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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玉体横陈-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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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甲午日。往年,这个时候,在晋阳宫的这间德阳堂,我都会召集好多人一起尽情地饮酒纵乐。如今,我却喘不过气来,浑身冰冷,无力地躺在床榻上。 
  我觉察到,时间,对我来说,可能现在只以时辰来计了。宫中的气氛,即使我不睁开眼睛,也能感觉得清晰。人,在弥留之际,如同在大醉的时候一样,有许多的时刻,非常非常清醒。我生命历程真的就要戛然而止了吗?人生这么短促,像弩箭发射的瞬间。我的这十年帝王生活,是否会被后人无限地歪曲。我的本来面目,我的狂暴,我的放纵,我的一切的一切,史家会怎么记载呢?别的世界,天上的世界,地下的世界,我还能为所欲为吗?在漆黑的坟墓中,我的灵魂会飞升吗?我的肉身会不朽吗?   
  二十一 沉重的肉身(4)   
  忽然,我能够说出话来。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了我的李皇后。趁着我自己的回光返照,我大声对她说:“人生必有死,何足致惜!但怜我儿正道①尚幼,别人会篡夺他的皇位啊!” 
  一转头,我看到了位居群臣之首的我的六弟常山王高演。他的脸上,满是泪水。我努力朝他笑了笑,说出连我也陌生的话:“夺则任汝,我的儿子,你留他一条命吧!毕竟,他是你的亲侄子!” 
  常山王跪地叩头,恸哭不已。我不知道他是因为恐惧还是真的悲痛而哭。想从前,天保初年,我刚当皇帝的时候,派大臣邢邵为儿子起个正式的名字。思考数日,他呈上书奏:“高殷,字正道。”当时,看到这个名字,一股不祥的预感就已经涌上我的心头。我对邢邵说:“商殷帝家,兄终弟及;‘正’字,一止也。从你呈上的名字看,我死后,我儿不得守皇位。”邢邵闻言大惧,奏请再改名字。“天意如此,想违背也难!”我没有同意,依旧让太子用高殷的名字。有些事情,冥冥之中,都是上天注定。 
  现在,我无力也无法辨别别人的真伪,我也失去控制一切的能力。但是,我也知道,在大限到来之前,在我还能说话之前,只要我用手指点一下,我六弟常山王高演的脑袋就会被砍掉。那样,我就不会再担心我儿子的皇位问题……不一定,杀了六弟,同父同母的兄弟还有九弟长广王高湛。即使杀了高湛,还有那么多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和几十个高姓宗室,我总不能把他们都杀掉…… 
  我的腹部,肿起老大。那里面,是气,还是水,我不知道。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重量压在我心肺上面,还有我的肝,疼得让我发狂。疾病和死亡,似乎像打开了一扇通向深不可测地洞的门,有一种我看不到的东西,正气势汹汹地朝我扑来。对于这种东西,我,大齐的至高无上的皇帝,也难以招架。我只能忍受。疼痛太折磨人了,深入骨髓的疼痛,我的腹痛,我的肝痛,让我不由自主地战栗。如果没有酒,如果没有西域的麻药,一年多以前我就不能忍受了。现在,酒和药都不管事,我不知道怎么能忍受这种疼,这种钻心裂肺的疼。 
  从一次我不知道的突然昏迷那一刻起,我意识到,那个我不能避免的时刻,必然来临。人要死的时候,才忽然发现生命的可贵。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过去,和各种梦混淆在一起。在感觉到自己要死的时候,即使作为皇帝,我仍然感受到了脆弱。这个世界,一直在我的掌握之中。大限到来,我却被别的东西所掌握。 
