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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破壁记 陈登科-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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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对一些新贵们,这里就不是苦海,而是甘泉潺潺的水沟。新贵子弟们送进来,咬紧牙关(其实是舔舔舌头就行了)混上一年半载,就搭上了分配工作的跳板。混得好的还可以突击入党,出去便大小是个头目了。
  到这里来的学生,被请来的就是“跳板系”。他们单独成立一个连队——这也是将来搞史料的人不可缺少的注脚。原始的劳动,军队的编制。
  除了“跳板系”,还有两种人。一种是组织分配来的,大多数属于“调皮捣蛋”的。还有一种是骗来的,“大学”这个名字对青年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啊!
  “跳板系”和“调皮捣蛋系”的人为数都不多。大多数的同学是受骗上当来的。要划分左、中、右的话,当然“跳板系”是左派,“调皮捣蛋”的是右派,上当的是中间派。这完全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的。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超度众生的大权操在学校的政治部和市劳动局。现在,成跛儿派来执政的是我名义上的舅舅,而我的名义上的妈妈又是劳动局的副局长。照例,我是当然在“跳板系”的。然而,因为到北京为秀萍告了状,我又是货真价实的“调皮捣蛋”派。
  自从我宣布脱离家庭关系之后,有的同学说我傻,否则早就进“跳板系”了。
  我那个“舅舅”现在难得看到我。看到我也不说话,不过他的眼神我是明白的:“哼!看你老实不老实?!不老实,就叫你在这儿累死,苦死,永远甭想毕业!”
  我决不理睬他,也决不投降。我要留在这里,再看透些黑暗……
  六月十四日
  昨天夜里,牛棚失火。害得我们一夜没有合眼。今天又到山冲里插了一整天的秧。每人一亩,少一分也不行……
  回来的路上,经过医院,我拐进去看了看小朱——就是那个拿硬币算命的小朱。他是我们队里的“颓废派诗人”。“诗人”的称号是因为他喜欢写诗。据说六八年考进这所大学(其实应该叫骗进这所大学)时,一开批判会,他必定要写几首诗参加批判。逢年过节,出什么墙报,也几乎由他一个人包了。现在还能在礼堂的山墙上看到他的“旧作”。因为贴得太高,风吹雨淋,只剩下残缺不全的“孤本”了。我因为喜欢文学,仔仔细细地看过那“孤本”上仅存的几行:
  这里充满了共产主义的阳光,
  这里翻腾着劳动神圣的波浪,
  啊!我是骄傲的海燕,
  在阳光下展翅,在波浪上飞翔……
  经过礼堂时,我常常拿小朱开玩笑:
  “诗人,你现在的翅膀怎么聋拉下来了?!”
  “唉!”小朱苦笑了一下,“……你知道么,我刚来的时候,每天都要写一首诗才能睡觉!”
  “唷!积起来都可以出朱雅可夫斯基选集了!”“朱雅可夫斯基”是别人给他起的浑号。
  哪知道,这个浑号传到了成跛儿的耳朵里。他居然在一次开学典礼的例行训话中,引为例子,板起了脸,训道:“……你们这里居然还有人自称朱雅可夫斯基,这得了么!你们知道不知道,朱雅可夫斯基是谁?是苏修的颓废派诗人……”听的人莫名其妙。大家只知道苏联十月革命时期有过一个马雅可夫斯基,列宁称他革命诗人。要么我们孤陋寡闻,要么副校长弄错了。台上有人拉了拉成跛儿的衣襟,对他说:“校长,你讲的是马雅可夫斯基吧……”成跛儿一颠脚,骂道:“管他猪呀马呀的,反正都是畜牲……”哄堂大笑之后,小朱成了“颓废诗人”了。
  从此,每期毕业就都没有小朱的份了。尽管他干活干得比谁都凶,算起命来却永远是“伍分”朝天……
  可是,昨天晚上牛棚失火,他成了阶级斗争的英雄。据他自己说,昨夜走过牛棚,只见一条人影从里面闪了出来,朝东北方向跑去。阶级斗争的警惕性引起他的注意:莫非坏人破坏?他连忙推开牛棚,发现牛草已经着火。他一面拚命大喊:“不得了啦!牛棚失火啦!有坏人破坏呀!”一面便脱下身上的衣服去扑火。火势越来越猛,他实在压不住,便冲到火里面救出了七条老水牛。那时他已浑身烧伤,可是想到槽里还有一条才一个月的小牛犊子,便又奋不顾身地钻进火中……。等我们赶到时,牛棚已烧掉一半,小朱躺在地上昏迷不醒。那条小牛犊也确实蹲在他的身边,睁着惊慌的跟睛。
  我在秧田里劳动时,已经听到广播里一遍接一遍播送着小朱的英雄事迹。学校政治部还附加了一个按语:“朱一勤同学的英雄行为,证明了我们学校的教育方针是完全正确的。我们已培育了成千上百象朱一勤同学那样具有共产主义思想品质的优秀青年,这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昨夜的事,用铁的事实告诉我们,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牛棚纵火案,是阶级敌人的破坏,保卫科正在严密追查……”
  我拐进医院,到病房里探望小朱时,他的胳膊和背上都缠着纱布。保卫科的干事,学校“简报”的记者,把病床围得严严实实。我从人缝里望了小朱一眼。他的脸上挂满着汗珠,眼睛睁得滚圆,显得那么紧张,一迭声地问:“破坏分子逮到没有?……谁?”
