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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高老头-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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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利斯朵夫跟着高老头上楼,一忽儿下来了。  
  “你上哪儿去?”伏盖太太问。 
  “替高里奥先生跑一趟。” ’  
  “什么东西呀?”伏脱冷说着,从克利斯朵夫手中抢过r个信封,念道:送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伯爵夫人。他把信还给克利斯朵夫,问:“送哪儿呢?”  
  “海尔特街。他吩咐一定要面交伯爵夫人。”  
  “里面是什么东西?”伏脱冷把信照着亮处说,“钞票?不是的。”他把信封拆开一点:——“哦,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票。嘿!这老妖精倒有义气!”他伸出大手摸了摸克利斯朵夫的头发,把他的身体象骰子般骨碌碌的转了几下,“去吧,坏东西,你又好挣几个酒钱了。”  
  刀叉杯盘已经摆好。西尔维正在煮牛奶。伏盖太太生着火炉,伏脱冷在旁帮忙,嘴里哼着: 
  我久已定遍了世界,  
  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一切准备停当,古的太太和泰伊番小姐回来了。 
  “这么早到哪儿去啦,漂亮的太太?”伏盖太太问。  
  “我们在圣·丹蒂安教堂祈祷。今儿不是要去泰伊番先生家吗?可怜的孩子浑身哆嗦,象一张树叶,”古的太太说着坐在火炉前面,鞍子搁在火门口冒起烟来。  
  “来烤火吧,维多莉,”伏盖太太说。  
  “小姐,”伏脱冷端了一把椅子给她,“求上帝使你父亲回心转意固然不错,可是不够。还得有个朋友去教这个丑巴怪把头脑醒醒。听说这蛮子手头有三百万,偏偏不肯给你一分陪嫁。这年月,一个美人儿是少不得陪嫁的。”  
  “可怜的孩子,”伏盖太太接口道,“你那魔王老子不怕报应吗?”  
  一听这几句,维多莉眼睛湿了;优盖太太看见古的太太对她摆摆手,就不出声了。  
  军需官的寡妇接着说:“只要我能见到他的面,和他说话,把他妻子的遗书交给他,也就罢了。我从来不敢冒险从邮局寄去;他认得我的笔迹……”  
  “哦!那些无辜的女人,遭着灾殃,受着欺侮,”伏脱冷这么嚷着,忽然停下,说:“你现在就是落到这个田地!过几天让我来管这笔账,包你称心满意。”  
  “哦!先生,”维多莉一边说,一边对伏脱冷又畏怯又热烈的望了一眼,伏脱冷却毫不动心。“倘若你有方法见到家父,请你告诉他,说我把父亲的慈爱和母亲的名誉,看得比世界上所有的财宝都贵重。如果你能把他的铁石心肠劝转一些,我要在上帝面前为你祈祷,我一定感激不尽……”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伏脱冷用讽刺的口吻唱着。  
  这时高里奥,米旭诺小姐,波阿莱,都下楼了,也许都闻到了肉汁的味道,那是西尔维做来浇在隔夜的羊肉上的。七个同居的人正在互相问好,围着桌子坐下,时钟敲了十点,大学生的脚步也在门外响了。  

  “暖,行啦,欧也纳先生,”西尔维说,“今儿你可以跟大家一块儿吃饭了。”  
  大学生招呼了同居,在高老头身旁坐下。  
  “我今天有桩意想不到的奇遇,”他说着夹了好些羊肉,割了一块面包——伏盖太太老在那里估计面包的大小。 
  “奇遇!”波阿莱叫道。  
  “哎!你大惊小怪干什么,老糊涂?”伏脱冷对波阿莱说。“难道他老人家不配吗?” 