  我的疼痛却变得无法忍受。似乎在我的胸腔中燃起一团烈焰,烧灼得我要爆裂开来。现在,我多么希望烈酒能如常一样安抚我的身体啊。我希望,那些神奇的伴随我十年的饮料,继续能够让我的感觉变迟钝。那样的话,我的疼痛也会迟钝。 
  不知道为什么,在早晨,我的感觉尤其灵敏。大量的酒混着药物灌入喉咙后,我依旧心神不定,那种剧烈的疼痛无法驱赶。 
  就这样,额头上大汗淋漓,身下不停地排泄屎尿秽物,不停地呻吟叫喊,我,大齐的帝王,只能听天由命了。 
  最疼痛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死,都是一种美好的解脱。死亡,和睡眠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睡眠过后我还会醒来。死去,就是一种永远的睡眠。我强烈地希望,在永久的睡眠的过程中,再也不会和我大哥相遇。否则,他被我刺死的惨状,又会永久折磨我的死亡。 
  清醒的时候,我甚至还照了一下镜子。我三十一岁的脸,让我本人都感觉到吃惊。那么多皱纹在脸上,而且,浮肿,让我自己都辨认不到我自己。我黑紫色的嘴唇和几乎看不见的双眼,尤其丑陋。岁月要毁灭我,我的生命即将消失。好吧,也好,这样的一张怪异的脸,我希望,黄泉路上,我的大哥和那些被我弄死的亡灵,都不会认出我。在地下,我是否还能拥有人世这样帝王的威权呢?…… 
  最后睁开眼睛,我看到了尚书令、开封王杨愔,领军大将军、平秦王高归彦,侍中燕子献,他们皆跪在我的病榻前,等待我的遗诏。 
  我太累了;手中的玉雕虎符;也掉落在地上。当我闭眼的时候,我听到了群臣的号哭声。不过,我的灵魂离开我的身体飞升的时候,我发现,群臣没有一个真正有眼泪的。四下看看,只有杨愔一个人在真哭,涕泗呜咽,哀伤不已。 
  好了,我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 
  最后,我看见,我的六弟常山王高演,跪在地上的人中,他第一个站起身来。 
  ① 高殷,字正道。   
  二十二 罪孽与沉沦(1)   
  人死如虎,虎死如猫。俗谚这样说,我觉得,没有一点道理。 
  我的二哥,大齐的皇帝高洋,他活着的时候,多么让人畏惧啊。现在,他死了,他躺在床榻上,死了! 
  大北齐说一不二的皇帝,僵成了一段木杆一样的身体,在白白的麻布罩单下面,哪里还有任何让人惧怕的气势呢。 
  他活着的时候,我,他的六弟常山王高演,还有“我们”,所有的人,无论是谁,都是他的猎物。待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我们,大北齐的国戚、朝臣,终于都能安心吸一口气了。 
  二哥,大北齐的“始皇帝”,崩逝了。他昔日粗壮的身躯,蜷曲地斜躺在床榻上,丧失了帝王的威严,完全像一只死去的动物。 
  我眼看着他,喘息着,呻吟着,咳着,抽搐着,抖动着。终于死了。他的眼睛半阖半闭。左眼下方,露出了一角白眼珠,没有任何光泽,呆板地望着他身后的世界。 
  二哥,你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作为与他同父同母的六弟,我,常山王高演,十年以来,几次都险些被我这位淫暴的二哥皇帝杀掉。特别有一次,他亲手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刀刃已经割破了我的皮肤。这么多年,如果我不是最后学会韬光养晦,可能现在早已经不在人世。 
  二哥的脸,肿胀得完全变形,只能从眉毛的形状依稀辨认得出这是大北齐的皇帝。他的皮肤发黑褐色,身上的肌肤完全松弛,散发出难闻的臭气。这具躯体,已经被烈酒完全毁坏。十年的酗酒,不仅伤害了他的脑子,也让他的样子变得面目全非。 
  人,死前死后,差异真是巨大。这具尸身,就是平素让我恐惧到发抖的二哥皇帝吗?死亡虽然使他变得丑陋,但浮肿却让他的脸看上去显得憨厚、老实,甚至是痴呆。 
  从前目空一切、鹰视虎步的帝王,变成了灵床上的一具摆设。脱胎换骨的蜕变! 
