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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致父母的信-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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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泣不成声,一边用铁壶连续打了祖母好几下。祖母身上都冒热气了,她还是不轻易说出:“老头子,是我啊!”这是她心疼我,还是她可怜祖父呢?我当时年幼,看到老人们的这般光景是什么心情呢?现在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不过,我要揍妻子的时候,这种光景不由得又在我的脑子里涌现出来,就像是要对抗祖父母忧郁的纯真的感情。于是,我越发放肆,越想让你们看见我那种无聊的恶作剧。我一次也不曾梦见你们的事,相反却常常梦见祖父。不管梦见什么,结局总是一样好。
“祖父是死了,要是没死就好了。”这种想法越来越炽烈,以致破坏了我的梦,把我惊醒了。我外眼角涌出泪水,久久才醒悟过来:祖父早在十年、二十年前已离开了人世。我这才释然于怀。与其为祖父似死非死而感到痛苦,不如让祖父干脆死去,然后领受悲伤,也许还好受得多呢。
前些日子,我到一个少女的家里去。她也是由她祖父母一手抚养长大的。她家祖父告诉我:她很任性,不太体贴老人。他说着说着,双手颤抖,身子不停地摇晃,眼眶里涌出了热泪,话语也变得沉痛和激动了。“啊,这可不行!”我愕然失色。“他净说
我的坏话,说我的坏话哩!”她霍地站了起来,动作显得有点粗鲁。她一边痛哭,一边跑到夜深人静的大街上。祖父向别人说自己的坏话,这是她本人连想也没想到的。她气极了,失去了理智,毅然离开了家庭。应该说,她还是幸福的。她祖父早已超过我祖父的年龄,年已七十五岁,可身子骨还很硬朗,看不出这么大岁数。她家的医生说:让老人气得发抖,可能会威胁他的余生,还是让她谨慎点好。医生这样提醒我。我眼看老人这样激动,觉得非同小可,支撑这位祖父的生命的东西,仿佛突然间变得十分脆弱了。我心里很是难过。除了我以外,谁的话这个少女都是听不进的。她祖母每回遇见我,都真诚地恳求我批评她一顿。可是,我教训她“对待老人要体贴”的时候,我内心反应最强烈的是医生所谈的那番道理,可是不知怎的,我无论如何对她说不出口。岂止如此,我甚至想过:有朝一日她突然对老人态度和蔼了,那不就是一种不祥之兆吗?这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想起了我自己祖母的缘故吧。
祖母说冷,我给她穿上布袜子。祖母肚子疼痛钻进被窝,我拍打几下把袜子整理好。在我来说,这举动是破天荒的。我平时撒娇,连筷子也不愿意拿,任性到别人看也不想看我一眼。我对待祖母如同使唤奴隶,使祖母大伤脑筋,而我那天竟表现得如此亲切,是我有生以来头一遭。谁知三个小时后,祖母猝然长逝。祖父和我都没料到祖母生病,因而没有在她身边侍候。祖母不声不响地就去世了。我只见她动了两个胳膊肘。心想:我这颗童心已预感到祖母的死,才在那天表现自己的亲切吧。祖母肯定会原谅我平日的任性,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就说祖父吧,现在回想起来,他临终时,头脑确是古怪成了孩子和疯子的混合体。要是别人的话,我会明白事理,会斟酌、揣度或适当对待,或多方安慰。然而,只有我祖父两个人日夜生活在一起,形成了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不能脱离这个世界去观察这个世界。祖父的年龄我也已忘却,既然是正面朝着他,我在寂寞时就故意纠缠着他,弄得他要么气鼓鼓的,要么失声痛哭。我自己也跟着深感哀痛。在外人看来,我这个孩子是不体贴老人,甚至是折磨老人的吧。可是在我来说,我觉得我是最孝顺了。试想如果有个孩子,在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里,同一个疯子的父亲住在一起,又不知父亲是疯了,自己也可能会发疯,这样与其把父亲推出去护理,不如同父亲一起作出疯态,不是更能表现出他对父亲深挚的爱吗?