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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花妖-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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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皱纹遍布的手喜欢抚摩中国瓷器溜滑的表面,也喜欢抚摩中国男人滑溜的皮肤,毕竟也饿极了嘛!……这桩事情最终败露,罪在当年同武院长一起留学的某同学。此时,这位同学已是货真价实的名画家了。巧也真巧,有一次在某个宴会两人碰上了。武院长阅人多矣,又虚虚实实地贵人多忘事,偏偏还要在众人面前端出院长架子。某某心里想,你是什么东西!恰巧在席间有人说了一个英文词儿gigolo(男妓),说目前我们这儿大有人在。大多数吃客不晓得什么意思。某某就低声说:〃诺!诺!诺!在场就有个活标本。〃闲话没长腿却跑得飞快,就这样传开了……

  做了院长,武万若就什么也不怕了。中国没有弹劾一说,体制对于大人物的丑闻自备有强力漂白剂和消音器的作用。

  此时一见厚生来了,武院长赶忙把他让进办公室,一面忙不迭地说:〃乔教授!难得来,难得来。稀客!稀客!请坐,请坐,喝茶,喝茶,会抽烟吗?最近忙不忙?有没有去参加什么画展?又有什么新作品?〃

  院长一迭声说个不停,眼睛直冒热气望着厚生。他脸上的笑意一个接一个,前面那个还没完全散去,下边的已经火急上场,各不相同,千姿百态。院长的嗓音上长着森森的牙齿,配着软软的尾巴,要看来人是谁,才随时决定作不同调用是摇,还是咬。

  厚生在真皮沙发上坐下,保持风度,尽量不作出特别激动的样子。

  〃有了新作品,不要忘了让我先睹为快啊!Let me have a look fresh from the oven。 OK?(一出炉子就给我看看,同意吗?)哈哈!一定啊!让我好观摩学习嘛!OK?一定啊!哈哈!〃

  他这句英语倒还算讲得道地。因为,当年他出国前,曾经在国内某个〃突击班〃补习英文。老师反复讲〃新鲜〃叫做〃刚出炉子的(面包)〃,他一下子就记住了。他真心诚意喜欢吃洋面包。

  院长很急切地要想看他的新作品,而不是很着急地告诉他什么新佳音。迟钝得像厚生这样的人,也听出点了什么,但还吃不准。

  厚生在皮沙发上往下陷了一点,心也随着下陷了一点。一时不知道脸上装出什么表情,口里说点什么话语。鲁迅当年谆谆教导,同大人物谈话要特别小心谨慎,既不好这样,又不能那样,这时都到眼前来了。院长的房间很大,分给他们系,足够新开五六个画室的。桌子尤其广阔,油漆漆得锃光瓦亮,还包着皮垫子,好让院长闲来没事尽情挥洒。桌上文房四宝俱全,那锭墨一定是在老胡开文订制的,简直像一根柱子,柱面上边盘盘焉,囷囷焉,盘着一条蛟龙。可是,墨锭没有磨掉多少,龙也如困浅滩。笔架大得像京戏《辕门斩子》里的辕门,上面挂着大小十号不同的毛笔,刀枪剑戟锤斧挝一应俱全。只是,笔尖全都像秋天的茅草那么干燥。房间当中还放置着一张会议桌,估摸足有半个足球场地那么大,肯定是供院长豪情万丈,挥毫千里时派用场。果真,墙上就挂着一幅巨型国画。看那落款,却不是院长的作品,而出自一位非常有名而并不高明的书画家。 
  〃你的艺术成就,这个,是有目共睹的。不讲别的,几次在全国画展获奖,就不容易。这个,呃,大不容易。这是谁也不能抹杀的!是吧?〃

  对于厚生的艺术成就,院长大人如数家珍,叫人感动。尤其让厚生激动万分的是,院长右手还捏紧拳头,狠狠地捶在左手掌上面。好像做好了充分准备,如果有谁胆敢要抹杀厚生的艺术,院长就要重拳出击似的。

  〃你看,我们是老相识,老朋友了,你是本校一创办就调来的,好像是从画院特聘来的吧。这个,这个,我晓得,我晓得。可见,我们对你是很器重的啊!对于您的水平,这些,这些我们领导都是一致承认的,全校也是有目共睹的……〃

