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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节

施蛰存作品选-第1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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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终于穿进了一座树林去。约莫三分钟之后,我走到树林外,隐身在一株大松树背后,望林中窥探着。我看见里面有一所白墙的坟屋。我的心顿然紧张起来。夜叉的巢窟!我真的亲临其地了!我屏塞了呼吸,筹划着要不要进去。这屋子里有些什么呢?她会不会躲在门背后,等我一进去就用鸡瓜般的手扼死我的呢?  
  我轻轻地走近那屋子去。门是虚掩着。我听见一种呀呀的声音,和一种急促的喘气声。在这乌沉沉的林子里,我倒有点恐怖了。我不再怀着刚才那种荒诞的浪漫心。我很严肃。我觉得一个大危险已经临头了。我应当郑重地考虑我的行止。  
  我退缩吗?不,决不。你知道我的素性,老施,愈是在危险时候,我愈是挺身而出的。我自信我有冒险精神,而我的胆量和膂力都足以做我的坚强的后盾。那么,即使是鬼怪之类的东西,我既然跟了来,又何必退缩呢?也许我能够灭除了这一世纪以来的老妖魅的。  
  于是事情就这样的错定了。我略略定了定心,咳呛一下,便猛力地推开了一扇门,因为用力太大而那枢纽已经腐朽,这门便砰的倒进去了。真快,我一耸身窜进去,先就看见一个庞大的黑影从墙脚下升起来,立刻——我说“立刻”这两个字,其实还不够形容,因为当时真是异常的迅疾,这黑影就从长着丰草的坟墓后面逃去了。我再回头看墙脚边,那白衣的女妖还在着,她蜷缩做一堆,嘴里呀呀地呼号着,两手向前伸出,好像做着预备搏击的姿势。月光斜照过来,她的影子在墙上更显得可怕。我对她凝视着,因为我晓得人的锐利的眼光能够镇压住妖魅,只当你眼光一移动之际,它就会扑上来了。  
  忽然,她凶恶而迟缓地站起来了,我觉得这事有些不妙。我应当先下手为强。我怪笑了一阵。如果你那时在场的话,你一定会听得出我的笑声是多么可怕。我抢步赶上前去,不等她的爪接触着我,我已经扼住了她的咽喉了。  
  我一咬牙齿,一闭眼,两只大拇指一使劲。我随即觉得她手脚抽动了一下,就不再撑拒了。死了?死了吗?我竟很容易地扼死了一个夜叉!我定睛仔细看着还没放手的头,多可怕!长发披垂在后项,眼睛突出得挺大,嘴张开着,可以看见里面两排白皑皑的牙齿。……但这时,我的两手忽然恢复了感觉,我好像紧握着的是柔和的人类的肌肤,像平常的人类一样,没有一些幻异的迹象。我缩回两手,这尸体便横倒在地上,月光临照着。天啊!我便再等候十年,她也不曾显出什么原形来给我看的。这就是她的原形了。她是个人,正如我相信自己一样,确实是个人。这乡下女人!我才明白过来,我做了一桩大错事了。我怎么相信自己,竟会得到这里来扼死一个赶幽会的乡下女人的呢?我看她的脸,我看她的衣服,我一点也寻找不出有和日间所看见的船中女人相似的地方。我的手先就痛楚起来,接着我浑身的筋节都好像松散下来了。我呆立了一刻儿,就踉踉地逃出了那墓门。我向四下里乱奔跑,绕了好几个圈儿,才寻到了我的寓所。我悄悄地溜进去睡了。不,并不真的睡。  
  我没有睡熟,我只是躲在帐中罢了。  
  天一亮,我就起身了。推说忽然想起有紧要公事,我便辞别了我的坟亲,到留下镇去乘最早的公用汽车进城。在待车室里,许多乡下人正在谈论着一个聋哑的女人,在昨夜溜出了家屋,失踪了的新闻。  
  我不再耽搁。一进城就雇车到城站,我觉得非立刻就到上海不可了。我的两只犯法的手,无论放在什么地方,总好像捧住着那可怕的头。所有的人都对我看着,好像他们全是侦探。他们也许会从我脸上看出我昨夜曾犯了杀人罪的。我把帽檐扯下来,遮到眉梢。我不敢抬起头来。我买了票就匆急地挤出铁门去。但是,在将车票交给轧票员而免不得要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一眼看见月台上立着那篷船中的白衣女人。她一定是有魔法的人,所以她会得将自己的幻像引诱人去做杀人犯。我这样一想,就随时小心着竭力避开她,不使她看见我了。  
