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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双城广州篇-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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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厅,周天赐果然还是沉沉睡着。
鲍望春走过去先拨了办公室的电话,“振飞,情况,怎么样?我马上,回去,你派车,来接,人吧!”
孙翌拎着电话,沉默了片刻,“东卿,你知道你回来有什么等着你?”
握着电话的手指微微有些发白,但鲍望春还是镇定地回答:“知道。”
“走吧,东卿,走吧!你就跟那家伙走吧!”孙翌吼道,“这里没救了!”
“是吗,电令,终于,下来了!”自嘲地笑笑,虽然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但是心里到底还是抱着侥幸,希望可以逃过此劫,但现在……深吸一口气,“振飞,我是,军人!”
孙翌那边,突然就“咔嚓”一声挂掉了电话。
鲍望春放下电话,转身回到周天赐的身边,帮他整理好衣服,然后就像要把他的样子烙刻进自己的灵魂一样,深深地紧紧地看着他。
闭着眼睛的周天赐,圆圆的脸,若隐若现的酒窝,让他看起来好像更小了一些,可恶,这家伙比自己还大三岁哪!
修长的手指不自禁地划过他的脸颊,手就像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再也不舍得离开那充满吸引力的肌肤。
终于哪!赐官!我要先走一步了。
让你一个人走下去,对不起,但是说什么都好,我就是要你,活下去!
活下去!
可恶!每次都是这样,以为不会再见的时候,我们还能再见,真的说了再见,就真的不见……反反复复,兜兜转转,结果只是在天意茫茫中,努力着我们可怜的努力,然后让老天看着我们发笑,还是,逃不出去!
猛地凑上头去,狠狠咬住他的唇,结果控制不住地一滴眼泪就这样滑下脸颊,落在他的脸上——
对不起,赐官,对不起!
伸手扶起他的头,把周天赐挂在胸口一刻也不离身的那串子弹项链取下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鲍望春最后看了他一眼,起身踏上自己的结局。

