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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7节

汉魏文魁-第6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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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勋本人是反对这一论断的,理由有二。其一,研究一个社会的基本形态,就必须抛开日常生活不谈,而只考虑生产模式,究其大要,忽略特例,而自秦汉以降,中国社会长时期以农为本,除个别特殊时期,或者特殊地区外,劳动者当中自耕农和半自耕农的数量占有绝对优势,必然不属于奴隶制。

第二点更为重要,即切不可将奴婢与奴隶等同看待也。

何者为奴隶?指彻底丧失人生自由,受他人任意驱使,为奴隶主无偿劳动,不可能积蓄任何私人财富,甚至连生死都掌握在奴隶主手中的人。

是勋即以此为开端,来详细解答周不疑的问题:“吾尝以胡人为子,元直知否?”

周不疑点点头,说您收过鲜卑拓拔部的少主为养子。起名是魏。这事儿我确实知道。

是勋便道:“是故。吾于胡中事稔熟也。胡中所俘虏者、举债难偿者,皆没为奴,驱使劳役,动辄鞭笞,且其主可擅杀奴而无罪也。是以奴为物也,而非人也,自毁吾财,可讥为奢。而不可斥为暴矣——其俗如此。”

周不疑闻言,略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头,低声道:“是故等于禽兽也。”

是勋笑一笑,说你可别这么想,其实咱们上古之世,也跟如今的胡人没有太大区别——“是故夏、殷以人为祀,以人为殉,为其非人也,乃奴也。即于国初,主于奴婢可‘告杀’。则与耕牛何异?奴婢伤人而弃市,则与犬马何异?”

汉初延续秦律。规定主人不能擅自杀害自家奴婢,而必须要先告官,获得官家的许可——其实这跟不得擅杀耕牛,耕牛因老病将死而必杀之的,先得去官府备案,又有什么区别?倘若奴婢伤害了良人(自由民),则不论情节轻重,一律斩首,这跟我家的狗啊马啊什么的伤了人,而必须斩杀以向对方赔罪,又有什么区别?还是不把奴婢当人看啊。

“是故董子上奏孝武皇帝,使去奴婢,除专杀之威,斯乃以人为人也……”董仲舒曾经建议,奴婢犯错,可以责罚,不可杀戮,奴婢有罪,国法惩处,不可施以家法——“地节中,传魏相婢有过,自绞死,赵广汉疑为擅杀,乃突入相府,召其夫人庭下受辞;建平中,王获杀奴,而为其父莽所逼自杀——岂夫人之贵,不如婢耶?岂儿女之亲,不如奴耶?或广汉枉法,王莽钓誉耶?国法如此,时论亦乃与古时不同耳。”

汉宣帝地节年间,传说丞相魏相府中有一名婢女上吊自杀了,京兆尹赵广汉怀疑是被魏相夫人因忌妒而杀害的,于是亲自领着吏卒闯入相府,勒令魏相夫人跪在庭中接受质问——此案后来查明,魏相夫人确实因为忌妒而责打过那名婢女,但那婢女却是离开相府后自己上吊死的,于是判定魏相夫妇无罪。

汉哀帝建平年间,王莽辞位隐居,因为他的次子王获杀害了一名家奴,王莽大怒,切责王获,竟然逼得王获自杀。

是勋问了,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两桩事?是因为丞相夫人还没有一名婢女尊贵吗?是因为王莽爱家奴要超过爱儿子吗?怎么可能!或许还有人会说,那是因为赵广汉想要诬陷魏相,王莽则为了沽名钓誉,可是倘若国法规定杀奴无罪,赵广汉又哪敢那么干呢?倘若舆论认为杀奴无罪,王莽又怎么可能以此来博取赞誉呢?

因为国家法律和社会舆论,都跟汉初时候大不相同了呀。

“得国易而守国难,此秦二世而亡者也。魏即得天下,亦未必长久,即以汉论,前有异姓割据,中有诸吕乱政,后有七国之变,设一蹉跌,亦旋起旋灭,则即兵细柳,无以当匈奴也。胡之入华,变更国俗……”再一指庭中那些奴婢——“恐彼等不得更为人也。即我等,亦将受俘而为奴矣。”

周不疑闻言,悚然而惊,便即起身作揖道:“先生所虑深远,不疑拜服。”是勋瞟他一眼,捻须而笑,心说其实你肯定还是没有明了我的真意,只是我不可能跟你说得更深罢了。

周不疑认为是勋以奴婢为言,只是举个例子,以小见大而已,重点在“即我等,亦将受俘而为奴矣”,警惕中国衰弱,而为胡人趁虚而入。类似理念,是勋大课小课也宣讲了无数回啦,原本中原士大夫并不怎么把胡人放在眼里——东晋以前,没有人相信胡人竟能深入到河南地区,进而久占中原;元朝以前,也没有人相信胡人竟能杀过长江,彻底摧毁汉家王朝的——全靠是勋不停地敲警钟,才算略略有些警觉。

