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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在人间-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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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我非常暴躁,盲目地发了脾气。后来我到夫人那儿去借书,她很严厉地说:“听说你不顾死活地捣乱,我可想不到你会这样……”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便详细地对她说我生活怎样无聊,以及听到人家讲她坏话时心里怎样难受。她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放在我肩上,起初注意认真地听我说话,不一会儿就笑起来,把我轻轻一推:“够了够了,这些话,我都知道。你明白吗?我知道呀。”

  接着,便拉着我的双手柔和地对我说:

  “你越是少注意这种污言秽语,对你就越好……你瞧,你的手洗得不干净呢……”我想,这话用不着她说,如果她也跟我一样要擦铜器,要洗地板,又要洗孩子的尿布,那她的手也就不会比我干净多少了。

  “人若会过日子,别人就恨他嫉妒他,不会过日子,人家就瞧不起他,”她沉思地说着,把我拉到她自己身边,抱住我,笑眯眯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你喜欢我吗?”

  “喜欢。”

  “很喜欢?”

  “是的。”

  “怎样喜欢呢?”

  “我不知道。”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我顶爱人家喜欢我……”她嫣然一笑,好象想说什么,但是,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着我,好久好久没有作声。

  “你多来玩玩,只要能来,就来吧……”我利用到她家的机会,从她那里得到了许多好的东西。中饭后,我的主人们睡午觉,我就跑下去。如果她在家里,便在她那里呆上个把钟头,甚至更多些。

  “应该念些俄国的书,应该知道俄国自己的生活,”她一边这样指教我,一边把蔷薇色的指头很灵巧地活动着,把发针插在香喷喷的头发上。

  于是她列举出一些俄国作家的名字问我:“你记得住吗?”

  她常常沉思地,带着几分悼惜地说:

  “你应该学习,学习,可是,我老是忘了这个,真要命……”在她那里呆了一会儿,捧了一本新书走向楼上去的时候,我简直好象整个身心洗了一个大澡。

  我已读了阿克萨科夫的《家庭纪事》,书名叫《林中》的出色的俄国诗集,以及极著名的《猎人笔记》,此外还读了几卷格列比翁卡、索罗古勃的作品和韦涅维季诺夫、奥陀耶夫斯基、丘特切夫的诗集。这些书洗涤了我的身心,象剥皮一般给我剥去了穷苦艰辛的现实的印象。我知道了什么叫做好书,我感到自己对于好书的需要。因为这些书使我在心中生长了一种坚定的信心:在这大地上我并不是孤独的,所以我决不会走投无路。

  外祖母来的时候,我很高兴地对她谈起了玛尔戈王后,外祖母一边津津有味地嗅着鼻烟,一边深信地说:“啊,啊,这可不错。好人到处都有,只要去找,就会找到的呀。”

  有一次她提议说:

  “也许我去见见她,替你向她道声谢好吗?”

  “不,不要去……”

  “那就不去吧……我的老天爷,一切的事多么好呀。我愿意永远永远活着。”

  玛尔戈王后没有能够帮助我学习——三圣节那天,发生了一件非常讨厌的事情,差不多把我毁了。

  节日前几天,我的眼皮忽然肿得很怕人,把眼睛都压住了。主人们怕我眼睛会瞎,非常惊慌,我自己也害怕了。他们把我带到亨利希·罗德泽维奇助产医生那里去,他把我的眼皮内部割开了,包扎了纱布。我心里充满着痛苦的难受的寂寞,一连躺了几天。三圣节头一天晚上解去了纱布,我从床上起来,好象在墓中活埋了几天又重新爬出来一般。再没有比失明更可怕了,这是一种不能用言语说明的懊丧,它夺去一个人十分之九的世界。

  欢乐的三圣节那天,我因为病,从中午起豁免了一切的义务,就到各家的厨房去,望望那些勤务兵。除了严谨的秋菲业耶夫以外,所有的人都喝醉了。近傍晚的时候,叶尔莫欣拿木柴打了西多罗夫的脑袋,西多罗夫昏倒在外屋里。叶尔莫欣吓坏了,逃到盆地里去了。

  惊慌的谣言立刻传遍了全院子,说是西多罗夫被人打死了。门边拥满了人,望着这个倒在地上的士兵,他的脑袋搁在从厨房到外屋的门槛上,不动地躺着。有人轻声说要去叫警察,可是没有一个人去叫,也没有一个人敢走过去扶这个士兵。