  讲到〃我们领导〃四字的时候,院长把右手放在胸前,好像代表全院上下几百名大小干部,眼看得出正要掏出鲜血淋漓的心窝窝;讲到〃全校〃二字的时候,院长更用左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像是那五根手指根根都有巨大的数量相伴随着,能够代表得了全校五个系,千百号人。院长讲了厚生好多好话,比前面那些教师们说的,要扼要、得体、全面、伟大。

  根据他那点儿可怜而有限的经验,厚生更加感到有点坐立不安了。

  院长最后眼睛定定地望着厚生,说道:〃所以,这次升正教授的名单里面,呃,没有你,我本人也非常非常非常惋惜,特别特别特别地难过。这不公平,我也觉得太不公平,shit!(混账!)我们大家都晓得,你绝对不再是一位';脚跟不稳的画家';,就是说不是位struggling artist(正在奋斗中的画家),像美国人讲的那样。大家已经发现了你,就是说You?ve been discovered! Grab the public eyes!(你已经被发现了!你已经吸引了公众的眼球!)可是你知道,我们的体制是有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不过,要改革,也不是一天的事情。再加我院长的权限有限,我作过努力,作过很大努力,作过极大努力,I?ve done my best; my very best!(作了最大努力)请你相信……积重难返,积重难返啊!〃
  院长感慨万分,吐沫四溅。很明显,院长在同那无形无状的〃太不公平〃作殊死斗争;同时,院长也在与狡猾隐藏的〃积重难返〃作浴血奋战。为此,如果他面前有一堆价值连城的金银财宝,他也一锤子砸得下去。

  厚生的心不禁怦怦大跳起来,一时感到这世界正在走向尽头。不过,逻辑上他还是搞不懂,他一个区区小画家,他升还是不升,同整个庞大的体制,究竟有什么必然联系?厚生一时说不出话,脑袋更好像是空荡荡的。

  瞅准了时机,院长转为心平气和,和颜悦色地说:〃论理,你早该是教授了,我都为你不平。不过,还要请你谅解!请你务必要谅解喔!OK? I wish you the best of luck(我祝你好运)!〃

  本来嘛,〃谅解〃,原是老百姓对权势者的例行孝敬。他们一犯错误,老百姓就应该火速把〃谅解〃什么的进贡上去。其实,威势强大而身心孱弱,这才会要求别人谅解。强者不需要谅解,正像狮子定会拒绝怜悯。

  〃你看,你还有什么意见、什么想法?都可以提,都可以提出来。〃

  院长最后眼睛定定地望着厚生,心中在运筹最后的冲刺,接着又随口说道:〃不过,要把心胸放开一点。还年轻嘛,来!喝茶!喝茶!再说现在时代不同了,机会和挑战一起来,你机会多的是,多的是!下次肯定有你,肯定有你!我给你担保!喝茶!喝茶!It?s guaranteed!(给你担保!)呃,我担保!你看,好不好?来!来!来!喝茶!喝茶!〃

  他这几句话,形式上和内涵上,都亦步亦趋地模仿前清官场习惯。把茶杯拿起,并不表示请喝茶,而是宣布送客。几声〃来!来!来!〃,实际上应该读作〃去!去!去!〃。

  厚生不得不讲话了。可是,他的话语早已给怒火烧干了。末了儿,他文绉绉、结巴巴地说:〃你们那一套我早应该知道。什么提升名单?早在填写表格之前,甚至,在向大家发布要提升的消息之前,就已经成为白纸黑字了。〃

  厚生本来讲话就咬文嚼字,一急,就更加文绉绉了。

  文绉绉是没有战斗力的。院长大人最喜欢的对手就是文绉绉,你如果来真的,他就怕了蔫了。这有先例。有一次学校分配房子,造价高昂的、被称为〃白公馆〃的一大排,全给校部的副校长、处长什么的抢先占了。他们心想,反正搬也搬进来了,你奈我何?可是,当初这些房子,名义上却是为〃教学第一线〃的教师们修建的。于是,全校群情大哗,众人义愤填膺。不管是不是教授、副教授、讲师、教师,全都开骂了。其中也颇杀出来几个人来,以文绉绉的文具去同校部讲道理。人家才不怕你文具哪。他们个个手里都拿有〃理论武器〃。他们义正词严地说,他们也是〃战斗在第一线〃,他们是学校管理人员,也拿得出〃教授〃〃副教授〃头衔,你又奈他们何?不平者当中,却出了一位真正的豪杰之士。其人身为讲师,夫人是当年乡下插队的〃插姐〃一名。〃插姐〃的火眼金睛看得清,同这帮子文教机关中的虎狼之辈,不能拿什么文具、讲什么道理。她把家当全搬到办公楼前,吃喝拉撒睡全在那里。平时把老实人欺负惯了的校长、处长之流,对这一招是绝对想不到的,只好屈服。那一次,大概是大学教师为了自身利益和自身价值,所打的第一回胜仗,很值得宣付校史馆的。