所以周不疑认为,老师的意思,是即便以魏代汉,大乱之后,治国更难,若不能使魏朝尽快稳定下来,大力发展生产,富国强兵,恐怕亦会如秦一般二世而亡,或者起码二世而乱,那么北方胡虏就会如同匈奴一般趁机崛起,成为中国之大患啦。到时候我等士大夫或亦将被俘为奴,更何况那些奴婢呢?

但其实是勋心中所想,别“何况”,奴婢本身就是一个大问题。

所以说秦汉以降,中国就已经迈入封建社会了(当然不能否认尚有奴隶制的残余存在),就因为奴婢不可等同于奴隶。即以是勋本人来举例,他畜养奴婢的数量在社会上也属于第一层级——终究财富和名位跟那儿摆着呢——眼下这庄院当中,便有家奴四十余名,侍婢同数,还有不少算“家生子”,从了是姓了。

是勋穿越前的那个时代,据说是家人相互串联,经过统计,全中国姓是的约有三千多人。他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这三千人中,也不知道有几个是真真正正是仪老头儿的后裔,有多少是如这般奴从主姓的……

此外,是勋各处庄院当中,奴婢总数累加起来,大概不下四百人,然而绝大多数并不参与真正意义上的生产活动——不种地,不纺织——而只是备洒扫罢了。即便偶有进入社会生产领域的,比方说耕种、纺织、木工、金工等等,也并没有彻底丧失人身自由。

就跟他各地作坊中的工人一般,即便签了终身合同,终究也只是长期雇佣关系,人还是人,不会被当成私有财物。

那么广袤的中华大地上,是不是还存在着真正意义上的奴隶呢?是勋认为,那肯定是有的,比方说官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比私奴更似奴隶,因为官家杀奴不算犯法啊。而且必有那真正黑心肠的老地主,敢把佃农都当奴隶来使唤,即便擅刑擅杀,只要能够搞定官府,还谁能入我的罪吗?

理论和实际不可能完全契合,但就理论上而言,东汉朝的奴婢不能等同,或者不能全数等同于奴隶。法律规定,杀奴者有罪,奸奴者亦有罪,奴婢也可与良人通婚,甚至主人有罪而不必及于奴婢,奴婢有罪,主人倒可能要背负一定的连带责任。在是时代和社会的一大进步。

当然啦,这个时代也没有绝对平等一说,主人刑责奴婢还是被允许的,而某些罪行对于良人和奴婢,惩罚力度也不尽相同。但刑还不上士大夫呢,尊卑等级无处不在,主奴之分也属寻常。

只是这一社会进步,很快就将被彻底打破了,即以唐律比之汉律,在对待奴婢的人身权益保障方面,就要落后得多——无他,五胡乱华,不可能不带来野蛮的奴隶制的残余影响啊。

那么,我能不能阻止这一类型的倒退呢?能不能使这一螺旋形,波折来得纡缓一些,起码咱迈三步再退一步呢?“悠悠苍天,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周元直,即便以你的见识,恐怕也是理解不了的吧,我也就无谓多说。

隐逸生活,就此又平稳地度过了一个多月,到了十一月中旬,朝廷三度征召是勋为中书令,派尚书韩暨到郯县来宣旨。是勋计算时日,曹操若要改主意,也早就改了,既然执意如此,那我也别再乔装作势了,还是从了他吧。

当然不能保证曹操哪天再复习自己的“清晨启门户”诗,突然间不爽起来,但真要连这些有的没的全都顾虑,真如周不疑所说,干脆啥都别干算了。

于是惆怅地告别了数月来清闲的隐居生活,带着一大家子启程往许都而去——他在许都郊外本有庄院,都内亦必新拨宅邸,倒是在生活上不必太过忙活了。不日即抵许郊,御史大夫郗虑、太仆曹德等出城相迎。说好了翌晨即往觐见天子,当晚便暂居郗府中,郗虑特意关起门来跟是勋密谈,一开口就石破天惊:“宏辅以为,大事可即举否?”

ps:感冒了,整晚咳嗽,睡不好觉,结果白天犯困……加上家里有一点儿事儿,估计明天可能要断一回更了,还请读者朋友们多原谅。

第十二章、尚书空台

郗虑问是勋:“大事可即举否?”是勋不必细问,亦自能明了其意——你是问,以魏代汉,时机是否已经成熟了吧?

