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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归溪十二里-第15节

小说: 归溪十二里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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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多年了。

    十多年前的暮春,青草萋萋,并不是此时这般尚未枯尽,黄恹恹的草尖捎着几重霜斑,花白零零星星。十多年前的天空也是那四个角。他走出屋檐,在那株乌樟木底缓缓坐下,仰面朝天。躺下去的时候,半枯的草一瞬间打湿了他的后背。

    十多年了。那些古老的枝桠一如十多年前,在他眼中定了格。

    他阖起眼,向着昏暗的天幕伸出手去。

    等着什么。

    却什么也没有等到。

    许久,他忽然一翻身爬了起来,很快拍净身上湿漉漉的霜水,提起袍角,迈出偏院朝后苑大步走去。

    离后苑尚有一墙之隔。一声声錾子雕刻金属的清响却已听得真切,高低疾徐,自成韵律,叮叮咚咚甚是悦耳。他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蹑着脚步悄悄行至门畔。入眼是个篱墙隔出来的小作坊,其间立着桩庞然大物,黝黑生亮,却是一肚子炭薪的烧炉,在这腊月天里蒸气尤为肆虐,活像辘轳汲上的水泼出井桶,汩汩直往炉盖外冒。炉旁有案台一座,案上依次排开十来个形状样式各不相同的錾子,有勾錾、直口錾、双线錾、发丝錾、半圆錾、方踩錾、半圆踩錾、鱼鳞錾、鱼眼錾、豆粒錾、沙地錾、尖錾、脱錾、抢錾,另有一些没有具体名目,是为錾刻特殊图案而独门打造的。

    案台一侧又有一方石墩,上置松香胶板,板子中央嵌着一枚拇指大的金块。一个人正将一张镂刻好图样的纸蒙在金块上,用柴禾的烟气熏烤片刻,待黑色入了纸孔,才轻轻揭了,金坯上果然留了一层烟熏的纹路。他左手定住錾子,右手以一枚一寸多宽的小锤敲击錾子末端,细细地在金锭表面刻出纹样来。不时,那人略作停顿,凝神审视一会儿,才接着再继续锻打。

    火炉融融送来热气。他长时间待在烧炉一侧,衣衫偏薄,每每低头錾花,松懈的后领便要泄出一截干净的颈子来,密密的俱是细汗。一把漆黑散发洒脱地绾成一束,甩了湿漉漉的一层乌亮在肩上,发丝的缝隙间隐约可见手头动作牵动了肌肉,密实精干,线条紧绷,动静间皆是张力十足,每一下锤打都是微微一次收展。敲在了金块上,更敲在看的人心头。

    蔡申玉静静看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噙着笑,开口唤了一声:“小猪。”

    被唤之人不显半分惊讶,平静如水,手底传出的锤打声居然丝毫不乱,依然连贯,只淡淡撇下一句:“终于抢完钱了?”

    他笑靥之中似有十二分的轻薄,欺身凑上前,一边手从容不迫探过去,手指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那颈背上的细汗珠子,款款描入衣内。

    “可不,刚劫完了财——”嘴唇贴住耳朵,软绵绵的一缕呼吸打了个转,“劫色来了。”

    身前之人却是见惯不怪,不但不回眼,居然还笑了一声:“哼。”

    糟。他听那笑声中俨然藏了埋伏,暗叫一声不好,可惜尚未来得及抽身,篱墙下已突然窜来一物,直撞他的小腿,立刻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往里一扎!他疼得一皱眉,头顶遮雪用的杉板上又猛地天降一团黑影,不偏不倚正中他头,两面小耙子似的玩意儿在他发髻上使劲扑腾,不消片刻已是满目狼藉。

    事已至此,徒劳无益。他认命地任两只猫尽了一回兴,等啃得称心了,叹口气,一手揪起脚下毛团,另一手则把头顶的毛团也捞下来,左右各圈一个。散落的发丝飘悠悠挂过眼眉,给他慵懒的笑容添了几分哀怨:“……小猪,你是欺负我养不起老虎么?”

    猫吃鱼,虎吃猪。

    靳珠养什么不好,偏偏养猫。养猫不是稀奇事,可把猫当狗使倒是头一回听说。打这两小家伙进门,他便知道那两只猫儿必然是用来克自己的。果不其然,那猫见了他就跟天上掉下一尾肥鱼,不饿还好,只要食不饱腹,逢他必咬。他含恨多年,苦水攒了一肚子,总盘算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一想到要养的是老虎,未免跌足大叹这门生意不划算。终于作罢。