  按照常规,我们北齐境内大赦,我的侄子高殷继位,改元乾明。尊皇太后娄氏为太皇太后,皇后李氏为皇太后。至于我们的二哥高洋,被谥为显祖文宣帝。 
  十一月乙卯,新帝下诏,大封功臣,以我为太傅,以右丞相、咸阳王斛律金为左丞相,以司徒、长广王高湛为太尉,以司空段韶为司徒,以平阳王高淹为司空,以河间王高孝琬为司州牧,以侍中燕子献为右仆射……这些新任命看上去体尊宗室勋臣,其实,都是表面做给人看的。 
  二哥皇帝死后,最先倒霉的是我十一弟高阳王高湜。二哥文宣帝活着的时候,非常喜欢他逗乐的口才和玩耍方面的异想天开,常常置于左右,让他亲自杖打诸王高氏亲王。在诸臣眼中,高阳王高湜是个“万人恨”。我的母后娄太后憎之已极,一直想对他下手。二哥文宣帝丧礼上,他以司徒身份导引梓宫,竟然敢当众吹笛,拍击胡鼓,大声嚷嚷:“皇帝哥哥,你还记得从前我们在一起的大乐事吗?”见他在丧仪中如此无礼,我的母亲娄太后立刻派人把他绑起,当庭大杖百余,把他活活打死。 
  本来,在晋阳丧礼期间,我母亲娄太后就与我和九弟长广王高湛密议,想立我为皇帝。但二哥文宣帝临终顾托的杨愔等汉人大臣势力十分强大,他们在很短时间内,就拥立二哥的太子高殷登上宝座。新帝登基后,杨愔又发布敕令,让我和九弟长广王高湛搬出皇宫内院,归于王府私邸。 
  大臣之中,除了杨愔以外,领军大将军可朱浑天和、侍中燕子献、侍中宋钦道等人,都对我和我的九弟长广王广加猜忌。特别是手中有兵的可朱浑天和,是我干妹妹东平公主的女婿。他常常对人公开讲:“如果不诛二王,少帝无自安之理。”而我的另外一个妹夫燕子献(尚淮阳公主),也一直想把我的母亲娄太后迁于北宫,把朝政归于我二哥的皇后李氏掌握。 
  如果不是总管禁卫军的宗室、平秦王高归彦关键时刻倾向我和九弟,我兄弟两个,凶多吉少。 
  少帝高殷即将回驾邺城,当时大臣,不少人都认为我身为常山王、皇帝亲叔,应该留在晋阳居守。杨愔不放心,怕我在晋阳生变,就改让我的九弟长广王高湛留守。岂料,最后关头,他们再次改变主意,敕令我和九弟一起,起驾回邺城。 
  外朝闻之,莫不骇愕。萧墙之内,祸不远矣。 
  由于杨愔从平秦王高归彦手下抽出五千精兵,分划给别人指挥,导致高归彦心中陡生怨恨,最终倒向我们一边。大内禁军,原本都归平秦王高归彦掌管。杨愔偏心,暗中剥夺平秦王高归彦的禁军权力,改由与他一党的领军大将军可朱浑天和统管禁卫军。 
  怨毒在胸,平秦王高归彦倒向我与九弟长广王这一边。 
  当然,事关大局,我和九弟以及朝内归心的鲜卑、敕勒将领并不敢贸然行事。我们不动手,杨愔等人却一直没有闲下来,他们在少帝宫中密议,准备把我和九弟长广王高湛外放为大州刺史,然后逐渐削除我们兄弟的兵权。   
  二十二 罪孽与沉沦(2)   
  可巧,新帝的母亲、“皇太后”李氏与宫人李昌仪关系亲密。二人闲谈的时候,她把杨愔的奏启拿给李昌仪看。李昌仪乃我母后娄太后宫中女官,她回去后,立刻把这件重大的事情汇报。这个李昌仪,原来是我们北齐功臣高慎的老婆。当时我大哥高澄要奸污她,高慎知道后,惭怒而叛,遂据武牢关投降西魏。李氏当时未及逃出,其儿子皆被处斩,她本人被没入宫中为宫婢。我母亲娄太后念旧情,加以照顾,把她引为自己的宫中女官。这个女人还算有心,关键时刻把李太后和杨愔之间的密议全部禀告给我母后。其实,不仅仅李昌仪来报信,杨愔的妻子,我的二姐太原公主,一直深恨杨愔十年前与我二哥等人合谋杀掉她的丈夫孝静帝和他们的三个儿子,暗中常常把杨府动静禀报给母亲。 
  人算不如天算,这样一来,杨愔等人想干什么,我们总会预先得知。 
  听到这个消息,我和九弟终下决心,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先发制人。 
  于是,我和九弟长广王高湛假装接受官职,发请柬给群臣,佯装会宴,准备在酒席上动手一搏。 
  我们成功的关键还在于,九弟高湛虽然被外放,他名下京畿大都督的官职还没有正式解除。宫内的禁卫军不在我们手中掌握,城内的京畿军就成为我们唯一取胜的筹码。 
  由于朝中鲜卑、敕勒等族的军事勋臣支持我们兄弟,让我们更加安心行事。勋臣军将参与,事情等于就成功了一半。我们大北齐家,非是南朝文臣掌国。如果手中没有兵将听从指挥,干大事就不可能成功。 
  尚书省宴会前,燕子献似乎预感到风声不妙,他劝说杨愔等人不要参加宴席。 
  杨愔自恃宗亲大臣,扬扬慨然道:“我等至诚体国,毫无私心。常山王高演拜职宴客,哪里有不去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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