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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在人间-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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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哟,你明白这个?那么我希望你不要忘了这句话。”

  接着,她问我喜欢哪些诗。

  我挥动着两手,背了几首给她听。她沉默地,很认真地听着。一会儿,她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沉思地说:“可爱的小东西,你该去上学呀。我给你想想办法……你的主人跟你是亲戚吗?”

  我回答了是的,她惊叹了一声:

  “噢。”好象在责难我一样。

  她又借给我一本《贝朗瑞歌曲集》

  ,这本书很精致,带

  有版画,裁口喷金,红皮封面。这些歌,以刺心的痛苦和疯狂的欢乐的奇特结合,完全把我弄疯了。

  当我念到《年老的流浪汉》

  的苦痛的话时,不由觉得心

  里发凉:

  人类呀,为什么不把我踩死,

  象一个伤害生物的害虫?

  呀,你们应该教会我

  如何为大家的幸福劳动。

  如果能把逆风躲避,

  害虫也许会变成蚂蚁;

  我也许会爱你们象自己的兄弟。

  我这年老的流浪汉,可是我到死恨你们好象仇敌。

  可是接下去念到《哭泣的丈夫》,我笑得连眼泪都掉下来了。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贝朗瑞的话:学会过欢乐的生活对普通人也算不得什么。

  ……

  贝朗瑞激起了我的不可抑制的快活,调皮的愿望,想对一切人说粗暴的讽刺话,在短短期间内,我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很大的长进。他的诗句我也都记得烂熟,在勤务兵他们的厨房里逗留时,也满心得意地念给他们听。

  但这不久我就不得不停止了,因为

  十七岁的大姑娘,

  顶顶帽子都合样。

  这两句诗引起了一场关于姑娘们的令人作呕的谈话,这种侮辱使我发狂,我拿煎锅打了叶尔莫欣的脑袋。西多罗夫和别的勤务兵把我从他那呆笨的手中夺了下来,但自从这次以后,我就不敢再往军官们的厨房里去了。

  他们不许我到街头去闲走,其实也没有工夫闲走,活儿越来越多。现在除了一身兼女仆、男仆及“跑街”这些日常工作之外,还得用钉子把细布钉在宽木板上,在这上边贴设计图;抄写主人的建筑工程计算书,以及复核包工头的细帐,因为主人一天到晚跟机器一样工作着。

  那个时候市场上的公有建筑物,改成了商人私有。所有的商店都忙着改建。我的主人接受了许多修理旧店房、建筑新店房的包工;还制作许多“改筑圆承尘,在屋顶上开天窗”等等的设计图。我拿了这些设计图和装着二十五卢布钞票的信封送到老建筑师那里去。建筑师收了钱,就写上,“设计照原图无误,工程监督由我承担。某某。”可是不消说他没有见过原图,而且工程监督也不会承担的,因为他正害着病,从来不出门。

  此外,我还往市场管理人和别的认为必要的一些什么人那儿去送贿赂,从他们那儿拿到主人所谓的“从事一切不法勾当的许可证”。由于这一切,我得到了在晚上当主人们出去做客的时候,在门廊上等他们回来的权利。这也不是常有的事,但他们有时要过了半夜才回来。于是我就好几小时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或对面木头堆上,张望我那位夫人家的窗子,贪心地听着热闹的谈话和音乐。

  窗子是开着的,从帘帷和掩映着花卉的隙缝里所见到的,是军官们英俊的身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是矮胖的少校蹒跚地走着的模样,是打扮得出奇的简单然而漂亮的夫人轻盈的走动。

  我在心里默默地称她做——玛尔戈王后。

  我遥望着窗子,心里想:“法国小说中所描写的快乐生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但见了围在玛尔戈王后身边的那班男子,我虽然还是个小孩子,总不禁感到嫉妒。我心里有些难过,因为那些男人象黄蜂绕花一般包围着她。

  在她的客人中来得最少的是一个高身材的阴沉的军官,脑门上有道刀砍过的伤疤、眼睛深深陷进去。他每次总带着小提琴来,拉得很好。因为拉得太好了,过路人都在窗下停住,木头堆上也聚满了这条街上的人,我的主人们要是在家里的时候,也总打开窗子,一边听着一边赞赏着那音乐家。他们是除了教堂里的候补祭长以外,谁都不肯赞许的。我知道他们对鱼油煎的点心,到底比对音乐更喜欢一点。