    养虎不成,讨个公道总可以罢?然而靳珠却把两只猫的名字起绝了。

    一个叫“无辜”,一个叫“冤枉”。

    无论把他跟哪只摆在一块,俨然都是他理亏。就算呈上了堂,开了卷宗,断案的官一瞧双方姓名,只怕十有八九都要往猫儿身上偏心。此招之狠,令人发指。

    “怎么,才第四天就熬不住了?”靳珠不温不火回了头,瞥一眼挂在蔡申玉臂弯里的两只猫,忽然绽开一抹狡黠的微笑,看得人一怔。他眼眸流光,悠闲地欣赏对方的狼狈模样,“怕猫就别来得那么勤,谁叫你是鱼呢。”

    蔡申玉回过神,也笑了,毫不脸红,打蛇随棍上:“再多一天,你不怕我郁悒而亡?守寡的滋味可不好。”

    听他说出此等不要脸的话,连“亡”“寡”这等字眼都带了出来,靳珠免不得唇角一抽,索性丢了錾子,伸手去拧他一边脸颊,冷笑道:“瞧瞧,说得出那么没品的话,这脸皮得多厚呀——”

    蔡申玉倒是知情识趣,立刻把脸凑了过去由他摸,甚至顺势抓了张板凳,挨着坐下。很是享受的表情。本想羞他,但是被摸的人若是一脸求之不得的模样,自己岂不吃亏。靳珠想了一想,正要抽手,不料蔡申玉察觉到他有收手之意,更是倍加殷勤地贴过去,含笑眯眼,活生生将自己当成刀俎上一条鱼,煎、煮、焖、蒸,听凭处置。

    靳珠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突然用五指扼住他的下颌,扳正了,全神贯注观细看了好一会,开口时声音低沉:“蔡当家最近有何贵恙啊?”

    他闻言微微一怔,不由得开了眼,却见靳珠犀利的目光迎面对了个正着。他停顿片刻,随即极为自然地笑了笑:“嗯?怎么突然这样问?”

    “没病你往谢皖回那儿跑这么勤快做什么?”手指的力道下得更重。

    “哦——”蔡申玉一时恍然,轻松地大笑两声,朝他摆摆手,桃花眼戏谑地眨了几下,“我是特地上他家医馆沾桃花的。”

    “桃花?”靳珠不由诧异,双眉一蹙,似乎无论如何都没法将前后两者联系上来,“谢皖回?”

    蔡申玉正儿八经地点了头。

    看他并不像在扯谎,靳珠放开手,眉头却是愈发紧了几分,纳闷半晌,仍是摇头:“……不可能。整个十二里,哪个说媒的不是被他骂到悻悻而归,发誓再不上门讨苦吃的?但凡上门提亲的人,一个个都被他那张嘴吓回去,早两年,就已经没人敢再给他介绍姑娘家了——他还能有什么桃花啊?”

    “嗳,姻缘不就靠一个‘巧’字嘛。”蔡申玉低声笑道,“你知道他找不着贤惠的?”

    “再贤惠也没有用。他那脾气,就算是把媳妇娶过了门,人家闺女两三天后也准要哭着回娘家。他不把那性子改一改,肯定要一辈子独身。”靳珠不紧不慢地道出缘由,再一想,又补充一句,“谢皖回那人呀——只能养狗。还要是不会叫的那种。”

    话音刚落,只听“嘭咚”一声。侧目一看,却是不见了蔡申玉。

    靳珠诧异地再把头一低,才在地上把蔡申玉和那张绊倒的板凳找着了。蔡申玉浑身打颤,捂着肚子蜷在石板上一个劲笑岔了气,“哎哟”了好几声,愣是爬不起来,只不住抡拳头捶地,若非实在翻不动,他差点没遍地打滚。

    蹲在地上的两只猫极为鄙视地瞅着他,拿尾巴在他鼻头扫来扫去。

    “哈哈哈哈!小猪啊小猪。”他一面笑,一面颤巍巍地去抹眼角的泪花,顺手抓住满脸乱晃的猫尾巴,高声叫道,“快、快、快!别管你家金铺了,关了店面,收拾行当,到坊角去搭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幅幌子。”

    “做什么?”莫名其妙白了一眼。

    蔡申玉拊掌大笑:“摆摊算卦啊——稳赚!”

    ***

    解了携上门的那只包裹,尽是珠光宝气,灼目耀眼。

    “这个月典押的金银首饰都在这里。”以手拨开,左右分半,“左边是‘死当’,都是延了期后仍成了满货的,你尽管拿去用。另外这些是还在赎期内的,说不定有你看对眼的款儿,你且瞧瞧,参考一下别家的手艺。”

