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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千里相许-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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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暗影不知从黄昏何处浮凸了出来,“小王爷。”
他将铜骨折扇收起,在手心敲了敲,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仙人说是假的。”那暗影的声音一板一眼,没有分毫的波澜。
小王爷那双浅色的瞳孔微微一缩,又缓缓地张开了。
“我知道了。”
这一夜,未殊没有睡好。
月光像是无穷无尽细碎的银沙子,从窗棂的缝隙间悄没声息地漫了进来。他披衣而起,用手挡了挡光,再抬头望向窗外。
氤氲的黄白云气围绕着苍白的月轮,淡漠而飘渺。他安静地凝望着那云气,看着它散而复聚,渐渐凝作连环的重影,变得比夜月的本身还要明亮。
“月晕连环,白虹干晕。”一个嬉笑的声音在窗边低低地响起,“怎么说的,嗯?”
未殊的目光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就那样平静地回答:“月晕连环,白虹干晕,女贵人有阴谋乱。”
“你倒是算得准。”那人仍是笑,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圣上已把琰妃拿下了。”
未殊披上一件雪白的袍子,走到窗边,“嘎啦”一声推开了窗扇。那人冷不防地往旁边一跳:“你动作轻点,要打我吗?”
月光洒在那人深邃的眉目上,正是当朝皇帝最头痛的小侄子,顽劣不驯的璐王晏澜。
“月晕辅星,大臣下狱。”未殊却不行礼,也不招呼,仍是对着那月光散发出的淡淡晕芒,安安静静地道。
“那是太医署了。”晏澜摇了摇铜骨折扇,“他们这次误诊,误得真是……圣上为皇嗣愁了这么些年,这话再讨喜,能随便说么?”
未殊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本没有任何的意味,却蓦地让晏澜心头一寒,扇子也不摇了。但听未殊又道:“不止太医署。”
“那还有谁?”
未殊不说话了。
晏澜讪讪地道:“得得得,你是天官,天官只管天上的事,不管我们这些俗人。总之圣上把杜瞎子召回来了,我看太医署好歹能消停会儿。”
听到那个人名,未殊的目光微微一动,“他?”
晏澜笑道:“我也奇怪,我还以为他宁死不为五斗米折腰呢。”
未殊不置可否。晏澜收起扇子便要离去,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道:“我与你说的,可是今晚的大机密,你不要告诉旁人。”
未殊看着他,好像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话,又好像全部听懂了,却要装得一无所知。晏澜摇了摇头,他认识未殊二十年了,可是他从来搞不明白这人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晏澜走后,未殊还是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不远处,考星塔修长的影子投射下来,笼得阴暗一片,花架上过早凋落的蔷薇便在那光与影之中漫无目的地飘飞。他的目光渐渐下移,落在那蔷薇黯淡的花瓣上,这场景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曾见过。
这是他住了二十三年的院落,这是他看了二十三年的夜空。他可以熟悉地背出任何一本古占经上的任何一条占辞,他可以闭着眼睛进行蓍占和龟占,他可以准确判断出同一种星象里最细微的差别。他从出生时起,就没有算错过一次。
……真的是如此吗?
内心底里,有一个极轻微的声音在发问。
你明明错了一次。
那一次,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月光……
脑中轰然一响,好像有什么裂开了,痛得令他不能忍受,他不得不掏出一只青蓝的小瓷瓶,倒出一粒浑圆丸药,仰头吃下。当那丸药被咬碎,在他口腔中缓缓浸出清凉,他的心神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安定下来,他便想起昨日与今日见了两次的那个奇怪的小女孩。
她明明就是个渎神的江湖骗子。可是她的眼睛很亮,有太阳的光在她眼中不安分地跳跃,宫里头美丽的女子他见得不少,却都不如她那样顾盼生辉。那样瘦瘦小小的个头,力气却大得惊人,一下子撞出了他许久未发的痼疾。今日真是把无妄都吓坏了呢……
想到自己白日咳嗽时无妄忙前忙后赌咒发誓的烦躁样,他的嘴角竟尔微微向上一弯。
翌日,未殊醒来之时,无妄已经打好了水,在阁外等他。
他走出去,看见无妄的脸色有些诡异。
“公子……”无妄顿了顿,道,“那丫头又来了。”
他的手在水盆中停滞了一下,而后,有条不紊地洗净了手脸,在无妄递来的毛巾上擦了擦,才慢慢地道:“她怎么进来的?”