  这时候,洗衣妇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来了。她穿着一件簇新的紫丁香色衣服,肩头上搭着一块白头巾,怒气冲冲地把人们推开,走进外屋里蹲下身子,高声嚷道:“你们都是些傻瓜。还活着呢。快去拿水来……”人们劝她说:“你别管闲事埃”“我说,拿水来呀。”她好象在火烧场上一样嚷着,接着,把新衣撩到膝盖上,扯了扯里面的裙子,把士兵的血淋淋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膝头上。

  人们不赞成地胆怯地走散了。我在这暗幢幢的外屋里,看见洗衣妇那又圆又白的脸上,含着眼泪的眼睛现着愤怒的神色。我提来了一桶水,她叫我泼在西多罗夫的头上和胸膛上,而且预先关照说:“不要泼在我的身上呀。我要出门去做客……”士兵苏醒过来了,睁开迟钝的眼睛呻吟起来。

  “把他抬起来吧。”纳塔利娅说着,把手插进他的腋下,为了不弄脏衣服,把两臂伸得远远的。我们把士兵抬到厨房里,放在床上。她用湿布替他把脸擦干净,自己便转身走了;这时候她说:“你把手巾在水里浸透了,放在他头上,我去我那个混蛋。

  这些魔鬼这样喝酒,早晚会被抓去服苦役的。”

  她把弄脏了的衬裙脱到地板上,然后扔在屋角里,细心地拂拭了沙沙发响的弄皱了的衣服。

  西多罗夫把身子一伸,打着噎,哼着。他脑袋上一滴滴地滴下浓浓的黑血,滴在我裸着的脚背上,颇有点难受,可是我心里害怕,不敢从这血滴底下把脚抽回来。

  这真是难受的事情。外面正热闹地过节,屋前的门廊和院子的大门口装点着白杨树的嫩枝,所有的柱子上都扎着新砍的枫树和榛树的枝条,整条街上飘满着欢乐的新绿,一切都显得年轻而新鲜。从这天早晨起我就感到春天的节日终于来了,它将长久地留下来。从这天起,生活也将变得更纯洁、光明和快乐。

  士兵呕吐了,热呼呼的伏特加酒气和青葱的臭味充满了厨房。玻璃窗子上不时出现些宽大、模糊的脸和压得扁平的鼻子,托在两颊上的手掌象两只大耳朵,使得脸很难看。

  士兵回想着,喃喃地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跌倒了吗?叶尔莫欣怎么样了?他是个好—好朋友……”接着,咳嗽着,醉醺醺地流着泪哭,哀叫道:“我的妹妹……好妹妹……”他站了起来,东倒西歪,湿淋淋的身子散发出臭气,他晃了一晃又倒在床上了,奇怪地睁着眼睛说:“完全打死了……”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哪个鬼东西在笑?”他这样问着,眼神呆呆地望着我。

  “你怎么还笑?我给人家永远打死了……”他开始用两手推我,嘴里还在叨念:“第一个日子是先知伊利亚,第二个是叶戈尔骑着马,第三个不准到我这里来,滚开吧,豺狼……”我说:“不要胡闹了。”

  他毫无道理地大发脾气,咆哮着,两脚在地上擦着:“我给人家打死了,你还要……”他这样说着,就用无力的肮脏的手向我的眼睛重重地打了一拳。我惊叫了一声,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勉强跑到了院子里。恰巧碰到纳塔利娅回来,她拉着叶尔莫欣的手,大声嚷着:“走啊,蠢牛。”她一手捉住了我问:“你怎么啦?”

  “他打人……”

  “打人?……”她惊愕地拉长了嗓音;然后又拖住了叶尔莫欣,向他说:“唔,魔鬼。你谢谢老天吧。”

  我用水洗了眼睛,再从外屋望着房门,看见这两个士兵正在互相拥抱哭泣,他们和解了。以后,两个人又去拥抱纳塔利娅,她打了他们的手,嚷着说:“狗崽子,缩回你们的爪子去。我又不是你们的那号骚婆娘。趁你们老爷不在家,快去睡吧,快去吧。否则,你们会吃苦头的。”

  她跟哄孩子似的,让他们躺下,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地板上,等他们打起了鼾声,便走到外屋里来。

  “我浑身弄得这么脏了,穿的是出门做客的衣服。哪一个兵打了你?……真是多么傻的家伙。总之,都是酒不好。你不要喝酒呀,小伙子,你永远不要喝酒呀……”以后,我和她一同坐在大门边的长凳子上。我问她,为什么她不怕酒鬼。