    蔡申玉每月打点铺中典押的金银饰品,带来靳家给他过目,已成惯例。他虽胜在饰物设计新巧出奇,可毕竟年纪尚轻,在工艺上仍需借鉴百家之长,才会有此一举。

    靳珠低了眼,先将死当的饰品用掌抚散了,尽是些步摇,花钿,发簪,头钗,臂钏,手镯,指环,耳坠等物,皆是成色稍差的小件首饰,做工平平,只錾了些最简单的祥禽瑞兽、花木神仙的图案,取吉祥富贵之意。他锁着眉,一样样过目,在掌心翻来覆去看了片刻,说了声“俗”,投壶似地抛到一边,再看下一件,仍是道了声“俗”,又丢开,接着往下品评,一连说了好几声“俗”,统统甩手扔下地。

    蔡申玉只拿眼一瞟地上散成几小堆的首饰,心里暗暗佩服。

    这看着毫无章法的乱扔,其实已将各种饰物按打造工艺分出类别,有累丝,有炸珠,有掐花,有錾刻,有烧蓝,有镶嵌,然后每种又依照精细程度分开一、二、三等。

    待丢完了死当的首饰,靳珠又一丝不苟地开始拆右边一沓纸包儿。因为尚属赎期之内,那些珠宝他每次只开一件来看,免得混放时弄错“穿号”的数字,闹出官司纠纷,叫蔡申玉为难。

    “俗。”不记得是他第几次说这个字。

    蔡申玉始终微微含笑,百听不厌,支着脸,打趣地看着靳珠眉头深锁地一一鉴赏手中饰品,也不搭话,只是目不转睛。

    终于,靳珠拿起了一只扇形簪首的金簪。形似弹琵琶用的拨子,以累丝手艺,将黄金抽成极细的丝缕,编织成股,竟凑成一只惟妙惟肖的金蝈蝈,探入一枚半开的倒吊铃口花中央,花蕊皆是爪镶的翠色珊瑚,锤锻得细致入微,极其罕见。他凝视半晌,终于没有说那个“俗”字。

    “这个的确上乘。”洞悉了他的心思,蔡申玉笑着插了嘴。

    慢悠悠睥睨一眼:“这簪子你当时开的什么价?”

    蔡申玉垂目忖度片刻,摸了一把下巴,报了个数:“……鹊桥牛鼻,鸳鸯弯腰。”

    “没给我丢脸。”靳珠淡淡一笑,把那金簪包回纸中。

    蔡申玉揣着两团在怀中撕扯打滚的猫儿,一手梳着“无辜”的毛,一手搂着“冤枉”的肚皮轻拍,见靳珠拣出赤金打造的那一小堆,尽数丢入坩埚,大有开炉重铸之态,他忙叫住:“小猪,先别忙了,这些怕是一时半会弄不完,大娘吩咐快开饭了,让我喊你过去。”

    靳珠听了,举目暮色四合,逐依言搁下活计准备进屋。他起身时看了蔡申玉一眼,颦眉道:“你且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好——乱糟糟的。”

    蔡申玉此刻的神情十足地像怀中两只猫的名字:“……这猫难道是我放的?”

    话虽如此,可人还是走到靳珠身前,为了方便他动作,直接坐下地。靳珠解了他的巾帻,正欲重新将那头长发梳拢成一个整齐的发髻,却低头看见一支游鲤发簪。雕工生涩,久经年月,早已微微蒙了黯淡。他的手指略一停顿,良久,缓缓捻住那鲤鱼簪头,不动声色抽了出来,低着眼,沉声说:“……怎么还在用这根簪子?旧了,又做得粗糙。换下吧。”

    “换什么,我就喜欢这个。”蔡申玉安详地闭着眼,淡淡一笑,“你打的第一根簪子,而且还是专为我錾的鲤鱼。我怎么舍得丢?”

    那支簪子却迟迟没有再插回去。靳珠将它掂在掌心,辗转数次,口吻淡然:“这个太俗了。”

    蔡申玉不免失笑:“小猪,这可是你自个打的啊,你也说俗?”

    “自己打的又怎样——便是神仙般的东西,看久了,腻味了,也就俗了。”说罢,斜眼一瞥蔡申玉,慢条斯理地用手掌端住他的侧脸,故意用极其挑剔的眼神扫一遍,笑得意味深长,挑起眉毛挖苦道,“就好比这一张脸,天天瞧着对着,越看越觉得俗。”

    蔡申玉粲然一笑,朝他合拳一揖,抬高声调:“原来靳老板家缺的是镜子。”

    ***

    用过晚膳,蔡申玉说逼近年关帐目繁冗,辞过众位夫人便回了典铺。不多时,学徒铜板儿忽然领着店中几个伙计抬着大大小小的铜镜上门,说是当家的吩咐,将店内寄存的镜子全部搬到靳家暂放。花样精致讨喜挑出来给众位夫人,余下的一律放入靳珠房内。铜板儿在众夫人前卖足了嘴甜,又一溜烟跑到靳珠身前,恭恭敬敬地把蔡申玉的原话复述一遍,说是要“保证靳老板时时刻刻都能瞧见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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