  我看他伤势不那么严重,就没有招呼便退了出来。在门口撞着二赖子。他朝我眨眨眼,耸耸肩:“赶明儿,我也来当一次英雄。他妈的,老子就是背时,碰不到这样的机会……”他做了个鬼脸,“真亏!我和那个‘颓废诗人,是前脚后脚。晚几分钟,这英雄就摊我来当了……”他伸了个懒腰,“乖乖,你们这儿干活比我在红庙里还累。这腰板都快断了……就冲这个,让老子在病床上睡儿天也值得……”
  唉!这人……
  六月二十四日
  大概因为二赖子不止在一个人面前讲,他和现在当上英雄的小朱是前脚后脚,因为在小朱走过牛棚之前,他也从那里经过。就因为这个理由,他成了纵火偷牛的嫌疑犯……现在已经定案。据政治部的人讲,二赖子伙同附近的生产队里一个叫宋宾发的人,共同作案的。宋庭发是过去开过牙行、现在仍受群众监督的四类分子。二赖子当然更不必说了,是刚刚刑满释放的惯偷。在现场还拣到二赖子的烟头——这就是纵火的罪证。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话好说?还据说二赖子的态度极坏,死活不承认。说自己到生产队去过是不假,和宋庭发打过交道也不假,但都是农场派他去的。因为我们和生产队有一段灌溉渠道是伙用的,前一阵闹过水利纠纷。坏就坏在二赖子拍过胸脯,说歪理正理,全靠两张嘴皮。他自告奋勇愿作解决纠纷的谈判代表,和宋庭发只有两面之交。第一面是宋庭发听说他是农场的工人,托他捎双鞋给他的一个外甥;第二面就讲不清楚了,大概两人喝了一杯吧……
  案情是从宋庭发身上突破的。他供认和二赖子喝酒的时候,阴谋策划了偷牛。至于纵火,完全是因为二赖子没有掐掉烟头,是无意的。
  有声有色,有情有节,当然可以定案了。二赖子抗拒从严,真够他受的。……
  广播了,今天提前吃晚饭,吃过饭整队到礼堂去参加公审大会。同时,要发给奖状,奖励小朱的英雄行为。
  我只好挤着晚饭前的一点工夫,记下这点,开罢会回来,肯定深更半夜了……
  果然已经深更半夜,但激动的心情不由得我又重新打开今天的日记……
  我哪想去听这种会?!可是我们是连队编制,开会当然也点名,报数。得!到了会场,再溜到门口,即使歪在墙角打个磕睡也算对付过去了。何况是送二赖子重返“红庙”——我也学会了几句他们的切口了―一得给他一点交情。
  会场内外,民兵和正儿八经的公安部队都布了岗,门口还停着囚车,这些都见惯了。新鲜的倒是今天的台上。一幅大红标语:“向活的雷锋朱一勤同学学习!”一幅白底黑字的标语:“坚决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真是红白大事一起办了。从后台走向前台的,也是一红一白。左边是戴上英雄花的小朱,右边是戴上白牌子的赖文光,中间当然是主席台了。我坐在头几排,先打量一下左边的英雄。小朱的伤还未痊愈,光着一条臂膀,还包扎着雪白的纱布,更显得有点英雄色彩。可惜他那张脸太不争气,在强光灯下毫无血色,嘴唇直打哆嗦,不断地揩着汗,尤其是两只眼睛,“诗人”的气质半点儿也没有了,只剩下了颓废。
  再看看右边的罪犯。虽然低着头,却挺着胸,腰杆儿笔直,眼睛滴溜溜地朝下面转。他虽然没有包扎,但颈脖里的一块青一块紫,说明他也负伤了,不过不那么光荣就是了。二赖子显然看到我了,眨眨眼,这眼色就象拱拱手: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新鲜事看过了。一宣布开会,尤其是我那个“舅舅”拿着话筒准备讲话的时候,我溜到了墙角落里。闭上眼,耳朵里灌着嗡嗡嗡嗡的声音。有台上传下来的声音;有台下窃窃私议的声音;也有耳朵边一群蚊子的营营叫声。这点修养我已经有了,居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怎么发奖,怎么表扬英雄,我全然不知道。……