  泰伊番小姐怯生生的对大学生瞧了一眼。  
  伏盖太太说道:“把你的奇遇讲给我们听吧。”  
  “昨天我去赴特·鲍赛昂子爵夫人的舞会,她是我的表婉,有一所华丽的住宅,每间屋子都铺满了续罗绸缎。她举行一个盛大的跳舞会,把我乐得象一个皇帝……”  
  “象黄雀,”伏脱冷打断了他的话。 
  “先生,”欧也纳气恼的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黄雀,因为黄雀比皇帝快活得多。” 
  应声虫波阿莱说:“不错,我宁可做士只无忧无虑的黄雀,不要做皇帝,因为……”  
  “总之,”大学生截住了波阿莱的话,“我同舞会里最漂亮的一位太太跳舞,一位千娇百媚的伯爵夫人,真的,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美人儿。她头上插着桃花,’胸部又是最好看的花球,都是喷香的鲜花;啊晴!真要你们亲眼看见才行。一个女人跳舞跳上了劲,真是难画难描。唉!哪知今儿早上九点,我看见这位神仙似的伯爵夫人在格莱街上走。哦!我的心跳啦,以为——”  
  “以为她上这儿来,嗯?”伏脱冷对大学生深深的瞧了一眼。  “其实她是去找放印子钱的高勃萨克老头。要是你在巴黎妇女的心窝里掏一下,包你先发见债主,后看见情夫。你的伯爵夫人叫做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住在海尔特街。”  
  一听见这个名字,大学生瞪着伏脱冷。高老头猛的始起头来,把他们俩瞧了一眼,又明亮又焦急的目光教大家看了奇怪。  ”克利斯朵夫走晚了一步,她到过那儿了,”高里奥不胜懊恼的自言自语。 
  “我猜着了,”伏脱冷咬着伏盖太太的耳朵。  
  高老头胡里胡涂的吃着东西,根本不知道吃的什么;楞头傻脑,心不在焉到这个程度,他还从来不曾有过。  
  欧也纳问:“伏脱冷先生,她的名字谁告诉你的?” 
  伏脱冷回答:“暖!暖!既然高老头会知道,干么我不能知道?”  
  “什么!高里奥先生?”大学生叫起来。 
  “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吗?”可怜的老人问。 
  “谁?”  
  “特·雷斯多太太。” 
  “你瞧这老东西眼睛多亮,”伏盖太大对伏脱冷说。  
  “他难道养着那个女人吗?”米旭诺小姐低声问大学生。  
  “哦!是的,她漂亮得了不得,”欧也纳回答高老头,高老头不胜艳羡的望着他。“要没有特·鲍赛昂太太,那位神仙般的伯爵夫人竞可以算全场的王后了;年轻人的眼睛只盯住她一个,我在她的登记表上已经是第十二名,没有一次四组舞没有她,旁曲女人都气坏了。昨天她的确是最得意的人。常言道:天下之美,莫过于满帆的巨舶,飞奔的骏马,婆娑起舞的美女,真是一点不错。”  
  “昨天在爵府的高堂上,今儿早晨在债主的脚底下,这便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脱冷说。“丈夫要供给不起她们挥霍,她们就出卖自己。要不就破开母亲的肚子,搜搜刮刮的拿去摆架子,总而言之,她们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做得出。唉,有的是,有的是!”  
  高老头听了大学生的话,眉飞色舞,象晴天的太阳,听到优脱冷刻毒的议论,立刻沉下了脸。  
  伏盖太太道,“你还没说出你的奇遇呢。你刚才有没有跟她说话?她要不要跟你补习法律?”  
  欧也纳道:“她没有看见我;可是九点钟在格莱街上碰到一个巴黎顶美的美人儿,清早两点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怪吗?只有巴黎才会碰到这等怪事。”  
  “吓!比这个更怪的事还多刚,”伏脱冷嚷道。  
  泰伊番小姐并没留神他们的话,只想着等会儿要去尝试的事。古的太太向她递了个眼色,教她去换衣服。她们俩一走,高老头也跟着走了。  
  “喂,瞧见没有?”伏盖太太对伏脱冷和其余的房客说。“他明明是给那些婆娘弄穷的。”  
  大学生叫道:“我无论如何不相信美丽的伯爵夫人是高老头的情妇。”  
  “我们并没要你相信啊,”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你年纪太轻,还没熟悉巴黎。慢慢你会知道自有一般所谓痴情汉……”  
  (米旭诺小姐听了这一句,会心的瞧了瞧伏脱冷,仿供战马听见了号角。)  
  “哎!哎!”伏脱冷停了一下,深深的瞪了她一眼,“咱们都不是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痴情吗?……”  
  (老姑娘低下眼睛,好似女修士见到裸体雕像。)  
