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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受活-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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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过了半个月,山上的野草、茅根刨光了,榆树皮也都剥完了,就有人吃山上的生土了。    
    就有人活活饿死了。    
    一个又一个地饿死了。    
    受活的几处坟地也都有了新坟。又半月,那新坟也如了雨后春笋,到末了,村头也就有了麦场样一片新的坟包。那些不到十八岁没有成亲的年轻人,死了不能入祖坟,就顺手埋在村头上。那些三岁以下,或者五岁以下的,饿死了,又不值得费下一副棺材板,就用草捆上,放在一个竹篮里,挎出去把那竹篮扔在村外的哪条沟里,或山梁上的一堆石头旁。    
    天苍黄无边,山脉上也静得深厚。受活就被遗落在这苍黄里,像山脉上扔着的一堆乱草或山脉间的一处遗迹样。有老鹰尖叫着,从天上落下来,立在那装有死孩子的竹篮上。孩子的爹、娘,先还远远站着守了那篮子,用竹条棍儿打那鹰。过几天,他就不再守那篮子了,他已经饿得不能出门了。那儿的鹰和野狗也就忙忙活活了。再几日,鹰和野狗就去别处找食吃,那儿就只剩下空篮和一片干草了。    
    接下来,那空篮就从一个变成几个、一片儿。那儿日后就成了野荒地,成了鹰和野狗、野狼、狐狸们的乐园。    
    受活庄的哭声没有多起来,可坟和山上的烂竹篮子多起来。出了正月,到了二月里,到了春天将至、冬又未去的日子里,天气变得暖和些,村里又有人从家里慢慢走出来,到门口日头地里站一会,和邻人说上一些话,就说出了一件事。说先前庄里人的日子是何等的受活、舒坦,是茅枝领着人们入了合作社,又入了人民公社里,才有了这一场千年不遇的大劫难。说茅枝让人们入了社,茅枝就该让人们重新退出社,还过早先那日子。说要不入社,哪有人知道耙耧深处有这么一条沟,沟里有个受活庄,终年住着残人们,终年过着闲散自在、丰衣足粮的日子,就是外面世界上知道有这么一个庄,村落庄子地处三县交界的中心,双槐县以为受活是大榆县的人,大榆县以为受活是高柳县的人,高柳人又以为它是双槐县的人,末了他们就永远、永远地不属于哪个公社、哪个县的管辖了,自由着,自在着,受活着,舒坦着,有谁会拿着介绍信来受活收粮啊,有谁能想起来受活抢劫啊。说一切都是因了茅枝,因了茅枝把受活带进了公社和县里,就有了这一场天灾大难啦。    
    就都相约着去了茅枝家。    
    唤了门,开了门,人们见茅枝一摇一晃走出来,竟也和大家一样,脸上浮肿水亮,闪着绿的光色。见她在院里的灶房下,用了半盆水,在那水里泡了石匠那装锤、装錾、装凿的洗磨袋。原来石匠那磨袋是牛皮,用水泡了就可以煮着吃,也就每天从那袋上剪下面条似的几条儿,泡上水,浸上盐,煮煮就给她的女儿咽进肚子里。茅枝站在那,见一村的人都愤愤地立在门口上,连石匠在村里最亲的堂弟也在那人群里,也就知道有了事情要发生,脸上的绿色立刻变成了淡白色,说哟,大伙都来啦?有啥事儿吧?    
