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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花妖-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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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生今天经历了一场悲喜剧,而傅萝苜姑娘本人就是一场悲喜剧。

  傅萝苜是乔教授学院里常年雇佣的模特儿。她本是一家湖南馆子的服务员,一位湖南籍的画家去吃饭,发现傅萝苜身材非常好,人长得也漂亮。一打听,她生在以出产丽质天成女人而闻名的湖南桃花江,又是从以提供美女服务人员的〃旅游中专〃毕业。于是,就把她介绍到学院来做模特儿了。那时,她才十九岁。傅萝苜具有湘女的特点: 大方,多情;又具有非湘女的特点: 狡黠,灵巧。她的大方、豪爽和大气,首先就表现在她的婚姻观上。

  傅萝苜曾经公开宣布她的〃四不主义〃: 

  一、 不在学院里寻找对象,从教授到看大门的都不要;

  二、 不在二十一岁前结婚,一天都不,而且按实足年龄计算;

  三、 不嫁湖南老乡,哪怕是抱着金砖银瓦来求婚;

  四、 只要是从事模特儿这个职业,就坚决不要孩子!

  后来,她毕竟还是结婚了。〃四不〃没有全实现,但每一项也都做到了那么一点儿。一、 男人的确不是学院的,不在从教授到看大门的名单里头。他是学院一度雇佣的一名临时工;二、 她在二十岁半结的婚,名义上相差一岁,按照她从数学上四舍五入计算,就可以算二十一;三、 男方不是湖南老乡,是江西人,挨得很近,不算老乡,只是〃老表〃;四、 她始终没有生过孩子,曾经怀过孕,也给〃做掉〃了。

  傅萝苜的婚姻可不是饥饿小姐和焦渴先生结婚,绝对不是。

  江西老表同傅萝苜一样,也是农民出身。他模样看起来倒也老实巴交的,一双油光闪亮的眼睛显得机灵聪明。〃农民哥〃年龄要比她大好几岁,有一门做细木工活的好手艺。这就给了傅萝苜安全与稳定的双重感觉。现在到处都造房子,所以小木匠收入高而稳。他怎么也没想到,偏偏会在远方的这个大都会,娶到了桃花江美人窝里来的女人,心里一直甜孜孜地满足。人们常说,一位漂亮的老婆抵得上半个营生,小木匠现在的营生一半便是围着老婆转。在校园里,常常看见他接来送往,一手捧着她的各种用具行头,像个小跟班似的。傅萝苜并不想一辈子做模特儿,夫妻俩在打着小九九,开个小店、小作坊什么的。上海这么个国际大都会,马路上的灰尘都能够滋养人,更不要说还有门好手艺。再说,她傅萝苜又那么灵巧能干。傅萝苜为什么选择了这么一个人,谁都讲不清楚。也许,她当初设立那第三条时,就有什么指导思想垫了个底。兴许,她是看多了、听多了自己的小姐妹们攀了高枝、又摔下地来的悲惨故事么?外地姑娘虽然年纪小小的、资格嫩嫩的,到了大都会上海,人人心思都是机械玩偶上紧了发条,又个个打开了活络栓,到处乱跑,活得很哪!
  傅萝苜的〃四不主义〃虽然没有彻底贯彻,但是前三条是大致做到了。第四条倒是真做到了,却几乎要了她的小命。

  傅萝苜最重视是她的体形。她完全晓得,她也是属于〃吃青春饭〃的,不过使用的身体部位不同而已。别人是单单使用某一器官,她是运用她的全部,而且是空灵剔透地调用,天高云淡地使用,像展览品那样地运用,这就显示了天渊之别。她把自己比成展览会上的珍贵展品,永远贴上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请勿触摸〃四个大字……

