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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李宗仁回忆录-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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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总值日官打开弹药库,将我们平时打靶用的子弹分给众人,每人各得子弹十颗。这时局势紧张,我们人数既不足,子弹又不多,若巡防营真来进攻,恐不足以抵御。大家乃决议开往新军混成协的驻地李家村,以便和新军一致行动。李家村距我校有二十里路,这时已是深夜,夜间警戒行军,必须搜素前进。在讨论这问题时,同学中有人大呼:“请调李猛仔当前卫搜索组组长!”在大家呼喊下,我也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总值日官因在大队中又挑选了数名身强力壮而有胆量的同学来辅助我。我便带着这几位同学,荷枪实弹,在夜色茫茫中,走在大队的前面,担任搜索,向李家村进发。
  这是我们第一次战备行军,大家知道这不是演习,所以都难免有点紧张。我们几个担任搜索的同学,自然更为警锡。当我们出门不远,前面忽然有一个黑影跃起,跳入路旁草丛里。有一个胆小的同学,一时沉不住气,举起枪来,便向那黑影连发两晌。这一支没有作战经脸的队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颇为慌张。迨真相弄明白了,才知道那黑影是一只狗,见到大队人群走来,向草中逃避而已。大家这才安心继续前进。因夜间警戒行军行动缓慢,将近天亮,才抵达了李家村。
  当我们到达就地休息之时,混成协的新军正在鸣号集合,整顿器械马匹,准备出发桂林,进剿叛军。我们这一百多名陆小学生的到来,甚出他们意料之外。他们对于剿灭叛军,似有成竹在胸,不须我们参加。双方磋商之后,我们的总值日官和他们的负责官长向我们表示:凡愿留在新军营盘内的,可以暂住营内,家在附近,可暂时回家的,不妨暂时返家,到叛乱平息后,再回校归队。我就决定回家暂避。
  李家村在桂林之南,我家树头村在桂林之西,两地相去百余里,步行要一天多才可以到。我既决定回家,便带了自己的六八步枪,自李家村向两江圩走去。边走边问,路虽不熟,但是方向是不错的。走了半天之后,饥肠辘辘,想找点食物充饥,途中经过一大村庄,我便停下来休息。但是这村庄上却没有卖食物的店铺。最后有一间小店内的几位壮年人答应替我去买几个鸡蛋,要我稍等一下。我等了一阵,未见他们回来,而其他留下的几个人则交头接耳,神色有异。我顿时觉得有点奇怪,提起枪来,就继续上路。刚走出村庄一两百码,忽然发现后面有人赶将上来,其中有人竟拿着鸟枪和刀棒。他们追近了我,便咳喝:“站着!”我度其来意不善,也连忙将刺刀装上,问他何事,他们便支吾其辞,但是仍向我走来。我便警告他们不许接近,否则我耍开枪了。他们知我有备,同时他们的武器也远没有我的钢枪厉害,所以他们只得懊丧地退回去了。我也急忙赶路回家。
  其后,陆小附近一家餐馆内,有位和我很熟的工友黄老二,他告诉我一个故事。黄老二便是上述那村里的人。他说有一个陆小学生携枪经过他的村庄时,被村里的几个匪徒看见。这些匪徒专做打劫行旅、杀人趁货的勾当。他们一见这位陆小学生有支钢枪,立生杀机,想乘其不备把他杀了,夺取他的枪支,然后把尸骸用猪笼装着,沉入河底灭迹。幸而这位学生机警,乘机离去,未遭毒手,好不危险云云。我听了不禁毛发悚然,说道:“那位陆小学生就是我!”黄老二大惊失色,连声说我“福气大!”这也是我在辛亥革命期中一件插曲。