    一村人就都安静着。石匠的堂弟就替人们开口道,说嫂子,全村家家都有人饿死,都担心你、哥和侄女,都来看看你。    
    茅枝便脸上浮着笑,说声谢谢,谢谢大伙到这时候还念着我们一家人。    
    堂弟就说嫂子,还有一桩儿事,我就直说了。说全村人还想过先前的受活日子哩,说嫂子你这几天能走动路了,到公社、县上跑一趟,把受活从今往后还改回到和先前一样不受哪个公社、哪个县管的日子里。    
    茅枝的脸便敛了笑,有些难色了。    
    入互助组时在枪声的下面交了牛的瘸子就说道,有啥儿不行啊,本来入社时三个县都不想要我们受活的嘛。    
    那入社时在区长的怒斥之后,被从家里抬走了犁耙的一个单眼媳妇也就手姿舞姿地说,表妹,入社时你说让受活人过天堂日子,过犁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的好日子,现在你给大伙解释解释这天堂日子是在哪嘛。    
    便有几个、十几个的圆全男人和残媳妇们都大声吆喝着说,茅枝你到村头、坟地和沟里看看村里死了多少人,多了多少坟,数一数山上和沟底有多少装了孩子扔掉的竹篮儿。说这就是你说的天堂呀,这就是你说让人们入的人民公社的天堂呀!也就一言一句,瞎瘸和聋子,都怨声载道,吵嚷得有如洪水滔天,连哑巴也指着茅枝嗷嗷不停。这时候,茅枝的脸便由青亮转成了黄色,虚汗挂在她脸上。二月的日头金光灿灿,没有风,一村落都是无言无语的日光和光秃秃的树。牛被人牵走了,猪被人抬走了,鸡、鸭被人抱走了。村子和死了一模样,除了饿得急慌的人,别的没有什么活物生命了。茅枝望着门外全村的人,有人立站着,有人圪蹴在脚地上,还有媳妇就抱着她那饿得哭不动的孩子随地瘫坐着。    
    她打量了那一片村人们,瞟了村街上和门外山上光光秃秃一老苍黄的天和地,觉得头晕得很,天旋地转,便用手扶了门框,让身子顺着门框往地下滑,滑着跪在了全村人的面前说:叔伯们,嫂子们,兄弟们,大伙儿放心就是了,我茅枝只要还活着,就一定咋样让村人入社还咋样让人们退出社。说菊梅他爹石匠半月前已经饿死在床上了。他不肯吃那牛皮袋,他说他当了一辈子石匠,没想到那袋子是他给俺娘儿俩留下的最好的东西。说嫂子们,叔伯兄弟们,那石匠的牛皮袋子还有一半,我回去剪剪分给大伙儿,也请大伙儿帮个忙,拿点力气帮我在村头挖个坑,把石匠埋了好不好。说天暖了,不埋不行了,说我茅枝对不起受活人,对不起大家了,可石匠一辈子是个好人,就看在石匠的份儿上,大伙儿出点力气把他埋了吧。    
    茅枝跪着望着村人们说了这番话,说完她就把头钩下去,钩下去向村人们磕了三个头,磕完后便有泪挂在她脸上。那脸浮肿发亮,泪珠儿滚滚圆圆,在日头光中闪着晶莹的光。说完话,磕完头,她便扶着门框立起来,请着让村人们往她家里去。    
    村人们便怔着,像没想到似的相互瞟着打量着。    
    茅枝就又说算我求了大伙吧,我说话算话,因为我对不起村人们,我已经半月不敢出门和大伙见面了。今儿大伙都来了,我向受活人赌个死咒。说我若不让受活人们重新退社过那自在的老日子,我茅枝没粮了饿死、有粮了胀死,死了生蛆让狗咬,让狼扯,让鹰叼。说只要这场饥荒里不把我茅枝饿死掉,我就一定让受活退出双槐县,退出柏树子公社好不好。说我求大伙了,求大伙帮我把石匠抬出庄子埋了吧,菊梅她还小,她怕死在床上的石匠呀。    
    堂弟就首先走进茅枝家,圆全人也都跟着进去了。果然看见大个子石匠在床上挺着身子盖着被,而地上,又架的门板上,却铺着茅枝和她女儿的被窝。菊梅在那被窝里,手里正抓住一条煮熟的牛皮带子吃,吃嚼着,看着进来的庄人们,她的脸上还挂着枯瘦黄黄的笑。    
    村人们就把石匠抬走了。埋了石匠,茅枝谢着人们时,她在石匠的坟前朝着受活的人们重又跪下发誓说,叔伯们、嫂子们、兄弟们,我不革命了,我茅枝只要还活着,我咋样让咱受活入了社,我就死也要让受活还咋样退出社。    
    这就是大劫年的事,这也就是受活庄的历史用语大劫年。    
    ③耳性:方言。即记性。没耳性,是骂那些把不该忘了的事却都忘了的人。


第九卷 叶它们都朝她跪下了,—世界都是泪水了(1)