  在车中,我不敢对那些乘客看。我并且觉得连我的两只手都不能给人看见。于是我袖着手,伏在窗槛上,浏览沿路的风景。车过嘉兴站不久,我回头换一个方向看。使我惊吓得手足失措的,是后面的一节车的车窗中,忽然探出了那女人的头。她迎着风,头发往后乱舞着,嘴张开着,眼皮努起着。  
  这宛然是夜间被我扼死的时候所呈现的那种怖厉的神情。难道她的鬼魂跟着我吗?她将怎样可怖地谴责我呢?于是我缩进了头,蜷伏在椅角上,提心吊胆地到了上海。  
  没有人知道我曾做了什么事,也没有再看见那白衣的女人,虽则我的手还老是觉得炽热,但我可以自己想出种种方法来安慰。回到上海之后的一二天,我差不多很有把我所曾做的事情忘记的希望了。可是,在第三天,我到永安公司去买一包烟草,却在对面的糖果柜上又看见了车中的那个白衣女人。她并且还对我警告似地微笑了一次。于是我的病就此埋伏下来了。我急忙从人丛中溜出,回到家里,心中总是那么样地忐忑不宁。我的生命显然已成为一种必须偿还人家的债务,而现在债权人已经来了。  
  第四日我就来找你,我原来就是要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一则使我自己能从这里得一些愉快;二则请你给我一些安慰,我自己实在禁受不住了,但想不到一进你的家,就看见那车中的女人已经在等候我,我的神经突然昏乱起来,恐怖,烦扰,慌急,一时都袭击了我,于是,于是我到这里来了……“  
  一个女护士开进门来:——先生,医生劝你谈话不要太多。  
  ——唔,我不说了。你们可以进来,这牛乳已经冷了。  
  我的朋友卞士明讲完了他的故事,我才知道他那天所以看见了我的表妹而惊厥的缘故。也许我的表妹很像他所看见过的船中女人,或被他扼死的乡下女人。不错,我的表妹是与他乘同一列车来的。第三天她从永安公司买了东西回来,还告诉我她曾遇见卞士明,她说他比从前羞涩得多,因为一看见她就急忙地避了开去。  
  我忽然想起表妹和妻曾约好了在一小时之后来探望他的。于是我走出去打了一个电话,通知她们不必来了。  
  (选自《梅雨之夕》,1933年,新中国书局)          
狮子座流星                      
  卓佩珊夫人在一路公共汽车中坐定了,脸上还觉得发烧。她自己也不相信竟会有这样的胆量,到底去请教了吴瑞书医生。可是这有什么用,吴瑞书医生帮助了她什么没有?还不是和她的那个学产科的旧同学陈小姐所说的话一样?她怀疑吴医生会不会在她走了之后暗笑她:“一个无事忙的性急的太太。”  
  但是她决不承认她是“无事忙”。医生的话未必全是对的。前个月,大阿姨的女儿三囡项颈边生了两颗栗子粒,去看一个东洋留学的医生,叫做张廷……廷什么的,他怎么说?他说是梅毒。哪有这种事情,人家规规矩矩的黄花少女。后来到底,可真巧,碰着了一个乡下出来的郎中,一服草头药,就消了下去。不过,不过……卓佩珊夫人又怀疑起来了,吴瑞书医生是德国汉堡大学的医学博士,妇科皮肤病科专家,是的,她已经把广告念得很熟了。  
  医生不是要算德国回来的最靠得住吗?  
  她一想起刚才吴医生替她诊治的情形,脸上发烧得更凶了。医生总有那么样一副正经面孔,这倒反而难受。当种种考察都施行过之后,他皱着眉头,“很好,很好,一点没有毛病,完全健康。”他后来又怎么说?那是什么意思?“几时顶好请你们密司特……”他还没有晓得他的姓,我告诉他,“……  
  哦,密司特韩也来检查一下。“难道他会有什么?……也许,也许……大块头有关系。倒忘了,没有问,大块头有关系没有。  
  三年前结婚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胖。她很记得,那时候他们还常常一块儿去跳舞,他还能很活溜地跳却尔司登。可是,这两年来他真胖得快,人家说“财发体发”,真的,一升做主任就胖起来了。可没想到胖了也有坏处。  
  以后应当少给他吃肥的,多吃些盐。不过,这也没有一定,住在我们后弄的那安徽人却生了三个儿子,白胖得跟他们爸爸一个样,那又怎么说?  