  “就是没喝醉的,我也不害怕呀。他敢过来,就请他吃这个。”她把捏得紧紧的红拳头扬了一扬。“我那个死去的丈夫,也是个专爱喝酒闹事的家伙,他每次喝醉回来,我就把他手足捆起来。看他快要醒来了,便扒下他的裤子,拿树条子抽他。我吩咐他:不准再去喝酒,不准再去酗酒。你既然娶了老婆,老婆就是你唯一的欢乐;你的欢乐不是酒呀。我打着打着,打得手酸了才放下。以后他就跟蜡一样不敢倔强了……”“你真厉害,”我记起了连上帝都给骗了的夏娃来。

  纳塔利娅喘了一口气,说:

  “女人应当比男人还厉害;她们应该有双倍的力量。上帝亏待她们了。男人是最容易三心二意的。”

  她挺着身,两手交叠在隆起的胸上,背脊靠在墙上,悲伤地望着杂乱的堆满破烂砖瓦的堤坝,坦然而温和地说着话。

  我听着她的聪明的谈话出神了,完全忘记了时候,忽然看见堤坝尽头主人和主妇两个手挽着手,象公火鸡和母火鸡一般,慢腾腾地,大模大样地走着,嘴里谈着什么,眼睛睁着看我们。

  我急忙跑去开正门。门开了,主妇一边上楼,一边恶毒地对我说:“同洗衣妇调情吗?跟楼下的太太学的吗?”

  这话太没道理了,甚至都没有激怒我;可是主人的一句话使我很难过,他冷笑了一下,说:“也难怪,到年纪了。……”第二天早上,我到下边什物间去取柴,看见什物间门底下的猫洞边有一只空钱包。这只钱包我在西多罗夫手里曾经见过很多次,我就马上捡起来给他送去。

  “钱呢?”他这么问着,用指头到钱包中掏摸。“一卢布三十戈比呀,快拿出来。”

  他用手巾包着脑袋,脸色枯黄消瘦,气愤地眨巴着红肿的眼,不相信我捡到的时候已经是空的。

  这时候,叶尔莫欣跑来了,他向我点着头,对他说,要他相信:“是他偷了,把他拉到主人那里去。当兵的不会偷自己弟兄的东西。”

  这几句话提醒了我,偷钱的一定就是他自己。他偷了钱,故意把空钱包丢在我的什物间里。我马上冲着他的脸向他叫喊道:“你说谎,钱是你偷的。”

  我终于相信了我的推测没有错,——他的蠢笨的脸显出惊慌和愤怒的神色,他转动着身体,低声地说:“证据在哪里?”

  我用什么来证明呢?叶尔莫欣叫嚷着把我推到院子里。西多罗夫嘴里喊叫着什么跟在后面。从许多窗子里伸出各色各样的头来;玛尔戈王后的母亲悠悠地抽着烟望着,我想,这要当着夫人的面可倒了大霉了,我简直疯了。

  我记得,几个兵拉住我的胳膊,对面站着主人家的人,大家都同情地彼此附和着,听士兵诉说。主妇很相信地说:“不消说,这一定是这个孩子干的事。他昨天坐在门边和洗衣妇勾勾搭搭的,那一定是有了钱了,那个女人,没有钱是绝不会上手的……”“对啦对啦。”叶尔莫欣叫着。

  地面在我脚底下裂开了。我气极了,冲着主妇吼骂。于是我被结结实实痛打了一顿。

  挨打倒并不十分痛苦,比这更痛苦的,是我想玛尔戈王后会怎样看我呢?我怎样在她面前辩白呢?在这可恶的几小时中,我的心里十分难受。

  幸而士兵把这事传遍了全院子,以至于整条街上。晚上,我正躺在阁楼上,忽然听见底下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的叫声。

  “为什么我要闭嘴不言语。不,小乖乖,你出来。我说,你来呀。不然,我就找你老爷去,他会强迫你……”我马上觉到这个吵闹是与我有关的。她正站在我们房子门口边嚷,声音越嚷越大,越嚷越高。

  “你昨天给我看的钱是多少?这钱是哪里来的?……你说,你说。”

  我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忽然听见西多罗夫发出懊丧的声音说:“你呀,你呀,叶尔莫欣……”“亏你还要赤口白舌冤枉小孩子,打人家。”

  我真想立刻跑到院子里去,高高兴兴地跳一场;然后去亲吻一下洗衣妇以表示感谢。不料这时候家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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