    茅枝婆没有料到事情会是那样变着曲弯呢,像山脉间含的死道儿,一会把你引到了没路的林里头,一会又把你引到了挂月的河边上,可一会又把你引到没了寸步的崖岸头。这个苏北的中型城市,是和她见过的别旁处地的城街没有两样哩,楼是一样的高进了云里边,许多楼墙又全是玻璃儿,日间里走在那楼下,如是走在一堆天火的边旁呢,能把人油从身上烤出来,且自家能闻到自家头上焦燎了的头发味。街道是宽宽阔阔的,要是晒粮食,麦天里能摊下全世界的小麦粒,秋天能晒下全世界的玉蜀黍。可那宽阔里却是没有一粒粮,一老全的都是人。也都是汽车哩。汽油味还没有耙耧猪圈、牛圈里的粪味香。那是一种热嘟嘟的怪味儿,黏黏烈烈的,猪圈、牛圈的味在乡村是一丝一线的,可这汽油味在城里黏黏稠稠是一团一片儿,马路上有,胡同里有,一老遍地都有哩。好在今儿有了漫天的雨,那黏稠的味道淡薄了,被雨水洗去了。    
    一个城市都变得清新了。    
    茅枝婆独个儿从剧场子里走出来,独个儿走在这街上,没想到受活人会一冷猛变得不想退社哩。不想离开这出演团了呢。没想到,她从剧院独个儿走出来,立在剧院前的檐下时,雨水白帘子样挂在剧场子的前檐上,落在剧院前的台阶上,她会忽然看见出演团的团长和县里的几个圆全人,立在那雨水里,人似了落汤的鸡,可见到茅枝婆时,他们会都又有一脸的亢奋哩,像在寒冷里见了一堆儿火。她不知晓他们是去哪儿逛窜了,可一看就晓白,他们是逛窜回来,正在雨水里商量啥事儿,见了茅枝婆,那商量就从犹豫中一下确定了,就都朝着茅枝婆走了过来了。    
    他们说,茅枝婆,你正好出来了,我们有一样事情想要给你说一说。说县里柳县长来了电话哩,说购列款已经差不多齐毕了,月底你们出演的契书也到了时限了,县里也都同意你们受活从下年的头天开始就不归双槐管着了。说可柳县长说,一切都要遵着民意哩,要我们在带着你们钩头返回双槐前,组织一次受活的民意调查哩。说柳县长说,要受活人举手表一次决,看有多少人愿意留在双槐县,愿意让柏树子乡继续辖管着,有多少人愿意退出这辖管,自自由由过无管无束的日子哩。    
    这时候,雨水正下得紧迫着,他们都立在剧院前的台阶下,有的打了伞,有的索性让雨水任意任性地从头上浇下去。横竖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水淋淋的湿,水汽遮了他们的人气儿,看不出他们说这些话时有啥儿预设呢,看不出他们事前有啥儿商量呢,就像他们刚接了县长的电话就见了茅枝婆,也就由了嘴儿去,顺嘴儿自自然然地说道了。这时候,茅枝婆心里又是冬地响一下,像又有一样重器儿撞在了她那土坯一样的胸膛上。他们不知道受活人是一刚儿在台后举过了手,绝多的因了这五个月的出演,冷冷猛猛都变得不想退社了,都想要双槐辖管了。可她没有说受活人举过手的事,只是望着他们问:    
    “受活人的那一半人咋办哩?”    
    “哪一半人?”人家问着她,可又接着说,“你说出演一团呀,他们在广东那边已经举手表决过了呢,全团六十七个受活人,没有一个同意退社哩,都要这出演团一辈子不要解散哩,一辈子到一老世界里出演哩。”    
    茅枝婆的喉里又被一样东西堵着了,她想说啥儿,却是说将不出来。    
    就像这些来组领出演二团的圆全县干们,都看出了茅枝婆的心事样,他们便乘机说了他们的商量打算了,说出他们一刚刚在雨水处地里的筹划了。他们说茅枝婆,咱有话都摊在天底下,说我们知道你一辈子都想让受活没管没束哩,用你们受活人的话是想退社,过一种自在受活的日子哩;也知道受活人这一出演谁都挣了一大兜儿钱,谁都怕退了社就不能出演挣钱了。说你只要想退社,只消答应我们一桩儿事,答应了,我们就可以给县里报着说,受活人举手表决了,人人都同意退社哩,这样你们一回到双槐就是下年了,就可以不归双槐县、不归双槐的柏树子乡辖管了,你们就彻彻底底地退社了。    
    这当儿,茅枝婆把目光搁在那些圆全的县干身上去,立等着他们说出要她应答的一桩事情来。    
    “其实也没啥了不得,”人家说,“我们来组织出演五个多月啦,累死累活哩,这最后几天的门票钱我们想要自家分了的,只消你在出演登记上签个字,说最后十天因为每天都下雨,出演团压根儿没法出演就行了。”    
    人家说:“我们已经给那边的一团商量好了哩,那边也打算这样儿。谁都知晓南方的雨水多,县里没人会怀疑天气不下雨。”    
    人家说:“这样我们把门票从一张五百块涨到七百块,你们演员们演一场每人有两把椅子钱,一天每人就能挣到一千多块哩。”    
    人家说:“一张门票七百块,这样就得有新的节目哩,有更稀奇节目哩,让他们不看不行呢。”    
    人家说:“我们今夜就动身转场换到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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