“她……”无妄觉得很难堪,“她是翻墙进来的。”
他皱了皱眉。
无妄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圣上早就下令把司天台的墙都加高垒厚了——可是她真的是翻墙进来的!然后她就说赵主簿前些日子去了扶香阁不给钱,她说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赵主簿的顶头上司,让给评评理……”
“赵主簿五十岁了。”他的话音无波无澜,无妄却突地打了个寒战。
抬起眼,他家公子的脸半边都隐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另一边的轮廓愈加突出,俊逸得几近空明,却也冷漠得令人不敢靠近。
“是,是,”无妄道,“我们谁不知道赵主簿是个老实人?定是那丫头冤枉人。公子您也记得,她前天还讹你来着……公子?”
无妄愣愣地看着他家公子径自往前堂走去了。
奇怪,公子平素不是最讨厌管这些俗事的吗?

  ☆、第6章 离火

司天台的正堂宽阔敞亮,各项布置都副于天数。八方八扇大窗,象征北斗七星的七椽梁柱上各各垂落下来五帝五色幡,上连藻顶上的二十八宿,天顶正中开有天井,日光正正投射下来,那是日月之所从出。
赵主簿一脸老实相,这会子都快哭出来了:“我的姑奶奶啊,你就放过我吧,我好歹正七品了,哪有那个胆子赴乐留娼?”他指着自己的老脸道,“你看看,你看看我都多老的人了,我去你们扶香阁,难道谁还会招待我?”
“我不管。”阿苦干脆地道,她扬起头,“等你们仙人来了再说。他不是会算吗?你就让他给算算,你三日前是不是真的去了扶香阁,睡了一个叫弋娘的女人却没给钱。”
“弋娘是谁?”
听到这个淡淡的声音,阿苦的心顿时停了一拍。
她竟然不敢转过头去。
“仙人呢?”她大叫,“叫你们仙人来。”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提醒她,她身后这个弱冠少年,便是她要找的所谓仙人。
未殊看着满屋子日月星辰中央的那个阴魂不散的女孩,慢慢地道:“原来不是睡了你。”
听到这话,无妄险些喷出一口血来。他家公子连女人都没见过几个,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一个多么不好的词,只是照着这女孩的说辞,就带着这样无辜的表情,说出了这样让人喷血的话……他一定要看紧了公子,绝不能让这个妓院出身的臭丫头把公子带坏了!
阿苦只觉一股血气直接冲上了脑子,把她整张脸都烧得通红,然后又哗啦一下冲下了脚底,她的表情复归于一片惨白。她猛地转过身,破口道:“你什么意思?”
未殊怔了一怔,“我的意思,他不是睡了你,为什么是你来?——还是说,你就是弋娘?”
无妄扶住了额头。
阿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咬着牙道:“弋娘是我娘!”
赵主簿哇地一声哭丧着脸跑到了未殊身边:“仙人,仙人你给评评理啊!九坊那种地方,我可是从来不去的啊!你也知道,我家有只母老虎——”
“我不知道。”未殊道。
赵主簿傻眼了。
他再是迟钝,也听出了仙人这简简单单四个字里蕴含的浅淡如无的不耐。阿苦看了他半晌,忽然道:“你就是那个仙人?”
无妄开口了:“不错,这便是圣上钦封的容成仙人。”
阿苦静了静,仍是看着白衣人,“我以为你老得多。”
无妄猛一咳嗽,“小姑娘话本听多了吧?”
阿苦冷笑一声,踏前一步,“仙人不是会算命吗?你算一算他去了哪里不就行了?”
未殊又看了她一眼,好像是觉得她很有趣,也好像是觉得她很滑稽。她被这眼神莫名其妙地激怒了:“看看看,看什么看,睡了人就要给钱,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没有去过。”未殊好脾气地开口,“赵主簿日日都来敝司报到,勤勤恳恳,你看他的眉心黯淡,显然是久未行房……”
这一回,不仅是无妄和赵主簿,就连钱阿苦都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她睁大了一双眼睛,樱桃小口微微张成一个圆,舌头打结了半天,不知过了多久,才丧心病狂地大喊:“你你你你——你这个流氓!”
未殊顿了一顿,又顿了一顿,“你说什么?”