  有时候这位军官发着微带低哑的嗓音唱歌、吟诗。那时,他总是把手掌按在额上,奇异地喘着气。有一天,我正在窗下和女孩子玩,玛尔戈王后要他唱,他推辞了好一会,后来字字清楚地说:只有歌儿要美,而美却不要歌我很爱这句诗,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我同情起这位军官来了。

  有时候,我的那位夫人一个人在屋子里弹钢琴,我见了心里很愉快。我陶然地沉醉在乐声中,窗外的一切都不放在眼中了。窗子里边娉婷的姿影,她的昂然的侧脸,她的鸟儿一般在键盘上飞舞的白手,笼罩在洋灯的昏黄的光霭中。

  我望着她,听着哀怨的乐声,淘醉在五光十色的幻梦中。

  我要到一个地方去找来宝物,全部送给她,使她变成一个富人。如果我是斯科别列夫,一定跟土耳其再开一次战,收了赔款,在城中最好的地方奥特科斯造一所房子送给她,叫她离开这条街,离开这所房子,这里大家都说她的坏话,造肮脏的谣言。

  邻居们,我们这院子里的一班下人们,尤其是我的主人们,对于这位玛尔戈王后也跟对裁缝妻子一般,胡乱诌着恶毒的谣言,不过说她的时候,更小心,更低声,先向四周望一望罢了。

  人们怕她,也许因为她是一个有名人物的寡妇,她房间里挂着的奖状都是戈东诺夫、阿列克谢、彼得大帝等从前的俄国皇帝赐给她丈夫的先祖的,这是那个老念一本福音书的识字的兵士秋菲亚耶夫对我说的。或许人家害怕她会用柄上嵌着淡紫色宝石的鞭子打人,据说,有一个大官被这鞭子痛打过。

  但喁喁私语并不比大声狂谈更好受些。我那个夫人是生活在四周敌视的空气中,可是我不明白这敌视的原因,我感到苦恼。维克托说:有一天晚上半夜回家时,望了望玛尔戈王后寝室的窗子,看见她穿着内衣坐在长沙发上,少校跪在她身边,替她剪足指甲,并用海绵去擦干净。

  老婆子咒骂着,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年轻的主妇赧着脸尖声地叫:“啊哟,维克托,也亏你厚脸皮说得出来。可是那些人的行为也真呕人。”

  主人没作声,只是微笑。我很感谢他的沉默,可是依然担心地等待着他会同情地加入这场叫骂中去。女人们尖着嗓子叫着,不厌其详地向维克托问那夫人怎样坐着,少校怎样跪着。维克托呢,又添油加醋地加上许多新的细节。

  “他红着脸,舌头拖得长长的……”

  少校给夫人剪指甲,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可责难的地方;但是说他拖着舌头,那是不能相信的。我觉得这一定是故意胡诌的谣言,于是我对维克托说:“既然这不好,那您为什么要往窗子里张望呀?您又不是小孩子……”不消说,我挨了一顿恶骂,但是对这种咒骂我倒全不在乎。我只想做一件事——想立刻跑到楼下去,跟少校一般跪在夫人面前,请求她:“您赶快离开这所房子吧。”

  现在我已经懂得了另样的生活,另样的人们和另样的感情和思想,因此这房子和房子里的全体住客越来越激起我的反感。这房子里张着肮脏的谣言网,里边没有一个人不被人怀着恶意谈论过。比方那个团部里的牧师,病歪歪的,瞧着也可怜,可是人家却说他是酒鬼、色迷。又据我的主人们说,那些军官跟他们的太太都犯了奸淫的罪恶。那些兵士,一开口老是那么一套谈论女人的话,这都叫人讨厌。其中最叫我忍受不了的是我的主人们,我看透了他们最喜欢进行人身攻击的真面目。找人家的坏处是不用花钱的唯一的娱乐,我的主人们只是因为要找这种娱乐,才把周围的人拉上闲言冷语的刑台。他们只当自己是在虔诚、勤苦、枯寂地过活,因而要向一切人复仇。

  当他们污言秽语说着玛尔戈王后的时候,我就感到一种不象小孩子的感情的激动,胸中充满了对这种说背后话的人的憎恶,我想大声呵叱他们,恣意侮辱他们。有时候却产生一种怜悯自己和怜恤一切人的感情,这种默默的怜恤,比憎恶更加痛苦。