****

国父(中山)纪念堂门口,广州市民集结了有十几万人众,老百姓挑着箱箱柜柜拉家带口围坐在那里,眼睛里满是痛苦绝望。有途径可以离开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撤离广州,现在留下来的,都是广州本土,既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也没有多少钱撑得起流亡的普通老百姓。
热血的学生们依旧轮流用喇叭沙哑地喊着,要求政府给予不抵抗的解释,要求军方给予增城沦陷的解释,层出不穷的猜测和言辞攻击把没有一个政府官员出现的广州政府批驳得遍体鳞伤。
但更多的老百姓则在无望地等待着政府或许可能有的疏散安排和资金补偿,哭喊声此起彼伏,跟学生们高亢的爱国宣言掺合在一起,既似乎充满了希望,又好像都是绝望。
鲍望春的车缓缓向纪念堂开进去,但还没有接近大门,就被人发现了。
“是军方的人!”
“对!穿着军装的!”
“拦住他,拦住他!问他为什么军方不来守护广州,为什么让日本人吃了惠州!”
“拦住他……”
一时间,由人组成的厚厚的围墙拦在了车的前面。
司机也被吓坏了,胆战心惊地转头问:“将,将军,这……”
鲍望春挥挥手,“就,到这里,吧。”
“将军!”
鲍望春推开车门,“你,先走吧,不要,回头!”
“但是……”
“走吧!”
推门下车,礼服般的军装还有肩章立刻让人群发出一声低呼:“是个少将!是将军!”
鲍望春站在人群的围绕中,却觉得孤单得好像整个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向一个手里拿着大喇叭的学生勾了勾手指,“喇叭,借用,一下。”
那学生惘然地左右看了看,终于还是把喇叭递了过去。
鲍望春拿着那个喇叭走向国父纪念堂门口的台阶最高处,他只是缓步而行,但气度雍容,从容不迫,倒像是走向一个最华丽的舞会,而不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一幕。
而凡是他经过的地方,既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阻拦,全场竟然慢慢地静默了下来。
走到最高的一阶,鲍望春慢慢地转身,看着下方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我是,”他接借着喇叭的扩音沉声道,“陆军,少将,鲍望春。”
刚刚安静下来的全场,顿时哗声大作,“刮地将军”的声音到处传开。
鲍望春当作没有听见那个称呼,只是继续他的发言,“目前,日军,已经,占领,周边的,惠阳,博罗,增城。广州,也,即将,沦陷……”
“啪!”一个烂番茄从下面砸上来,虽然没有打到鲍望春的头上,却在他的胸口深深印上了一个血红的印子。
接着,民众的愤怒就像被完全挑了起来,烂水果,臭鸡蛋接二连三地从下面扔了上来,甚至还有人企图冲上来打他。但鲍望春迅速地抽出手枪朝天放了一下空枪,才勉强镇住了场面。
本来守卫着国父纪念堂的警护部队勉强抽调出了一队人马,端着枪在纪念堂门口的台阶下围成一圈守护住,即便是他们其实都不想守护的这个“刮地将军”。
鲍望春却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身上的污物,继续道:“军方,已经,尽一切,努力,在,守卫,广州,但也请,各位,父老,乡亲,作好,撤离,准备……”
当时就有人问:“什么叫做尽一切努力,我们根本没有看见军方的任何努力!”
然后就有人叫:“你们除了想尽一切办法铿钱,刮地皮,你们军方到底做了什么?”
“政府为什么不抵抗?”
“为什么让日本人打进来?”
“你们军方到底是干什么的?”
“懦夫!只会吃败仗的懦夫!”
“败类!败类!”
“砸死他!”
……
被人拿枪保护着,虽然不能冲上前去打他,但这并不影响百姓用其他东西实行的惩罚。烂水果,臭鸡蛋等污物再一次如同雨点般砸向鲍望春,这其中甚至还有人恶意掷上来的石头。
“啪!”一声,鲍望春只觉得额头一阵剧痛,然后鲜血就流下来,险些迷糊了他的眼睛。抬起手擦擦额头,又无力地抿抿唇,他继续拿着喇叭大声道:“请各位,作好,撤离,准备!”
鲍望春不断不断地说,下面就不断不断的东西扔上来,他一个人面对着十几万愤怒的人,而且这些人还是他一心要保护的民众,但是他们的愤怒却向着他一个人爆发。
鲍望春抬起头,雨,还在下,落到脸上却一直痛到心里。自己就这样被钉在这耻辱柱上,却连,逃的地方也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是要保护你们的人,你们却这样对我?而这样的屈辱,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直到最外围又一次传来朝天空放的枪声,民众们才稍微地安静下来。
接着,一群士兵保护着孙翌推开人墙走了进来。每走一步,都有人向着他们吐口水,好些士兵都是刚刚入伍的,顿时眼泪都流了出来。
孙翌一点点靠近鲍望春,越走近眼神却越奇怪。但看见他走过来,鲍望春却微微地笑了。这场闹剧,终于,也该到头了吧。
一直走到纪念堂的台阶下,孙翌站住脚,身边的士兵递过来一个高扩音喇叭,他对着喇叭,展开今天下午刚刚收到的军统局电令……
051