  可这一次,面对着厚生的文绉绉,院长根本不放在眼里,摆弄得好像三只手指捏田螺。不过,院长内心深处却也小吃一惊。心想在提升之前他那些密室策划、金钱授受、暗箱操作,你厚生们怎么会知道?不禁又后悔当时太大意和太得意,太看轻了世道险恶,人心不古。但马上又转念一想,此人顶多不过是瞎猜猜而已,他们哪有〃克格勃〃的本事?比如,武院长那位只在美术培训班混过一纸文凭的太太,这次也荣升了教授。你乔厚生们就不晓得其中隐秘嘛!于是,院长又为自己的后悔而后悔起来,后悔自己还不够老辣,今后必须再到太上老君的炉子来回几次炉。于是,院长心里先头的一小片灰暗的吃惊,也就迅速转化出一大块火红的胜利,比预想的还要凯旋得多了。他耐着最后的性子,讪笑两声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乔教授一向正派嘛,就不要去听那些流言飞语了嘛。现在讲民主,讲公开,讲透明度,办点事情你不晓得有多难啦!你乔教授是不在这个位置上,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处哟!你说什么?早就内定了?你莫非是同我开玩笑么?这玩笑就开大了!我武某人可担当不起哟!〃
  这边,厚生根本不理院长的话茬,他特别选择词汇和组织语句,狠狠地说:〃现在,政府的政策有多好!艺术氛围多宽松!就是你们这些人,倒行逆施!拉帮结派!你记住了,总有一天总有人会跟你算账的!有哪件事能够真正瞒天过海?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们这些家伙记住了!〃

  厚生从来也没有这么痛快地说过话,特别是对一名领导,对一位院长。

  说完,厚生就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他不平的鞋底在身后踩出了一行着火冒烟的印子。

  院长呢,这种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要听多少,风度极好地一一予以笑纳。一边就站起身来送客人,送走亲人一样依依不舍。院长的秘书人群中心肠最硬而骨头最软的一个类别,也在一旁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心里却早已拿起了打扫战场的扫帚。

  厚生如果躺在办公室地上作小儿打滚,或者泼妇骂街,那他们就怕了。可是,厚生根本不会。院长深深知道,良好的教养对社会是一块创造和谐的润滑油,对自己却是一团捆住手脚的粗麻绳。所以,院长绝对拒绝良好的教养和品德。他对学生的要求里头也绝对没有这一条。

  走出门,厚生却又回过头。院长和院长秘书愣愣地向后退,几乎打了个趔趄。院长和秘书想正当防卫,防止厚生拔出老拳。

  厚生却只甩一甩头,不是拳,接着扬长而去:〃请院长放心好了,即使周围是严寒的冬天,我心中也有一腔火热的盛夏。〃

  他愤怒的衣襟在身后扇起了一阵鄙夷不屑的微风。

  鄙夷不屑正是院长和院长秘书日夜吞吃的营养品。回到屋子里,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的潜台词如下:〃这个人还是比较好弄的。〃

  两人同时舒了一口气。不过,院长还是恨恨地放了一通马后炮:〃怎么?难道不给他提升教授就是倒行逆施么?就是拉帮结派么?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老实讲,不是听说隔壁大学的老乔教授都有点欣赏他,我还根本不会跟他见面谈谈哩!〃

  随后,两人就扔下〃岂有此理〃不管,又低头看剩余名单,准备下一个谈话的对象,规划下一回胜利的战役。

  远远地看过去,纷纷扰扰的小小尘世里,上演的真是一场场悲剧喜剧,亦悲亦喜,时悲时喜,你悲他喜。

  湘妹子傅萝苜

  在这纷纷扰扰的小小尘世里,上演的真是一场场悲剧喜剧,好戏连台,亦悲亦喜,时悲时喜。

  厚生今天经历了一场悲喜剧,而傅萝苜姑娘本人就是一场悲喜剧。

  傅萝苜是乔教授学院里常年雇佣的模特儿。她本是一家湖南馆子的服务员,一位湖南籍的画家去吃饭,发现傅萝苜身材非常好,人长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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