  等我打了个盹醒来时,一个干部正在宣布二赖子的“判决书”。关于罪行的部分已经念完,我听到的是判决的那部分了:“……该犯原系惯窃。一九七三年六月十二日才经刑满释放,现又重犯盗窃罪。而且拒不坦白,态度极其恶劣。经公安部门决定:判处徒刑十年,自公布之日起,立即执行。……”两个公安人员走到二赖子面前出示了逮捕证。这次大概是人证物证俱在吧,办得还挺讲法律,居然还叫二赖子在宣判书上签字画押。……
  我又闭了闭眼,转过脸,看见小朱手里捧着一张装在玻滴镜框里的奖状,浑身象打摆子那样在发抖,他的眼睛不时漂着右边的罪犯。
  二赖子对送到他面前的判决书,连看都不看一眼,说道:“说实话,签字画押没啥。在你们这儿和到那儿也差不离。可我没有放火,没有偷牛……”
  “还不老实!”台上的人一声哈喝,“咔嚓”一声,一副亮晃晃的手铐戴在二赖子手上。站在后面的民兵,不知道是怎么扭了一下他的脖子,二赖子尖利地叫了一声……
  “带走!”
  二赖子被民警、民兵又拉又搡地拖着。二赖子扭过头,又喊了声:“冤枉……”但马上被一个民兵捂住了嘴巴……就在这时,从左边的“英雄”那里,传来一声惨叫,好象被掐住的二赖子的声音从他嘴里喊了出来,那声惨叫的凄厉,现在想起来都毛骨悚然……
  全场都被这一声叫喊怔住了。
  小朱突然冲到台前,高高举起“奖状”,猛地摔在地上;然后又扯掉了自己胸前的光荣花,他象害了癫痛病,手脚都痉挛了起来,两只眼睛鼓了出来,嘴角淌着白沫……。他那颤抖的手抓住了话筒,喊道:“……我……我是犯人,……是我放的火……”
  我这支笔实在无法形容当时会场上的情景。即使发生了八级地震,也不过如此吧!顿时一片死寂……由于这死寂,小朱的颤抖的凄厉的声音就格外清楚了:“我犯罪呀!抓我……抓我!不过让我讲讲,为什么我要犯……这个罪……!我……想离开这里呀!我没有钱送礼,我没有人情走后门,我……家里穷呀!我没有爸爸……妈妈一个月拿五十块钱要养活三个孩子呀……!我要……要工作,要吃饭……我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呀……”
  “哈哈哈!”小朱狂笑起来,“我是英雄!我是活的雷锋……!”他自己打着自己的耳光,狂笑声中,眼泪哗哗地淌:“我烧伤自己,我骗人,我也骗自己!……我想,这下子总可以让我毕业了……可是他们……”他指指政治部的人,“他们说,这下你更应该留下来了。留下来,用雷锋式的行为影响大家,……我又受骗了……啊——!”一声几乎要撕裂的长叫,小朱昏倒了……
  我也几乎昏厥了。
  就象地震后的屋塌墙倒,周围是一片轰隆隆的声音,我的心好象被坍下来的大梁压住了,几乎透不过气来……

  看到这里,安东也几乎透不过气来了。
  程璞翻了个身,他打了一个吨,微微睁开眼,看见安东翻到的那一页,心里便明白了。他望着安东烦躁不安地吸着烟,目光呆呆的停留在糊在墙上的一张报纸上。那报上,无巧不巧地正好刊登着这所大得吓人的“大学”的照片。照片上就是那座安东没有见过的礼堂。报道上写着:“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又输送一批人才奔向各条战线……”模糊的照片上,毕业典礼几个字还是能看清楚的。
  程璞坐了起来:“这对我们理想中的共产主义是多么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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