郗鸿豫本以为是勋会回答他:“可举。”谁料是勋略一沉吟,却微微摇头:“尚未可也。”郗虑有些着急,忙问缘由何在——哪方面的条件还不够成熟啊?你总不能说天下尚未平定……真要等灭了吕布、刘备、士燮等,那得到猴年马月去啊。

一旦曹操正位天子,吾等皆可鸡犬升天,更进一步,起码我不必要再跟许都这儿守着个傀儡汉帝,以及空架子小朝廷,整天受闲气啦。

是勋提醒郗虑:“吕布、刘备,若分而皆不足论也,若相合,乃为国家之患。今若以魏代汉,吕布向背不明……”至于刘备,都无须猜测,那是肯定反对的——“恐其与刘备合也。”

郗虑一摊手,说那怎么办?难道要先去平定了凉州,再研究曹操称帝的问题吗?

是勋微微而笑:“不必也。吾已使人往探吕布真意……”当然就是指的蒋干蒋子翼了——“并试导其西向。若布愿上表称臣,请王进位……”其实他心里说,就算吕布主动表态,请求曹操称帝,咱也不能相信——在原本的历史上,孙权不就这么怂恿过曹操来着吗?曹操当即冷笑:“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而且后来曹丕称帝,孙权也上表称臣,然而一转眼间,不还照样作反?政治承诺这种东西。从来最不靠谱啦。

然而正不必跟郗虑分析得那么深入。是勋只是说:“若布愿上表称臣。请王进位,或即挥师西,大事可举也。布西而即反,难以遽胁关中,则魏军上陇,以断凉、益,易事耳。”

郗虑眉头微皱,说你所言有理……那么你估摸一下。吕布来降或者西进,大概还需要多长时间?是勋安慰他说,倘若地方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动,我估计一两年顶天啦——“大兄稍安勿躁。”

郗虑是郑门大弟子,所以是勋习惯上称之为兄。话说他还曾经称呼过某人为兄,只可惜如今阴阳两隔,再难相见了——即太史慈太史子义是也。

郗虑说一两年时间倒也不长,那么咱们于今便要有所准备啦。是勋闻言一愣,忙问准备什么?郗虑笑道:“当使天子禅位,则若能说之。百倍迫之也。”禅让这种花活儿,得要让位者主动提出来。没有受位者上赶着去索要的道理,最起码也得由汉臣请奏,然后皇帝欣然而允,即此下诏才是啊。可是万一我等上奏,而皇帝不允,那多丢面子啊,也显得魏王得国不正不是?故此需要预先做好相应的准备。而且,若能说服天子禅让,总比到时候强迫他禅让,要来得高明些吧。

是勋最近很敏感,一听着个“说”字,当即心下了然——“大兄荐吾为尚书令,得无欲使吾往说天子耶?”郗虑说当然啦,论起口舌之利,你是宏辅数老二,当世没人敢称第一——“吾亦尝往试探之,而天子不应。”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是故有劳宏辅。”

是勋连连摆手:“此大事也,且容吾熟思之。”我得好好想想,不能那么快就答应你。

翌晨觐见天子刘协,不过一个过场而已,本无足论。不过多年不见,是勋此际再瞧刘协,小伙子的容貌倒似乎成熟了许多——刘协比是勋(冒氏勋生年)小了足足八岁,可是好歹也二十九快三十啦,颔下留的胡子比是勋都要长,乌黑油亮,飘拂在胸腹之间。

是勋心说这才叫“美髯公”哪,比关羽都要强得多了——是不是你在宫里呆得清闲无事,日常只好以养须为乐呢?这种傀儡生涯实足气闷,也不知道你为啥还牢牢捏着不肯撒手……

他就此跪拜天子,接受了尚书令的职务,刘协有气无力地勉励几句,便即退朝。然后是勋就奔了尚书台去了——汉之尚书台仍属内朝,办公地点是在宫中,章台殿偏厢之内。是勋从前因公事往来,或拜访荀彧,也来过几次,知彼处狭窄逼仄,而且背阴,冬寒夏闷,恐怕是全天下最糟糕的办公场所啦。

想想后世清代的军机处也是如此,越是国家机要单位,越是寒酸得不成样子。其实究其原因,倒也并不奇怪,因为无论尚书台还是军机处,都起自寒微,原本不过一票皇帝秘书临时搭班,以应急务而已,所以在宫内随便找个小地方,够用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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