  傅萝苜虽然从乡下来,但是,在孳生罪恶、充满教唆的环境里,很快就搞懂了女人的天生本钱,精通了自己的特殊魅力,摸透了男人的丑恶心思。所以,她特别看重自己的体形,那是她的宝贵财富,一份远比别的女孩子更早获得的财产。傅萝苜发育得很早,在十一岁的时候,她就玉立婷婷,曲线分明了。那时,别的同学还拖着小辫子,上身像丝瓜跟茄子表面一样那么光滑圆润,没有任何突起。她妈妈开始让她戴土法自制的胸罩,她戴了几次,扔了几次。最后,她感觉到,那些男同学看她的眼光,不戴的时候比戴的时候发烧得更凶,她就听话戴了。到了十四五岁,她就几乎已经完成上天要多花几年时间,才能在别的女孩子身上雕塑得出来的体形。她也闪电般地看透了,男人们不论老小,都使用同样的神态注意她。先不讲别的,任课老师那里就很明显。她的算术总能得高分,虽然她从来不喜欢做习题;她对自然课毫无心得,可还是被指定为课代表……这些,她都看成是自己的天赋人权,不可侵犯。发育成功后的傅萝苜,好像从山间走出来的、屈原笔下的神女,是一片美的山野,山野的美。她的乳房好像双胞胎山峰一样,而不像多数也算丰满的女性,她们仅仅有一条波浪似的几何曲线。傅萝苜的山峦异峰突起,这只要看她穿衣服就一目了然。不管傅萝苜穿什么上衣,那纺织品都会给吸引似的,紧贴住她深深的乳沟陷入进去,再在两边捧起两座如同驼峰一般的小丘,不知羞耻地袒露着亮点和诱惑。从旅游中专时代开始,这两座小丘,就是许多男同学白天的梦想和晚上的梦魇。她照样挺着,目不旁视。她的志向又怎么会在穷乡僻壤?同那些猥琐同学或乡村男孩为伍么?他们嘴上刚刚长出杂色的绒毛,浑身也许还冒着隔夜精子的石灰味道。傅萝苜那一双大腿顺着臀部圆滚滚的曲面流下来,结实光润得像放大了的洋娃娃,不过塞在里面的可是充实丰足。走路时,她略微把双腿摆一摆,就可以让失魂落魄的男人脑袋撞到一棵大树上。她的鼻子很挺拔,鼻尖就像一粒光亮的纽扣,迫使别的女人先是叹息,接着就不好意思一笑,也只不过是自我解嘲罢了。她的头发组成了完美脸蛋的一圈护卫,长到腰部,真像上等羊毛那么柔软,好似绸缎料子那样光滑,又仿佛奢华本身那般丰厚。远看,真像一泓黑色瀑布倒挂下来,顺着她的小脑袋,飞溅到她肩膀,顺着弯势流过她的胸部,突然,在半腰上停止。那流水的余波和涟漪,就在发梢头荡漾着,荡漾着……要说傅萝苜脸蛋上唯一的缺点,也许是她嘴巴太大,不但大,而且肥满丰厚,略带一点野性。可这小精灵又很快摸透了,连这种野性也可能是她的原始资本。她不晓得从哪里得知,所谓美,原来就是一把双刃刀,一边是柔,另一边就是野;柔和野,野和柔,合起力来切割着男人的贼心贼胆。傅萝苜从来没有想过去参加什么选美大赛。她深深觉得,她早已经获奖了。上天早已奖励她一份别的女人妒忌得发疯的完美。为了这,她们愿意挨刀子,动钳子,塞塑料粒子。总之,傅萝苜如果愿意,能够让痴男傻女们哭起来,男的,是因为后悔,怎么会失之交臂?女的,是因为羡慕转化为妒忌,妒忌又转化成化学分子式H2O,还带着点儿咸味。看到了傅萝苜,不读推理小说的人也会马上推出至理一条,同意英国一位女推理小说家讲的话:〃Beauty is the only thing worth living for!〃(世上唯一值得为之而活者,美也!)关于她们这些桃花江水流出来的小美人,以及那些双胞胎山峦似的胸脯的命运,她经常听到同伙们说起。每次听见一起出来的某某姑娘如何如何,她就会感情复杂起来。她没有读过《孝经》,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父母所教导的也正好相反,说女孩子的身体发肤原是自己的,是一宗最宝贵的财产,不可以轻易给人,或者随便弄脏……
  傅萝苜眼睁睁看着,身边有许多善于运用身体发肤的小姐妹,忽然一下子都有钱了,住进洋房,开起轿车,养出一大群孩子。偶尔在高级住宅区边上遇见,隔得老远地就一连声打招呼,亲热得好像走散了又回来的小狗仔,又舔又叫的。不过,小姐妹总是马上又抱怨起来,说天气不冷不热最讨厌,今天家里空调不对劲,所以出来走走;或者说,安徽保姆不称心,方便给介绍个家乡的,好不好?但是绝对不能〃年轻漂亮〃;不然,她们会说化妆品买了一大批,用不完会变质,我送给你,要不要拿点?最后,是那桩少不了的话题,若无其事地讲起〃老公〃来,说他昨天夜里又彻夜不归。中国字太妙,这〃不归〃和〃不轨〃,音同字不同,也不知她讲的是哪个。可是,为什么不让进屋子去坐坐呢?难道小姐妹吹牛作假么?远远地看,那别墅里的花园一片芳草萋萋,总是真的叶绿素吧;那汽车库门白色的油漆还闪闪发亮,也不会是即时贴贴上去的吧;那窗子上隔着玻璃的植花窗帘,厚重得好像是蛋糕上白花花的奶油,更不能临时作弊的吧……分别时小姐妹总要讲一句: 有空来玩,下回带你进屋子去看看,烧点家乡菜肴。就这几句话,微微地透出了一种繁华背后的凄凉。再看小姐妹那神情,也总是淡淡的哀怨。等到傅萝苜走远,小姐妹掏出镶得有花边的手帕,轻轻地抹一下眼角,好像有几颗上海滋养人的灰尘飞进去了……