阿苦拼命甩了甩头,“那个……我说你懂的真多。”想到自己今日来这里的目的,她换上了一副堆笑的嘴脸,这几个字却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赵主簿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又心有余悸,“仙人明察秋毫,令下官佩服,佩服!”
“都在《太女玄经》上。”面对赵主簿,未殊的神色却是淡淡的,淡得有些木然。
赵主簿顿时又想哭:我不就是书读得少了点,你也不必这样堂而皇之地说房中吧……他现在只想立刻消失:“下官这就去攻读!”
“嗯。”未殊微微颔首,全不觉得自己刚才给他推荐了一本怎样羞耻的书。赵主簿即刻脚底抹油地跑了,未殊也想往回走,却又停住:“你还不走?”
一样的声调,一样的音色,一样的情绪。
阿苦听见这四个字,就好像听见了上天的神谕,她傻愣愣地抬起头,心中想:你还记得我吗?
你如果不记得我,为什么会说出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的话?
“仙人!”她轻声,“我——我——对不起!”
未殊不明就里地蹙起了眉,“为何?”
她手捻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我那日假扮神君招摇撞骗,你好心不点破,今日我又来诬赖赵大人……我知错了,仙人,对不起!”
未殊静了许久,好像在努力地理解她这道歉的理由,末了,缓缓地道:“这与我没有干系,你不必对我说。”
阿苦觉得与他对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她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了,“我——我想拜您为师,学习占卦!”
空气凝固了。
听见这话,无妄整个人好像被雷劈了,当先咋呼了起来:“你开玩笑吧你?你出身勾栏,心术不正,居然想赖着我家公子?你这样的人,怎么看得懂天命?”
“我哪样了?”阿苦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他,“我出身勾栏,就一定心术不正吗?仙人都没发话,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天分?”
“你确实没有天分。”
于是,仙人发话了。
无妄顿时得意了,乜斜着眼睛看向阿苦。
女孩那一双潋滟的眸子里倏忽就凝聚起了水光。她似乎是真的忍了很久,可是到了这一刻,她还是决定继续忍下去。所以她拼命把泪水收了回去,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两个字:“未——殊。”
他陡然转过了身。
无妄挠了挠头,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然而没有人搭理他的问题。未殊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女孩,这是无妄入司天台许多年来,第一次看见公子露出这样的神色,好像……十分地在意什么。
公子是从来不会在意任何事的。就算荧惑守心,彗星昼见,天雨血,石生水,他也不会有任何的动容。
可是今日,他却特别奇怪,变得都不像他自己了。
女孩感觉到自己好像戳中了什么秘密的气泡,惶惑与欢喜的心情交杂,她压低了声音,又轻轻地唤了一声:“未殊。”
除了御座上的大昌皇帝,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从来,没有。
于是,也就从来没有人,用这样轻柔而安谧的声音……唤他的名字。
“未殊,”女孩舔了舔嘴唇,好像一只不知好歹的野猫,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希求,“教教我,好不好?你若不高兴,我便不叫你师父,只要你肯教我,我一定好好儿学……”
“后夜子时,”他淡淡道,“到璇玑台来。”
女孩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他已转过了身去往回走,无妄一脸惊愕地跟了上去。未几,他听见身后爆发出一阵欢呼。
真是奇怪……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他摇了摇头,可是嘴角已不自禁沁出了一个微渺的笑容。
无妄觉得,自己一定是白日见鬼了。
三日后,夜中,子时,璇玑台。
高台之上,仲夏的风冷寂地拂过那人雪白的袍角。他负袖在后,微微仰头,专注地看向星辰错布的夜空。
星穹无垠,而他的白衣宛如飞翔的羽翼。
他到了多久了?自己迟到了吗?
看见他的一刻,阿苦的心变得好轻好轻,好像要立刻就飞起来了一般。可是一下子又变得好重好重,好像要拖泥带水地沉入深渊一般。她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背地里狠狠啐了一口,端了端不合身的衣裳,这才按着小葫芦教给她的仪态步法,小心翼翼地碎步走过来。
“走卦位。”台上的人忽然开口了。随即,又补充:“先天卦位。”
卦位?
还先天卦位?
那是什么东西?
她愣愣地止住了步子,抬起头看着他。
他终于将目光从天外收回,白玉阶下,女孩一脸懵懂地与他对视。今夜月色薄蚀,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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