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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节

施蛰存作品选-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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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二十四日晴  
  晨八时,聂君来,导至德顺铺吃肠旺米粉及肠旺面,贵州特有之点心也。肠即猪肠,旺则猪血,米粉即吾乡之粉干。每碗量甚少,余既不健啖,罄三碗亦未足充饥。肠甚佳,旺则颇难吃,盖生凝猪血,色鲜红可怕耳。益以辣子,为之卷舌入喉,乃尽二器而止。  
  仍由聂君导至邮政局,寄发家信并致长沙三妹信各一通。问知电报收发办事人尚未来,遂在附近某书铺检阅书籍,无可买者。少须,仍至邮政局,发一电报致云大熊校长。  
  在聂家午饭后,即到大东澡塘沐裕自陟征途,未尝沐浴,垢汗蓄积,殊不能耐,得此竟百体舒畅矣。  
  浴后即到蔡家,今日适为之任祖父二周年忌,余以未悉黔中礼俗,无以将意,一拜而已。即在蔡家晚饭,肴馔甚丰,皆黔法烹调,甚非外省所能得尝,且又出之家庖,尤可贵已。  
  饭后以水果进,余始得食地萝卜。地萝卜者,或曰地瓜,形似圆薯,皮黄而实白,撕去其皮即可食,汁甚多,惜略有生涩味。疑即杜甫诗中所谓黄独者也。自入黔境后,每到一站,辄有售此物者,车中人常好购以解渴,余则初未尝试也。  
  九月二十五日晴  
  夜眠甚酣适,今晨起身,已八时后矣。独行南华路中,饮食店外,列肆多未始业,似此间市面甚晏。到一甜食店,吃银耳一碗,八宝饭一碗,价廉物美,择一钟表铺,嘱修表,约晚间来龋盖昨日余表忽损坏,曾一度修理,终未修好,夜间又停止,故不得不另试一铺也。到汽车站,知行李二件果已运到。遂领出,雇车返逆旅,途中曾受检查二次,亦烦琐哉。  
  余衣箱中书多衣少,故较重累,自南昌到此,计所纳运费已十八元,而书值不过二三十元,殊不值得,余自忖自贵阳至昆明,尚有四日程,以前例计之,恐尚须运费十元左右,则不如邮寄之为愈,遂尽出箱中书籍,携至聂家,托聂君代为包裹付邮。  
  在聂家午饭后,即独行返寓,晤黄震遐君。黄君供职中央航空学校,奉派入滇筹备分校,与余适同寓,谈故甚快。四时,仍到蔡家晚饭,黔中习俗亦如江西,一日两餐,故晚餐甚早也。  
  晚八时返寓,向黄君借看滇黔川游记,此书系中华书局出版,为游此三省者之最好参考书。余日间曾赴中华书局购取,以适售罄未得,遂不得不借之黄君,许以明晨即璧还之。  
  九时许,之任兄之夏,妹之玮,同来,因余已定明日赴滇,故来答访耳。  
  九月二十六日晨微雨午后晴  
  晨七时,雇车到汽车站,旅客已大集。余初以为此蚁聚者皆入滇旅客,颇为惊讶,后知东西北三路车同时开行,有入湘者,有入川者,有入滇者,遂少少安心。然发售西路车票之窗口,亦既有二三十人鹄立以俟矣。不久即开始售票,因知其中有赴安顺者多人,另有短程车载之以去,赴滇客皆购票至永宁,则不过五六人而已。遂以七元七角五分购得永宁票,又纳行李运费九角讫,即自登车,初以为客少车敞,必可舒适,讵知车上已先坐军士多人,皆无需购票者,遂次末坐,侷蹐万状。既而忽潇潇雨作,贵州素有“天无三日晴”之谚,余居此三日未雨,则此潇潇者亦固其宜,独愁雨势倘大作,则公路或有松损,车行易致意外耳。旋瞥见聂君及蔡女士等已在站中,似正在觅余者,遂挥手招之,二人冒雨奔来,殷勤送别,甚可感也。  
  车行后,雨益大,气候亦益冷,余所衣为夏季洋服,渐不能支,乃出绒布晨衣披之,犹不禁颤栗。车窗皆以木制,无玻璃,雨作则闭之,遂无顾盼之娱,惟向车前看迎面群峰,为云气所裹,澍万状而已。  
