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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节

施蛰存作品选-第1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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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种各样的晚报的叫卖声,依然在她耳朵里响着:“要看豪燥,《大晚报》,号外《时报》!”  
  但她没有从手皮包里取出铜元来的勇气。车中人愈挤得多,旁边的那个穿网纹绒线衫的外国女人不住的挨过来。前面立着一个看上去很整洁的年轻人——其实这男子和她是年纪相仿的,可是她并不以为如此,她以为他是一个美丽的年轻人。他给旁边和后面的人,随着车身的簸动而推挤着,使他的腿屡次贴上了她的膝盖。为了要维持他的礼貌,虽然她并不闪避,但她的膝盖能闪避到哪里去呢?他不得不以一只手支撑着车窗上的横木,努力抵御着旁边人的推挤。她看得出他是很累的,因为他蹙着眉头,两个脸颊涨得通红了。她想对他说,不必这样地讲规矩,即使他的腿稍微——不,甚至是完全,那也有什么关系呢?——贴上了她的腿和膝盖,她也原谅他的。但是,她真的可以这样说吗?  
  于是她想起了丈夫,身体一胖连礼貌也没有了。为什么他这样的粗鲁呢,全不懂得怎样体贴人家?她一件一件的回想,一直想到昨天晚上他吃牛排时候的那种蠢态。她曾开玩笑似的骂他一声“猪”,可是他也不恼,只晃着脑袋笑,活像那个!天下的人真有那样的!也许,这又得想回头了,也许这些全是假的?也许他算是赔小心眼儿给我?要不然,难道他在行里做主任,也就是那样一副傻气吗?不会的,不会的,他不是傻子!  
  可是,为什么要假装着这样?我并不欢喜。我要他严肃一点,文雅一点。  
  是的,文雅得像这个年轻人一样。卓佩珊夫人抬起头来,这文雅的年轻人正在用文雅的眼睛注视着她的鬈曲的美发。在这样凝静的注视中,她看得出充满了悦意和惊异。她不禁伸手去拂掠这新近电烫过的青丝。  
  在薄暮的静安寺路上,公共汽车以最快的速度驶行着,一会儿就停在西摩路口了。卓佩珊夫人从那年轻人的腋下钻出来,下了车,她觉得筋骨骤然地轻松了,可是冷气跟着直往里钻。她换了口气,裹紧了大衣急忙走,好像还有许多冷气在后边追上来。  
  走进里门,那管门巡捕和王公馆里的丫环又在一块儿说笑。这是谁说的,他们俩近来很有些意思?她沉思着,随即就想起这是阿蓉说的。阿蓉白天闲着没有事,专喜欢打听里巷间种种琐屑新闻,一到晚上,就苏苏地来告诉了。  
  王公馆里的丫环,她是看见过的,身段儿和相貌都还不错,只是有些呆气。  
  可是那管门巡捕呢?她好久就想留心着,但进出里门的时候,不是没看见,便是忘了。今天一看见那个丫环,阿蓉告诉她的话都想起来了。她不禁向那管门巡捕看了一眼。是个结实的小伙子,也并不讨厌。她这样想。  
  “你看不得,看了要生小娃娃。”  
  卓佩珊夫人才走过,就听见背后的那管门巡捕这样说。这话够多么奇怪,又透着狎亵!要不是她心里正在希望一个小娃娃,她一定会格外走得快些的。  
  她不晓得他们正在说些什么话。看什么东西?她觉得脸上一阵子热,可是她还得回过头去看一看。那王公馆里的丫环正在举起一只脚,踢着他的脚胫:“死鬼,没得好话!看天上的星有什么啦!”  
  星?看天上的星?什么星?卓佩珊夫人立刻就想起了今天晚报上登载着的新闻。“阿要看,今朝夜里,扫帚星出现!”卖报人的叫嚷又在她耳朵里鸣响了。可是,那巡捕怎么说?那又是什么意思?她怀疑着,不觉已走到了门口。  
  走进后门,阿蓉正在厨房里做菜。  
  “阿蓉,拿几个铜板去,街口去买一份夜报。”  
  她从皮包里取出几个铜元来给了女仆,一张公共汽车票给带了出来,飘落在地上。她走进客厅,丈夫正静坐在圈椅里,喷着烟。他真像一个等候主人的来客。  
  “怎么,不是去买东西?”  
  丈夫从烟雾中间。  
  “买东西?谁对你说我去买东西?”  