  在我遇险之后,天色渐黑,四顾苍茫。其时我乡有狼患,常有行人被狼咬伤或咬死。我深恐为狼群所袭击,乃横持着枪,两边摆动,使野兽有所畏惧,不敢偷袭。离两江圩渐近时,见沿途村落中,人影浮动,有的打着火把,挑着行李,似乎是上山躲难的样子。途经单桥村,我便走了进去,见一家大门洞开,正在忙着搬什物,忽然看见我士兵装束,提着钢枪,登堂入室,顿时惊慌失措,相顾愕然。好在我立刻说明原委,他们才化惊为喜。原来他们也听到城内兵变,恐被波及,所以纷纷逃难。他们听说我刚从城里来,都来问长问短。我也略说城中叛乱情形,唯后来只闻稀疏枪声,至实情则无从知悉。这时我已饥饿不堪,想向他们买点食物。那家主人说,这年头还分什么彼此,有鸡尽管杀好了。说着,他们就杀了两只肥鸡,招待我大嚼一顿。乡人知道实情不至恶化,相谈甚欢。他们并招待我住宿一宵,翌日我才回到自己家里。
  我在家里住了半个月,听说城里兵变已经平息,陆小可能复课,所以我又回到桂林。到省城之后,才知道兵变情形并不严重。藩库因有备,未遭抢劫,城内除富家略有被掠的外,别无其他杀伤和焚毁情事。变兵瞬即被镇压缴械。不过此时广西政局却有了极大的转变。都督沈秉坤,因自觉非广西人,不足以表率群伦,已经辞职,由副都督陆荣廷继任都督。
  (三)
  这位后来统治广西十年、威震西南数省、号称“南中国第一人”的陆荣廷,亦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陆是广西武缘县(后改武鸣县)人。咸丰八年(一八五八年)出生于一个无赖的家庭。其父不务正业,沦为小偷,被其族人拘入祠堂吊死。其母因贫病交加,不久又去世。这时陆荣廷才十四、五岁,无处藏身,遂流浪到南宁,在鸦片烟馆及赌场里向人乞怜讨钱过活。稍长之后,在龙州县署内当差。龙州地邻安南,故该地法籍天主教传教士的势力极大。其时正是庚子之后,中国政府畏洋人如虎,而传教士亦借其本国政府声势,横行一方,莫敢谁何。这时龙州有一位法籍传教士,畜有警犬一头,十分凶猛,附近妇孺,时有被咬伤情事。因官民畏惧教士,均不敢告诉,然私下愤恨之心,与日俱增。一日,这位教士往访龙州州官,把狗系在衙门头进大堂的柱上。荣廷因事走过,该犬狺狺相向,陆氏一怒之下,用木棍将狗打死了。这一死不打紧,教士就向中国官厅要狗。地方官恐开罪洋人,乃缉捕陆氏。荣廷一时藏身无处,不得已,逃入盗薮,落草为寇。陆氏本是一位重义气、有领导天才的人物,逼上梁山之后不久就成为盗魁。率领喽罗百数十人,打家劫舍,出没于中法边境。不过陆氏作强盗却专以抢法国人和安南人为务,而中、法两国官兵对他竟无可如何。据说,有一次宜居“七划”(所谓“七划”,是法国军官袖口上所绣金色条纹的数目,中国乡民遂以此来称呼他们)的法军指挥官亲自出马,来剿陆氏,追到崎岖的山路中,忽见树干上贴着一字条,原来是陆氏所留,上说:“如你不停止前进,将有杀身之祸。今先一试小技,射你的右臂而不伤骨。”这“七划”方将条子看完,忽然山林内一声枪响,“七划”果然受伤如条子所写,丝毫不差。“七划”大惊失色,遂不敢再向山中搜索。沮丧而返。这故事的真实性可能很小,但陆氏的枪法,确实非常准确,后来他身为广西都督时,偶施小技,也足使市民咋舌称叹。
  陆氏在中、越边境横行数年,法方无技可施。最后,驻越南法督恃强逼迫中国官厅限期剿灭。驻龙州提督苏元春官保不得已,乃改剿为抚,许陆以高位。荣廷乃率其党羽就抚,任管带之职。嗣后以剿匪有功,逐年升迁,至辛亥年,已官至广西提督。广西独立时,为谘议局公推和王芝祥同为副都督,到沈秉坤、王芝祥去桂,乃继任都督,是为陆荣廷统治广西的开始。陆氏由南宁来到桂林时全城各学堂、机关和人民团体一齐赴南门外将军桥欢迎,军乐与鞭炮之声不绝,场面的热闹,实为前所罕见。
  我回到陆小,见校中并未复课。留校同学中的一部分,正在组织学生军,预备随军北伐。因这时武昌的革命军和清军正相持不下,故檄调各地的革命军增援。这时广西的新军和旧军仍时生磨擦,所以沈秉坤、王芝祥均力主调新军北伐。一则可消弧新、旧军间的冲突,二可减轻广西的负担,三可增加北伐的声势,实属一举数得。沈自愿以湘、桂联军总司令名义亲自统率先行北上。王芝祥待陆荣廷将到桂林时,也率旧军六大队赴鄂。沈、王的原意,除调协两军的冲突外,亦欲乘机离桂以自保。是为广西北伐军的由来。
  广西学生所组之北伐敢死队除陆小学生外,文科学堂学生参加的也非常踊跃。全队共约百余人,由前陆小“学长”梁史(润轩)任队长,克日北上参战。
  我回陆小之日,正是学生敢死队组织就绪之时,我立刻前往报名参加,谁知为时已晚。因为经费和弹械所限,仅能容纳一百余人,后来的都被婉拒。那时抱向隅之叹的青年,正不知有数十百人,我也只有徒呼负负了。