  午间,雨霁日出,开窗视之,远山鲜翠欲滴,大是娟妙。车所经行,皆润泽,不复扬尘十丈,尤惬人意。下午一时抵安顺,就餐焉。安顺为贵州一大邑,富庶过于省会,盖其地为黔中鸦片栽植区也。  
  发安顺,过镇宁,至黄果树,路转峰回,便见中国第一大瀑布。上则匹练千尺,下则浮云万叠,势如奔马,声若春雷,遂命司机停车十分钟,凭窗凝望焉。或谓近日已非雨季,其势大杀,若当五六月之交,则十里外便闻其汹涌,昔经工程家勘视,谓此水力所生之电,足供川滇黔三省之用,诚足桥舌矣。  
  下午五时,到永宁。计自贵阳至此,凡一百九十三公里。永宁亦山中一小邑,居民不过三四百户,无旅馆。余得同车贺君导,入一陋屋,云可以投止者。其家姓王,不标旅社之名而营旅社之业者也。贺君,四川人,在滇经商有年,常道出此,故甚谂之。  
  九月二十七日晴  
  晨七时,到汽车站买票至平彝,计七元七角五分。行李二事,纳运费一元零五分。  
  七时启行,仍驰驱于悬崖绝壑间,今日行程,似更为荒凉,辄数小时不见人家。沿途见苗民甚多,男子裹头巾,突出于颅额间,如承盘;女子御蓝黑色斜领衣,褶裥短裙,仿佛汉代装束。在贵阳时,尝闻中秋之夕,贵阳附廓苗民曾举行跳月,惜余病滞长沙,未能一赏此民风也。  
  中午,抵安南,饭焉。米作紫红色,无汤,颇难下咽。自安南西行,经普安,遂缘盘江行,滚滚黄流,势甚湍疾。凡数里,而至铁索桥,昔尝从徐霞客游记中知其为黔西险要,今亲临其地,视之果然。桥以两巨铁索为经,各附着东西岸悬崖上,而以大木如铁轨之枕木者为纬,平列以为行道,桥长约一百公尺,而下临盘江水则可四百公尺。余等初意皆下车徒步过桥,使车身减轻重量,而司机者谓无须,缓驰而过,铁索徐徐振荡,轧轹作声,殊足危怖。有人谓前年红军抵此,滇军曾将桥上横木除去,只留二铁索,而于西岸驻兵以阻红军入滇。然红军敢死队竟缘铁索而渡,死于江中者虽甚多,然终得窜入滇西,谈者至今犹为色壮也。  
  渡铁索桥,车常回复行,登一大山之巅,又回复而下之,如是者数,以达于盘县,中间亦未尝见人家也。盘县在平谷中,人烟尚不少。余车到此,已夕阳在山时,例当宿于此,顾司机人以为余勇可贾,今夕必驶抵平彝,平彝处黔滇接壤,黔省公路车以此为终点者也。时车上旅客惟蜀商贺君及其徒,另有滇商二人并余共五人而已。余与贺君俱愿西驰,而二滇商则以此去辄多匪患,最为不静,矧又当薄暮,期期以为不可。而站长亦以平彝方面适无黔车驻候,若余车今日能到平彝,则今日滇来旅客之到平彝者,明晨即可乘以车行。遂决定即晚到平彝。二滇商不能从,携箱箧下车去,谓当俟越日早行。  
  贺君目送之,谓余曰,此二人必挟巨款与俱,故不敢前耳。余为之恍然。  
  车遂西向疾驰,登青天,入幽谷,出没万山中。以下大盘山,经二十四拐,窄径回复,每一曲折,均须先使车逆行,方得过,否则覆矣。此亦黔滇公路中一险要也。其时车方迎夕阳行,残日熔金,光芒万丈,不可逼视。车折过一崖壁,司机者双目为阳光所乱,竟迷前路,车忽旁出,遂陷洿泥中,前隔绝壑,幸早抑制车轮,否则若再前行一尺,即下堕万丈,人车俱荆此则余登征途以来,所遇最大危险也。  
  车轮既陷洿泥中,百计不得出,司机者与客共四人,推之亦不动。遥见对山有人家,司机者遂趋之,约半小时许,邀得护路兵二三十人来,共相推挽,又久之,车始得出。  
  夕阳已逝,弦月未升,仅得缓缓行,八时二十分,始到平彝。  
  平彝亦一小县城,车止于东门外,未见车站。其地亦无旅馆,仍由贺君导至一家投宿。其家只楼屋一栋,主人自住户后一小屋,与猪栏为邻矣。余先登楼,见有三榻,已有客占其二。客一男一女,云是四川人,在上海读书,近从上海而海防而昆明,更取道贵阳以返里者。余遂商之,能否许余占此余榻,客不能却,颔之。余遂命人搬行李上楼,而贺君及其徒则宿楼下矣。  
  洗漱讫,嘱主人治炊,余则邀贺君同入城参观。城中商肆多已闭户,惟茶店餐馆数家,尚可见荧荧一灯下,有人憧憧往来耳。一菜馆方煮鸡,遂以一元购得鸡一只猪爪一个,与贺君分提之而返,黄粱方熟,共快朵颐。饭后少憩,上楼就睡,则二客已鼾声雷动矣。  
  九月二十八日晴  