  丈夫给问住了,呆看着她,一时回答不上来。她觉得他可笑。可是他还想辩:“我想你出去总是买东西。噢,不错,我以为你到惠罗公司去买那块窗帘去了。”  
  她微哂着,做着Hula舞的姿态,旋转身,像射放到月球里去的火箭一般,奔上了楼梯。  
  以后的十分钟间,他在楼下抽烟,从烟圈中揣测着当日买进的一千五百金镑的前途。她在楼上抽烟,从烟圈中看夜报上登载着的关于狮子座流星群的纪事。  
  一先令九便士六二五,正二月份,六八七五,哦,麦加利吃三月一先令九便士七五,花旗吃十二月五六二……汇丰……卖出?……英法要求停付美债。靠不住。美国一定拒绝,……而且……若使法郎英镑折美金算,难说……  
  但是楼上地板给小鞋跟清脆地叩响了。  
  “大块头,大块头,来!”  
  一听见太太的召唤,华夏银行的国际汇兑部主任韩先生就从他的圈椅里站起来,两指间夹着一个已经熏到指甲的雪茄烟蒂头,蹒跚着上楼了。  
  她将一张晚报递给他,指着一条新闻:“你看,狮子座流星可就是扫帚星?”  
  他不做声,鼻子里哼着,接了那张晚报,在她旁边坐下了。但是他虽然把这节新闻纪事看完了,也还没有十分明白。他觉得不能再耽搁回答她的时间了:“我也不晓得,大概……”  
  忽然他注意到一堆雪茄烟灰堕在他膝上。他随手把那个残余的烟头丢在沙发椅旁的痰盂里,一边拍拂着烟灰,一边却想出了下文:“大概流垦是在天上飞过的,所以说要看的人留心,从下半夜两点钟看到四五点钟,东南方。像正月里放花筒的流星一样的东西,喔,不错,就是六月里晚上看见的星游河,对了,对了,就是星游河。”  
  他很高兴地拍着大腿。他以为他已经替他的太太解答了一个疑问。这使她很失望,她等了半天,只听他解说了一个流星。  
  “那么可就是扫帚星呢?”她还问。  
  “扫帚星?就是扫帚星?……不知道。”  
  他搔着头皮,头垢纷纷落下在肩膀上。这时候,阿蓉在扶梯底下请用饭了。他就好像得救了似的催促着她:“吃饭吃饭吃饭。”先跨着大步下楼了。  
  吃夜饭的时候,她和他对坐着。他在沉思着他的金镑市面,而她在纳闷着流星到底是否扫帚星这问题。只有那管门巡捕晓得的,他一定很明白。但怎样可以去问他呢?喂,你说,今天晚报上登的什么狮子流星,是不是就是扫帚星哪?还有,还有你刚才对王公馆里的那丫环说的……你怎么说,看了要怎么的哪?但是,怎样可以去问他呢?他会当我是怎样的女人?  
  但是,那卖报人不是嚷着吗,扫帚星,今天晚上?就算它不是,也不要紧,那管门巡捕没有说,王公馆里的丫环也没有说是扫帚星哪。她说看看天上的星,这是指的什么,不就是说报纸上登着的什么狮子流星吗?  
  她将饭碗授给阿蓉盛饭的时候,才想起她有一个顶好的顾问在旁边:“阿蓉,半夜里看扫帚星。”  
  “扫帚星,谁说?”  
  “报纸上登着,今天下半夜有狮子座流星。你知道吗,什么叫作狮子座流星?”  
  “狮子座……流星?哦,流星,流星就是星游河,不是扫帚星,扫帚星是像一把扫帚那样的。”  
  流星就是星游河,这和丈夫的说数相同,大概是不会错的。流星不是扫帚星,她说得很肯定,而且阿蓉是一向不说靠不住的话的,那么大概也是不错的,但是,“看得吗,这种星宿?”  