  第二编:陆军教育时期
  第五章:从陆军速成学堂到将校讲习所
  (一)
  在北伐军离桂之后,陆小遂正式改为陆军速成学堂(后改“堂”为“校”),林秉彝为监督。林氏出身南宁讲武堂,系陆荣廷的参谋长林绍斐(号竹筠)的长子。竹筠初为陆氏办文案,荣廷逐年升迁,竹筠也随着水涨船高,累迁至广西都督府参谋长,也是当时的风云人物。林秉彝原无资历,因其父关系出任陆军速成学堂监督。
  速成学堂成立时有学生三百余人,其中大半数为自陆小改编而来的,另一小半则系另招的新生。速成学堂于辛亥年底筹备成立,民元壬子(一九一二年)乃正式开学上课。从前陆军小学的教学,以学科为主,术科方面的军事操等每天只有一小时。至速成学堂则完全不同,因它是一所纯粹的军事教育机构,故其训练以术科为主。教授法与进度约与保定军官学校相等。我们一进学校便开始分科教练。三百名学生分为三队。第一队半数为炮科。我属于第二队,步科。最初的三个月是士兵个别教练。第四月起则受军士班教练。其后按级递进,由排教练而连教练,最后到一个营、团的战斗教练。这时在操场上的制式教练和野外演习俱极认真。此外马术、器械操、劈刺等技术训练亦极严格。我们的教官多半是南宁讲武堂一类的中国军事学堂出身,极少留学生,但总教官中村孝文则是日本人。他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日俄战争时曾任大尉连长,立有战功。陆荣廷聘他来任陆氏总顾问和速成学堂总教练兼战术教官。他并娶了一位广西女子为妻。其人作事认真,毫不马虎,颇为学生所敬重。因他不谙华语,教练时由一浙江籍译员翻译。
  我们在讲堂里的学科,都是与军事有关的科目。至一般的学科如国文、史地、外国语等一概豁免。军事学科包括步兵操典、野外勤务、四大教程和其他几门与军事有关的科目。我在陆小时最感头痛的便是外国文。现在外国文没有了,而各门学科都是我所喜欢的,所以我非常用功,每次考试总在前三数名之内。在速成学校两年和在陆小三年一样,我从未请过一次假。这颇能助长我作事认真,不苟且、不偷懒的习惯,而为师友所推重。同时,我和教官同学间相处亦极融洽,极少龃龉。古人说:“师克在和”,我在速成学校两年,很能体会袍泽间融和合作的乐趣。
  就一般生活和教育情形来说,速成学枝的管教远不若陆小的严肃,学风也不若陆小的淳朴。例如我们在陆小时代,全枝上下可说绝无“吃花酒”或狎妓情事。可是速成学校内却常有教官前往桂林的“花区”所在地警洲的妓院内宴客和“吃花酒”。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于是同学中也有于假期内易服狎游的。这种现象固然是由于办学的人的作风不同,但也是因整个社会政怡风气的颓废。当清末厉行新政时,朝廷中一部分大员和各省少数封疆大吏,可能是敷衍门面,缓和舆情;然下级办新政的人物,都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的确生气勃勃,有一番新气象。不意在革命之后,这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反而消失。、以前的所谓新人物,现在大半变成旧官僚;以前的新政机构,现在又都变成敷衍公事的衙门。加以革命后崛起的人物如陆荣廷等,究竟新知识有限,对于革新之道懂得不多,因而造成江河日下的现象。速成学校和陆小学风的迥异,仅是这种普遍存在的颓风中的一环而已。
  (二)
  按照陆军速成学校的规定,训练期本为一年半,然我们陆小留下来的学生,实际上受教育两年。因为我们在新生入学前已开始上课,迨新生正式开课时,我们已上课数月了。我是在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年)岁暮入校,民国二年秋季毕业的。毕业后,速成学校即告结束,并把校里的一切设备,移交给新开办的“将校讲习所”应用,因陆荣廷自民国元年继任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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