  关于王后,我比他们知道得更多,我很担心,他们会知道我所知道的。

  每逢节日,主人们上教堂去做礼拜的时候,我一早便跑到她那儿去。她把我叫到自己的寝室里,我坐在用金色缎子包着的小小的圈椅上,女孩儿趴在我膝头上,我对这女孩的妈妈谈着看过的书。她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脸枕在两只合起来的小手掌上;她的身体盖在和整个寝室中其他一切东西一样的金黄色的被子底下,编成辫子的黑头发越过浅黑色的肩头挂在她胸前;有时候,从床上一直拖到地板上。

  她听着我的话,温和的眼光注视着我的脸,似笑非笑地说:“啊,是吗?”

  连她的令人好感的微笑,在我的眼里也只是王后的宽大的微笑罢了。她用柔切的低沉的声音说话,我觉得她的话好象总是这个意思:“我自己知道,我比所有的人都美,都纯洁呀,所以我是不需要他们之中任何人的。”

  有时我跑去,她正坐在镜子前一把低低的圈椅上梳头发,发尖披在膝头和椅子的靠背上,在椅子背后差不多碰到地板。

  她的头发和外祖母的一样,又长又密。在镜子中望见了她的微黑的、茁实的乳房。她当我面穿换内衣和袜子,但是她的纯洁的裸体没有引起我羞耻的感觉,我只是为她感到骄傲和喜悦。她身子总是散发着一股芳香,这种香味正是一种避免人家恶念的防卫物。

  我健康,强壮,而且我很知道男女之间的秘密,但是因为人家在我面前讲这种秘密时总带着一种冷酷无情,幸灾乐祸的神情,而且把它说得龌龊不堪,因此使我不能想象这个女人能让男人抱在怀里,很难想象有人能成为她肉体的占有者,敢大胆放肆地不知羞耻地去触碰她的身体。我相信玛尔戈王后不会理解象厨房间和什物间里的那种爱情。她知道的一定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高尚的喜悦,一种完全不同的爱情。

  可是有一天暮色苍茫的时候,我跑进她的客室去,听着寝室的帐幔后面,我那衷心敬爱的王后高声的狂笑和一个在乞求着什么的男人的声音:“等一等……天老爷。我不相信……”我本来应该退出,我懂得这个,但是我不能……“谁呀?”她问。“是你吗?进来进来……”寝室中花香扑鼻,叫人透不过气来,光线很暗淡,窗上的窗帷放下了……玛尔戈王后躺在床上,被头一直盖到下颏边。和她并排,只穿着内衣,露了胸膛坐在墙边的是那位拉小提琴的军官。他胸膛上也有一条伤痕,从右边肩头伸向乳头形成一条红线,是那么显明,在暗淡的光线中也看得非常清晰。军官头发乱得很可笑。我第一次看见他那哀愁的满是伤痕的脸上略略现出笑影,笑得真怪,圆大的女性般的眼睛正盯视着王后,好象第一次看见她的美丽。

  “这是我的朋友。”玛尔戈王后说了,但是不知道她这是对我说还是对他说的。

  “什么事使你这样吃惊?”她的声音好象从远处传来似地送进了我的耳朵:“来,到这边来……”我走到她身边,她伸出裸露的暖和的手,挽住了我的脖子说:“你要大起来,你也会是幸福的呀……好,去吧。”

  我把一本书放在架上,拿了另一本走了,简直如在梦中。

  我的心里一种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碎裂了。不消说我连一分钟也没想过我的王后也和别的女子一样恋爱,而且这位军官,也不容我这么想。我很清楚地想起他的笑脸——他好象一个婴孩突然受了惊一般快乐地笑着,他的哀愁的脸美妙得活泼起来了。他必定爱她,难道可以不爱吗?她一定也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爱给他了,这是因为他能够拉小提琴拉得那么好,又能够那么真挚地朗吟诗句。……但是我必须以这些自慰,因为我明白,在我对我所目见的一切以及对玛尔戈王后本人的态度中,并非一切都是好的,也不是一切都是对的。我觉得我好象失掉了什么,在深切的悲哀中过了几天。

  ……有一天,我非常暴躁,盲目地发了脾气。后来我到夫人那儿去借书,她很严厉地说:“听说你不顾死活地捣乱,我可想不到你会这样……”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便详细地对她说我生活怎样无聊,以及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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