  伏脱冷又道:“再说,那些人啊,一朝有了一个念头就抓住不放。他们只认定一日井喝水,往往还是臭水;为了要喝这臭水,他们肯出卖老婆,孩子,或者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在某些人,这口井是赌场,是交易所,是收古画,收集昆虫,或者是音乐;在另外一些人,也许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们都不在乎,一心一意只要满足自己风魔的那个。往往那女的根本不爱他们,凶悍泼辣,教他们付很高的代价换一点儿小小的满足。唉!唉!那些傻蛋可没有厌倦的时候,他们会把最后一床被窝送进长生库,换几个最后的钱去孝敬她。高老头便是这等人。伯爵夫人剥削他,因为他不会声张;这就叫做上流社会!可怜的老头儿只想着她。一出痴情的范围,你们亲眼看到,他简直是个蠢笨的畜生。提到他那一门,他眼睛就发亮,象金刚钻。这个秘密是容易猜到的。今儿早上他把镀金盘子送进银匠铺,我又看他上格莱街高勃萨克老头家。再看他的下文。回到这儿,他教克利斯朵夫送信给特·雷斯多太太,咱们都看见信封上的地址,里面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票。要是伯爵夫人也去过那放债的家里,显见情形是紧急得很了。高老头很慷慨的替她还债。用不到多少联想,咱们就看清楚了。告诉你,年轻的大学生,当你的伯爵夫人嘻笑跳舞,搔首弄姿,把她的桃花一播一摆,尖尖鲍手指拈着裙角的时候,’她是象俗语所说的,大脚套在小鞋里,正想着她的或是她情人的,到了期付不出的借票。”  

  欧也纳叫道:“你们这么一说,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了。明儿我就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对,”波阿莱接口道,“明儿就得上特·雷斯多太太家。” 
  “说不定你会碰到高老头放了情分在那边收账呢!”  
  欧也纳不胜厌恶的说: “哪么你们的巴黎竟是一个垃圾坑了”  
  “而且是一个古怪的垃圾坑,”伏脱冷接着说。“凡是浑身话泥而坐在车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浑身污泥而搬着两条腿走的都是小人流氓。扒窃一件随便什么东西,你就给牵到法院广场上去展览,大家拿你当把戏看。偷上一百万,交际场中就说你大贤大德。你们花三千万养着宪兵队和司法人员来维持这种道德。妙极了广!”  
  “怎么,”伏盖太太插嘴道,“高老头把他的镀金餐具熔掉了?” 
  “盖上有两只小鸽的是不是?”欧也纳问。 
  “是呀。”  
  “大概那是他心爱的东西,”欧也纳说,“他毁掉那只碗跟盘的时候,他哭了。我无意中看到的。”  
  “那是他看做性命一般的呢,”寡妇回答。 
  “你们瞧这家伙多痴情?”伏脱冷叫道,“那女人有本领迷得他心限儿都痒了。”  
  大学生上楼了,伏脱冷出门了。过了一会,古的太太和维多莉坐上西尔维叫来的马车。波阿莱搀着米旭诺小姐,上植物园去消磨一天之中最舒服的两个钟点。  
  “哎哟!他们这不象结了婚?”胖子西尔维说。“今儿他们第一次一块儿出去。两口儿都是又干耳硬,碰起来一定会爆出火星,象打火石一样呢。”  
  “米旭诺小姐真要当心她的披肩才好,”伏盖太太笑道,“要不就会象艾绒一样烧起来的。”  
  四点钟,高里奥回来了,在两盏冒烟的油灯下看见维多莉红着眼隋。伏盖太大听她们讲着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一无结果的情形。他因为给女儿和这个老太太纠缠不清,终于答应接见,好跟她们说个明白。  
  “好太太,”古的太太对伏盖太太说,“你想得到吗,他对维多莉连坐也不教坐,让她从头至尾站在那里。对我,他并没动火,可是冷冷的对我说,以后不必再劳驾上他的门;说小姐(不说他的女儿)越跟他麻烦,(一年一次就说麻烦,这魔王!)越惹他厌;又说维多莉的母亲当初并没有陪嫁,所以她不能有甚么要求;反正是许多狠心的话,把可怜的姑娘哭得泪人儿似的。她扑在父亲脚下,勇敢的说,她的劳苦哀求只是为了母亲,她愿意服从父亲的意旨,一点不敢抱怨,但求他把亡母的遗嘱读一遍。于是她呈上信去,说着世界上最温柔最诚心的话,不知她从哪儿学来的,一定是上帝的启示吧,因为可怜的孩子说得那么至情至性,把我所的人都哭昏了。哪想到老昏君铰着指甲,拿起可怜的泰伊番太太浸透眼泪的信,望壁炉里一扔,说道:好!他想扶起跪在地下的女儿,一看见她捧着他的手要亲吻,马上缩了回去。你看他多恶!他那脓包儿子跑进来,对他的亲妹妹理都不理。”  
  “难道他们是野兽吗?”高里奥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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