  晨六时起身,洗脸后即进城,觅得滇省车售票处。叩门无应者。途人云为时尚早,宜以八时来。遂在城中漫游一周,视时计尚未到七时,乃返寓所,就西邻一茶社饮茶。  
  至八时,再到售票处,仍未开门,叩之既久,内始有人呶呶拔关,视之则一老者。告以购车票意,老者云今日开午车,十二时始卖票,言次似甚怪其急急者。然终出其票簿,允余等先买票,自平彝至昆明,计二等座十六元,余初颇讶其过昂,后始知此乃以新滇币计,合中央币只八元耳。遂付中央银行五元币二纸。讵找出滇币拾元者二纸,余复茫然,疑其有误。贺君告以此是旧滇币,折合中央币适二元,非误也。至是而始知滇省金融之复杂矣。  
  购票后,仍返至茶社。有老者三五人竞来问讯抗日战事情形,余为琐琐述之,听者渐麇集,后竟不下三四十人矣。余语既罄,人复散去,与贺君枯坐至十一时许,始见彼售票之老者携其票簿钱匣来,即在茶社旁一小屋中开始办公,审视其屋,始见门楣间有红纸一条,题曰平彝车站办事处也。  
  十二时,始得登车。余初未知汽车中如何分头二等,既登车始知所谓头等者,只容四五人,其地位适在司机人座后,头等座之后,有一铁栅栏,栏后则二等矣。二等无座位,客皆自坐其行李上。盖其处有客则载客,无客则载货,或有客与货并载之,亦滇中汽车所特有之现状也。贺君初邀余入头等座,既坐,觉局蹐甚不适,遂移至二等车中,藉被包而坐,反甚柔软。车既行,一路皆平坦,不复有高山深谷。遂于下午三时一刻到曲靖。  
  到曲靖后,初以为所行只八十公里,为时尚早,理当再西行。乃司机人谓今日且宿此,须明晨去昆明矣。无奈,遂下车,投宿大东客栈。大东客栈已驻有滇中军队,无余室,乃由逆旅主人为谋之于其邻,得二室,强邀余等止焉。余径上楼,占得一榻,而后来者众,竟无宿处。主人为二妇人,语哓哓不可解。大约不愿旅客他去,故坚持须二人共一榻。未几而牵一客来,嘱客将行李置余榻上,示将与余共榻也。余大诧怪,力持不可,许以酬付三倍宿费,始欣然曳客他去。  
  宿处既定,遂托贺君之学徒代为照管行李,独行市廛间。曲靖为滇东一大县城,街道整洁,列肆甚盛,时已薄暮,路上行人仍络绎不绝,想晚市亦必可观。遂信步入一餐馆,嘱治二肴一汤,以为晚餐,调味甚佳,价亦廉,仅中央币二角耳。  
  返寓,与贺君及其他旅客闲谈,九时始上楼。楼屋本极逼仄,仅二榻,余既占其一,另一榻上果已眠二客,而地板上乃亦眠二客,皆妇人。余榻上所设一草荐,已尘污作黑色,恐有臭虫,不敢用,遂卷置一端。解被包,出一薄被,拟和衣而卧矣。  
  临睡,主妇来收宿费,谓恐客明晨早行也。余问一客当纳若干,答以一元,旧滇币也。遂付与中央币三角,申谢而去。余不觉失笑,盖一人而眠三榻矣。  
  九月二十九日晴  
  昨晚邻家楼上有女尼七人作佛事,梵呗铙钹之声不绝,且相隔只一板壁,空隙甚广,非但不能少阻喧扰,抑且张目即见,竟夜未睡,六时即首先起身矣。  
  七时,到云南公路汽车联合营业处问讯何时开车,则谓昨日之车尚须先赴某处载煤,俟载煤返,当再载客去昆明,故至早须十时也。遂拟觅一点心店或茶店,少解饥渴,竟不可得。市上有买梨及粑粑者,乃购梨四枚,及粑粑二饼尽之。梨甚佳,每个才一分,亦足令外省人惊讶也。  
  十一时,车始回,煤竟不卸,且复有火腿数十筐,云并载赴昆明者。于是二等客只得与煤块火腿同处一厢。余不得已,躐等坐头等座,亦竟无人干涉。曲靖至昆明,只一百六十公里,在理四小时可到,乃车竟屡损,不三四里辄一止,至晚间九时,方到昆明。  
  经三度检查,始得下车出站,雇人力车投宿得意春旅馆。至是而三千公里之旅程,遂以告竟矣。          
致戴望舒   
  一  
  望舒:  
  前日寄出《现代》二卷一期《东方》复刊号及第四号共三册,平寄需邮费一元,真寄不起。《现代》这期创作号销路特别好,初印八千份,现在已销完,正在再版中。一号那天,上海门市售出四百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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