周天赐甩了甩头,甩掉脑中的晕眩感,然后怒火蓬勃而出。
鲍望春到底还是低估了他的身手,在陈老爷子多年的熏陶下,周天赐多少也修练过一阵内家功夫,所以虽然鲍望春用银针让他陷入了睡眠,但后来孙翌的人来接他,一碰他,他就转醒过来。
逼着司机带他过来国父纪念堂,周天赐只是想逼问那个没有良心的混蛋,他到底有没有记住两个人的誓言。他不是已经那么清楚地告诉他了吗?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要丢开他,非要自己面对死亡?
他们是一体的,是跨越了千年才重新见面的情人,他们不仅仅彼此守候了一千年,还在今生出生入死那么多次!他们敌对,他们联手,他们误会,他们和好,他们分开,他们重逢——他们是老天都分不开的恋人,为什么,鲍望春,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这点呢?
这一次会着了鲍望春的道,是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以为两个人之间已经不需要在重申这个问题了,他们已经确认了彼此的心意不是吗?他们都那么清楚地知道,彼此不可能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
何况,何况,何况,他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都准备好了!今天下午他们就可以脱离这悲惨的命运,东卿!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相信我?
真的什么都准备好了,马上就可以幸福了!
为什么,你还要丢下我,要一个人赴死?
周天赐想逼问他,想吼他,想揍他,想吻晕他,想把他扛在肩膀上就像从前野蛮人那样直接地抢了人就跑。
这一次,他再也不允许那个人任性!
周天赐就是这样想的,但他没有料到,当他拄着拐杖下车的时候,看见的会是这样一个疯狂的场面。
“杀死他!杀死他!”大家吼。
“枪毙他!”众人叫。
人太多,声太杂,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天赐完全无从猜测,但不安却一下子攫住了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东卿一定在里面!这样想着,他开始拄着拐杖,尽一切努力地往人群内挤过去。
人实在太多,太挤,很快,周天赐就发现自己身边都是人,他却找不到方向了。无奈之下,一把抓过一个正挥舞着双手大吼大叫的学生,“唔该,发生咩事?”
“政府这次终于做对了一件事!”那学生已经吼哑的声音依然透露着兴奋,“他们早该枪毙他了?”
周天赐的心脏猛地揪紧,“谁?”
“还有谁?”旁边的人都兴奋地说,“就是那个‘刮地将军’呗!”
“轰”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周天赐的大脑,“为,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什么电令上都说得好清楚了,”学生大声地道,“连他们都知道了,这个刮地将军贪污、受贿,勒索,以权谋私……夯家讪哦!还通敌卖国,惠州、增城的沦陷就是他泄漏的军事情报……哇!”
周天赐一个拳头砸在他的脸上,“放屁!”
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说鲍望春是汉奸,广州人又怎么能够这样说?是他挑了日本间谍在广州的据点,把日本人的广州化学战消弭于无形的,那次他险些瞎了双眼;是他竭尽全力周旋在各派势力之间,筹措资金为陆军,海军购买军火药品,否则广州的守军早就没有了任何武器;是他先提出日军可能在广州周边强行登陆的情报分析的,但是就算提出来又怎么样,没有人!中国可以动用的军事力量都被分散掉了,没有人来守城了;他往来广州与战场的第一线,不顾枪林弹雨,不畏生死,上天入海……
但是,所有的人都在叫:“杀死他!”
他们叫——“杀死他!”
这样骄傲,这样自尊的东卿,在他们的包围下,被他想竭力保护的民众叫着:“杀死他!”
而东卿他一直相信的,一心忠诚的政府,只有给他四个字的结论:“予以枪决!”
“不!不要!”蓦然大吼着,周天赐奋力往前挤去,“不要,不要这样悲惨,东卿!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周围都是人,每个人都在喊,都在叫,周天赐又伤了一条腿,简直寸步难行。他就这样被困在人群当中,绝望地听着所有人开心地叫:“早该枪毙他了!”“杀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东卿,东卿,你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屈辱,怎么能够?
东卿,你明知道是这样的屈辱,为什么还要坚持?
比死更加残忍,他们这样对你,让你比死更加痛苦,但是谁来听你的喊?
东卿,东卿,让我走到你的身边,至少等我走到你的身边!东卿!你怎么能够这样悲惨?你怎么能够这样孤零零地一个人承受这样大的屈辱?
周天赐奋力地前进,但他找不到方向,周围都是人;他又挤不过所有的人,他只是一个人,周围却有十几万人。而在那些人的中央,他的!他最珍贵的人,却在遭受着莫须有原因的屈辱。
而自己,明明,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差一步!只差一步!东卿,我们就在距离幸福最近的地方跟它擦肩而过!
“啊——”猛然间,泪如雨下!
原来这人世间的事情并不是只要勇敢,只要敢拼命就真的能够实现的,在我们的头顶上真的有一只叫做命运的强悍的手,它操纵着我们的生离,控制着我们的死别,于翻翻覆覆间嘲笑玩弄着我们。
但因为我们太相爱,太怕对方受到伤害,所以我们只能被你操纵,任你玩弄!
那么!你到底要玩弄我们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人群涌上来,“杀死他!”
那时候的东卿流着泪对自己说:“这是……天命!”
人潮汹涌,“枪毙他!”
自己对东卿说:“没有天命,没有!”
所有的声音一起涌上大脑,周天赐手里握着的拐杖突然碎成了一片木粉,洋洋洒洒落了下去,随之倒下的,还有他的身体……

***

“……予以枪决,即刻押赴刑场!”喃喃地念着孙翌刚才说的电令上的决定,鲍望春无力地扯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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