  “看得,看了好的。你一看见,就穿一只针,眼睛到老不会花的。”  
  但是她并不希望阿蓉这样回答。  
  九点钟,是丈夫照例睡觉的时候,她提出一个办法:“今夜把床移在窗口睡。”  
  “为什么,发痴?”丈夫睁着惊异的眼睛问。  
  “看流星呀,我要看。”  
  她开着小桌上的闹钟,让它在两点钟时响起来。丈夫看看窗,又看看床,半晌没有话。  
  “冷,有什么好看?”他终于这样说。  
  “冷?玻璃窗关紧着,哪里会冷,你不高兴,你就睡在床上,让我把沙发搬过来睡。”  
  太太一赌气,和善的丈夫就只得把双手插在衣袋里,把鞋底微擦着地板。  
  于是她过去推动那床。她回头对他一望,于是他去帮助她。  
  床横在窗前,她就躺下去。稍微侧转了头,她看见一规下弦的霜月和一角繁星的天。  
  丈夫的鼾声几乎要震动了窗上的玻璃,她还醒着,虽然她自己很想早些睡熟。她怀疑报纸上的记事是否确实?今天晚上有没有流星?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看见了这星,究竟能不能……正如那个管门巡捕所说的那样?迷信,这也许仅仅是一种迷信,她有些自己失笑起来。可是,一方面,明知道这是下半夜的事,她还是在室内的幽暗中凝视着窗外的繁星。她想早一些认出它们之中哪一颗是要流逝的。  
  她听见楼下的钟敲十点,十一点,但没有听见敲十二点。  
  耳朵边一阵震惊,她醒了。两点钟。  
  她揉着眼睛,第一就看窗外的天。月已经升到屋顶上去,看不见;星还是在闷烁,但没有流。丈夫还是在鼾声雷动,他好像连身子都没有动过。这样好睡,倒下头来就像牛一样。那个医生要他去检验,难道这都是因为他有毛病么?从来没有听说他有什么毛病,他连小寒热都不曾发过。他会有什么隐病吗?卓佩珊夫人心里这样设想,但眼睛依然对着玻璃窗外的天看着。  
  似乎是好久了。流星呢?还没有看见。她从被窝中伸出手来,肘子碰着了丈夫的肩膀,她觉得好像被石子撞了一下。她掀一下床边的电钮,灯明了。  
  她看桌上的钟,还只有两点三十分。随即又熄了灯,再看着窗外的天,她恐怕当她偶尔眼看别处的时候,那些星悄悄地都流过了。  
  她渐渐地感觉到寂静。是的,午夜之后的秋天,不是很寂静的吗?她试着用肘子去推丈夫。费了很大的努力,她听见他那两片厚实的嘴唇咂响着,身子蠕动起来了。  
  “喂,醒醒,醒醒!”  
  她悄悄地说,但他在朦胧中只哼着鼻子:“嗯,嗯,嗯?”  
  “看流星,喂!看星呀。”  
  “嗯,有了?看见了没有?”  
  “还没有。”  
  丈夫蒙着被头笑起来,重新翻了个身。  
  “发痴!睡罢。”  
  真的,他的鼾声渐渐地又响起来了。  
  卓佩珊夫人侧睡着,两个肩膀裹在棉被里,只露出了头。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她自己觉得正如一只窥伺着鼠子的狸猫。  
  但是,她的眼皮慢慢地重起来。即使她相信听见敲三点钟,可是她的睡熟,离四点钟一定还是很远很远的。  
  她看见了:一颗庞大的星,像扫帚一样的三角形,在窗外的天上飞行着。  
  星光照耀得比月还明亮,街道上好像白昼一般了。人都站立着,在弄口,在马路上,在车中——是的,公共汽车都停止了,大家抬着头看这奇怪的星。  
  那管门巡捕和王公馆里的丫环也在看。还有,站在永安公司门前的,那个人,那个同车过的年轻人也在看,他还带着一个女子。一回头,丈夫呢?她看不见了她的丈夫。一定是人多挤散了,她觉得仓皇起来。她在人丛中乱钻,想寻找她的丈夫,心里直是气恼,大块头总是太呆笨,会得给人家挤开去。  
  这时,忽然她听见人们轰嚷着,好象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了。她一抬头,看见那颗发着幻异的光芒的星在飞下来了,很快地飞,一直望她窗口里飞进来。她害怕了,但是她木立着;她觉得不能动弹,眼前闪着强度的光,一个大声炸响着,这怪星投在她身上于是,阿蓉第一个进来,她说:“少奶奶恭喜。”她觉得很快活。她不禁用手去抚摩她的肚子,手一动,她觉得一阵的冷。  
  睁开眼,刚对着朝日的光芒。丈夫已经起身了,半床被斜拖着,冷气直钻进来。丈夫正在梳头发,一个象牙梳掉落在地上,可是他懒得拾,从抽屉里去取第二个了。  
  卓佩珊夫人定了定神,打定了主意:“今天夜里再看。”  
  (选自《善女人行品》,1933年,良友图书印刷公司)          
雾                      
  素贞小姐从小就亡故了母亲,她是在父亲的抚育和教导之下长成的。她父亲是一个天主教里的神父,在这临海的小卫城里管理一所小教堂,已经有十四年了。素贞小姐识得字,能够看书,但并不曾进过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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