  傅萝苜始终不要孩子,引起了温顺老实丈夫的极大不满。男人虽然来自山区,据说还是子丑寅卯、有名有实的〃根据地〃。可这些年来,完全忘记了从前有过的〃进步〃和〃光荣〃。小木匠满脑子还是古老家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开始燕尔新婚,在温柔乡里,山区的毛毛拉拉给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就算在被窝里也还不至于刺人扎人。可是,久而久之,小木匠就不耐烦了,老是嘀咕不休,说一个家庭怎么可以没有儿子!没儿子就像打谷场没有麻雀,堂屋里缺少关帝爷牌位一样。又说起老乡某某某,一起出来打工的,儿子都三岁了,等等。小木匠就这样一个劲地唠叨不休。傅萝苜开头还讲点儿道理,说她要保持体形,体形对于她就像田塍需要整齐。雨水冲坏了田塍还可以修整,可怀孕生孩子冲坏了体形,就没法子修复了。小木匠每次提出申请,每次都给家里的大法官驳回。小木匠于是开始使坏。这玩意儿使坏其实很容易,反正是暗箱操作,故意的不小心,或者在要紧关头开闸泄流,都是不容易察觉的小把戏。说起来,世上农民看来老实巴交,其实,真狡猾起来简直没得治,全世界都是如此。所以,德国话里有一词,叫做〃狡如老农〃(Bauernschl?ue),由〃Bauer〃(农民)和〃schlau〃(狡猾)两个词拼成,直译干脆就是〃诡计多端〃。

  终于,傅萝苜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一阵特大吵闹。傅萝苜坚持要〃做掉〃,小木匠坚持不让。双方闹得几天不讲话,跟班的铁定任务也自行取消了。傅萝苜心想,那话儿原是由得你的,可肚皮是大在我身上,由得我而由不得你,就私自跑到附近医院去做掉了。回家来后,才冷冷地讲了一句:〃我做掉了!〃哪里知道,平常脾气好似软泥巴一样的小木匠,一下子硬起来跳起来就砸锅摔碗,好像谁逼死了他家老娘一般。砸完了一些锅盆碗盏,小木匠举起电视机准备摔,转念一想,使不得也值不得。老李说他家有几张够刺激的碟片,还没有看过哩。接下来三四天,两人各吃各的各睡各的。傅萝苜要坐小月子,正好来个好好将息。小木匠可怜兮兮,也只坚壁清野了三四天,就讪讪地走过来,问道:〃吃了没有?我买了一只老母鸡,好给你熬汤喝!〃

  两个人又和好如初。小木匠比以前更加殷勤,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不但里里外外的事全包,还天天给傅萝苜打水洗脚。凡傅萝苜有所需求,他都跑得颠颠的。傅萝苜不禁想到,他是真爱她的,爱得过头过分。西方有句谚语说,爱往往不是饿死,而是胀死。小木匠是先胀饱后饿肚子,这就更加难熬,比死还难受。小木匠每次上前来嘘寒问暖,接着,就开始磨磨蹭蹭。最后,索性慢慢抱住傅萝苜。他口里哼哼唧唧的,虽不说什么,劲儿可使得愈来愈大。每当这时,傅萝苜就一肚子没好气,狠狠啐他一口。小木匠开始还嬉皮塌脸的,腻着傅萝苜求欢。哪里知道,傅萝苜维护自己的体形权益,就像联合国维护儿童妇女权益一样坚定。小木匠于是开始〃不轨〃,或〃不归〃,反正对傅萝苜都一个样。
  傅萝苜聪明,知道他们的婚姻山路弯弯,已经走到了尽头……

  对于现代人,婚姻无非是一只浅浅、窄窄的玻璃杯,浅得窄得只能容纳双方共同的那么一星半点。玻璃杯稍微出现裂痕就哗啦破碎了。婚姻不是停靠在风平浪静的港湾,而是行驶在一片没有海图的大海,船舵稍微一偏就会触礁。

  对于傅萝苜来说,没有孩子这件事对于家庭是遗憾,对于离婚却是顺水。顺水行船自然快,他们离婚也像结婚一样是闪电式,非但没有孩子,连财产也没有多少,不够分割的。原来要开个小作坊什么的,一心想积蓄。到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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