此时你不会觉得薄薄地心中有感么?  
  在秋夜,雨之音是更哀怨了,你但听梧桐上或芭蕉上的滴沥声,如失意之人在一声声叹息,还有可怜的秋虫在阶下长吟,此时你拥孤衾听着,怕你不要“灯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么?其实到了天明,雨也不会止,你的泪又何尝会止呢。你看着窗儿上透露了一些鱼肚白色,你方收了悲秋之泪,可是猛然间会有一阵兵营中的喇叭声从辽远的处所被晓风吹送到你耳鼓,勾引起你生平的酸楚,使你又凄凉得枕衾尽湿。从这方面想,雨之音不是很容易使你苦闷的么?但是我们试再想一番,除了骤雨之音使你惊怪使你恐怖之外,春雨秋雨之音有时却能使你虽不因之而生喜悦,然而倒也深觉得有些儿蜜一般的俊味。你说如我们所曾举出来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般的雨之音,岂不是足以使你觉得它味如甘蜜么?再假如陆放翁在小楼中听了一夜的春雨,便因它的美味而连想到明朝深巷中叫卖的杏花,这种情绪,岂不是由雨之音中生出来的逸品么?  
  由以上所解析的雨之音和色与情绪的关系,我们可以笼统地说一句:雨能给予人们以各种情绪,而这种情绪之因雨而冲动显然可以分为两种性质,即客观的与主观的。我不敢说在这里我用“客观”和“主观”两个名词是否妥当,但在我的鄙意中却以为有如此说的可能。我的意思乃是说我们本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在冲动,但因感应了雨之色或音而生此情绪,如此,即是我所谓客观的。我们本来自己心中充满着某一种情绪,但因为雨之色或音之感应而使心中的情绪愈紧张愈浓厚或愈深沉,如此,即是我所谓主观的。试让我举两个例子来作较具体的解释:一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甜斋《〈水仙子〉·夜雨》二秋夜香闺思寂寥,漏迢迢,鸳帏罗幌麝烟销,烛光遥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顾夐《杨柳枝》在这一支《水仙子》中,我们显然能了解诗人本来并没有“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的愁怀,然而因了梧桐上芭蕉上的断肠的雨声,勾引起他这些愁绪一时间都涌上心头。然在这一阕《杨柳枝》词中所表现的愁绪却是不同了。本来在秋夜香闺中怨恨“玉郎”游荡去而无处相寻,那知不做美的天公,还凄凄切切的在帘外将雨声乱响在芭蕉丛里,使她怀念“玉郎”的情绪愈加沉着。就这两个例子,你看前者岂不是客观的,后者岂不是主观的么?我说凡情绪之因雨而冲动者,假如其性质是客观的,则多分为幻想的,浮动的,装饰的,诗意的;假如是主观的,则多分为具体的,现实的,沉挚的,反射的。  
  情绪之受雨的影响,我曾说过有客观的和主观的两种性质,但这句话决非是说绝对的为两种互异的情绪。我以为被雨所影响的情绪,其性质并不是如为客观的便不是主观的,如为主观的便不是客观的。这两种性质之形成为一种情绪,可以说是相为因果的,或是说合作的。心理的解释,我是不能承做,但你试听我素人的臆说罢。在理论上固然我敢于将雨之影响于情绪分为两种性质,然而在事实上,情绪的酝酿,我却不能硬替它分析出这两种性质。我们可以说《水仙子》的作者固然是因听雨而感伤,但是他假如心中没有十年事二老忧做他酿愁的背景,则他即使受感于雨声之凄苦,恐怕也未必便有强烈的愁怀涌到心头,所以在此种状态,虽则情绪是客观的受雨而兴起,但你可不能不默认它有些儿主观的成分。如今我们把许多漫话收束一句:受雨之影响的情绪,不一定是单纯地客观的或主观的,假如把绵密的情绪解析起来,其因雨的影响而形成的历程,普通恒为以下两种方式:(1)客观的情绪之伏流+受感的情绪之震动=客观的情绪之共鸣。  
  (2)主观的情绪之伏流+客观的受感的情绪=主观的情绪之上涌。  
  你所欣赏的雨,不论是在欣赏它的音或色,不论你的情绪是适合于哪一种方式,它一样的会迷恋了你。你最先身在雨外,逐渐的沉醉在它怀抱间,没入在它灵魂中,终至你与它合体了。你耳中所听的雨的音,是雨的情绪亦即是你的情绪;你眼中所见雨之色,是雨的情绪亦即是你的情绪。你能觉得你和雨达到了两相忘的境界,你不知愁的时候是你在愁抑是雨在愁;喜的时候是你在喜抑是雨在喜。至于雨,假如它能有知觉,当你既已和它合体了之后,它也不辨还是因你愁而它亦愁呢还是因它自己愁而使你亦愁;它也不辨是因你喜而它亦喜呢还是因它自己喜而你亦因之而喜。  
  如是,你的领受雨的滋味实已达到了超乎言说的境地——一个梦的世界了。  
  我拿雨比之于梦,自信是十分吻合的。我想拿微雨(春雨秋雨寒雨之类)比之于美梦,拿骤雨比之于噩梦。你如果在浓睡中梦见了悦意的人儿事儿,你方觉得在心花怒放,蓦地又醒回来,你从灯昏被冷的情景中去追忆你的美梦,能忆么?你梦见你与你的情人诀别,你不觉的悲从中来,下了好些眼泪,待你忽然醒来,枕上固然犹有余湿,然而你要追忆那时情状,再赔补些儿眼泪,可能么?你梦见山摇地震,恶蛇猛兽,使你惊惶得乱逃乱窜,忽然间一跌醒来,才知是一场恶梦,你待要再追想你的惊魂骇胆,一瞬便使你摹拟不起。所以要将雨比之于梦,即是在说明它也是不可回忆的。你能在青天白日追忆你在使你或喜或愁的微雨中所感受到的情绪么?你能在青天白日追忆你在使你恐怖的骤雨中所感受到的情绪么?你能拿这些雨中的情绪捉到了在青天白日重现一回儿么?我相信你准要说“不能”。然则雨的滋味的最高度不极似梦的滋味么?  
  雨的滋味惟有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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