  这当儿,车驶下外白渡桥,沿着黄浦滩一直溜过去。软软的座垫显着怪柔和,怪舒服。光陆大戏院屋顶上的那个上海电力公司的年虹光大招牌,就好像一只有劲的大手掌,想把从邮政局钟楼上边射过来的夕阳挡住了。可是哪里挡得住,这黄金的光终究穿透了她坐着的车,一直爬上浦东的一排堆栈的高墙。  
  车里还有两个外国女人和一个中国女人,都跟她差不多年纪。一个外国女人还带着一个女孩子,穿着毛茸茸的黄颜色的羊毛衫裤,活像一个玩具里的猢狲。她们都好像给夕阳光烧炙着,脸红红的透露着一股春意。从黄浦江上吹来了一阵晚风,她们都好像觉得很舒服,那个中国女人甚至把大衣领头翻下来,让风吹进她的胸衣。可是她,卓佩珊夫人,却觉得冷,冷得皮肤都起粟了。这就显见得她身体坏,医生没有看出,可是她自己觉得。秋天,多坏的天气!一到秋天,身体就支持不住了。她把大衣裹了裹紧,咒诅着这天气,但眼睛却无意中又瞅着那伶俐的小猢狲。  
  车停在沙逊房子前面,各色各样的人挤进来了。一个面目黧黑的外国人来坐在她旁边,把她一直挤紧在角落里。但是这外国人没有坐定,就立起来让给一个很美丽的,穿着一件网纹绒线衫的外国女人了。她这一旁的座位上,除了她,差不多全给外国女人占据去。这些都是大公司里的女职员。好福气啊,她们身体这样好,耐得了整天的辛苦。可是,难道她们都没有孩子的吗?  
  车还没有开动。卖报人不但嘈杂地高叫着,并且还把报纸从车窗里乱塞进来,擦着每一个乘客的肩背或脸。她回过头去,一张报纸晃动在她眼睛前,一个沙嘎的声音:“刚刚出版格号外《时报》。”她摇摇头。一个老枪闪了过去。扶梯底下的报纸该卖掉了,已经堆不下了。这几个月的报纸真冤枉,简直都没有看。最好能够单定一张本埠增刊,翻翻戏报就够了。……不过,也难,大廉价的广告又都登在第一张。……看广告常常容易上当,多花费,今天早上要是不看见这医生的大广告,这一趟也就省掉了。呃,明天准定叫阿蓉回了。……再不然,就定一份便宜点的,横竖有大事情的时候好再定。  
  卓佩珊夫人正在打算节省一点报费的时候,一个锐利的孩子声突然在她耳朵边嚷着:“阿要看,今朝夜里,扫帚星出现!”  
  扫帚星,她记得好久没听到过这名字了。她没有看见过这颗星,但是她晓得这不是颗好星宿,因为她小时候,妈妈宠了她,嫂嫂就在厨房里说她的背话,骂她扫帚星了。  
  “难得看见,三十三年一转!”  
  嘹亮的叫嚷又在她耳朵边响着,于是站在她前面的那个围着白丝巾的男子,从她肩膀上伸出一只手去,以两个铜元换来了一张报纸。  
  车开动了。她才注意到有许多人买了报纸。《时报》,《大晚报》,《新夜报》,还有英文的晚报。这些人是不是都预备看扫帚星的?这是不是像月蚀一样的东西?是一颗很大的像扫帚一样的星呢,还是许多星排成一柄扫帚的样儿?今天晚上,人家会不会敲锣放炮呢,像前年月蚀的时候那样?她这样怀疑着。  
  她耐心地等待着前面的那个男子把报纸翻过来,当他看别的新闻纪事的时候,她可以偷瞧见关于扫帚星的新闻。究竟怎么说着?可是车好像已行过了两三站路,他还没有看完一版新闻。太慢了!这个人真够笨,看这样一张报还得费这许多时候。她顺眼看别的人,有的正在翻看后幅的新闻,有的已经看完了,把报纸折起来塞在衣袋里。她开始后悔刚才不自己买一张。但是,女人在车上买报纸看,这倒好像是稀有的事,她似乎并没有看见过先例。  
  于是车停在永安公司门前了。他才移动了手中的报纸,但并不翻过后幅来,他把报纸匆急地折拢来,挟在腋下,回头一望,在人群中一阵子乱挤,下车去了。她觉得好像被侮辱了,有些不便出声的骂人话从她心里涌上来。  
  各种各样的晚报的叫卖声,依然在她耳朵里响着:“要看豪燥,《大晚报》,号外《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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