其间,越过父母,由祖父母同孙子结合组成家庭,这个家庭远离村落,孤门独户,充满了孤寂的气氛。这样的孙子,比父母抚育的孩子会纯洁得多。不过,一旦被摈弃在社会上,那衰弱之躯就会马上变得遍体鳞伤。父母啊,你们使我成为祖父的孩子,如果你们在九泉之下可怜我,关心我这双走在社会上的脚是不是流淌出非常洁净的血,那么你们就会被我的漂亮言词弄得眼花缭乱。我给你们写这样一封信,寄往怯懦的墓场,是因为你们使我感到虚无,无牵无挂。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们了。我怎能对抚养我到十六岁的祖父唠唠叨叨呢。
把老家的房子卖掉之后,我便寄居在亲戚家。在东京,住公寓期间,你们的一切遗物都已荡然无存,只留下父亲的照片和字幅。母亲您大概是因为相貌不扬,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相反的,父亲您好像很喜欢照像,在老家的仓库里留下了满满一小箱子照片。这些照片如今都失散了,手头只剩下一张。在中学宿舍里,我把这些照片摆放在书桌上,这样做是出于无聊的感伤,这与年龄是相称的。可是同学问我“那照片是谁”时,我只是能红着脸,怎么也说不出“那是我的父亲”。乍一看去是个美男子,不知怎的,我也就释然了。最近,仔细一看,只能认为那是一副病人的面孔。我紧皱眉头,把它塞进了旧信堆里。你们的样子,我也记不清了。我手头没有一件东西可以帮助我回忆你们的容貌。假如说你们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印下了什么,那就是对病痛和早死的恐惧。
“你的父母亲都是得肺病死去的。你也是那种体质,可要格外小心啊!”那是亲戚们硬要我喝苦药而反复对我说的一句话。对幼小的孩子来说,这句话余音缭绕,仿佛是命中注定,这不算稀奇。托你们的福,我的身体好歹也要生这种病。我只是为了等着患肺病死去而生活?难道我一定要这样想吗?
二十三岁上,我准备同一位十六岁的少女结婚。为了征求她双亲的同意,临近冬天我和友人到北国去,记得这件事已在一封信上写过了。
“他父亲是在日俄战争中阵亡的。”那位朋友为我欺骗了那位姑娘的父亲。
“嗯。”姑娘的父亲只应了一声。他正在为女儿的事而彷徨惆怅,听了也不在意。我当场吓了一跳,好像被人捅了一下胸口,赶忙把衬衣的袖口一直舒展到掌心,隐藏我那瘦骨嶙峋的手腕。我思忖:这位朋友大概是知道我父亲患肺病死去的吧。我刷地满脸通红,暗自思忖:倘使姑娘的父亲问我,你的双亲为什么早逝,我就难以作答了。这件事,我事先没有跟友人商量过。再说,你们的死,我也不记得曾同友人们谈过。总之,这事是决不会从我的嘴里说出去的。
就连从前我给你们写的那几封信里,我也隐瞒了你们的病。你们会觉得可笑吗?你们会不会以此来证明我的信是充满虚伪的呢?不过,培植在我童心中的恐惧感和羞耻感,确实是根深蒂固的。有关你们的事,我是不愿意听到的,听到了就发抖。人家强迫我听到的事,我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你们的病也是原因之一吧。直到如今,我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我准备把那张只不过拍了您的病容的照片烧掉。正像祖母临终那天我给她穿布袜子一样,这是我给你们做的唯一一件情深意切的事。不仅仅是由于你们病的缘故,从各方面来考虑,你们和我之间爱的道路,只能有一条,那就是忘却。我想,你们在那个似有似无的世界里,是会明白这点的。给你们写这样一封信,也许是活着的人对你们的无聊的报复。也许这会成为你们在冥府的一道障碍。我屡次谈到,再没有谁比你们更愿意听我撒谎了。你们只留下我一个孩子,你们至少要承受我向人散布谎言的痛苦吧。社会上议论纷纷,似乎讲实话是文人的本分。所幸我连所谓实话是什么,也全然不知。我不想向祖父撒谎,我对着他,只好沉默,别无他法。
父亲您弥留时在病榻上坐起来,打算给还不知情的姐姐和我留下遗书,您为姐姐书写“贞节”二字,为我则书写“保身”二字。我记得曾在故乡老家里见过这些字,如今不知失落在什么地方了。当年我还是个孩子,不懂得“保身”这个词的原意,但我猜到您的意思是说:
“要健康成长。”
您扔下年仅三岁、身体虚弱的我,离开了尘世,我仿佛了解了您的心情。
姐姐身体结实,反而在十五岁那年比我先死。从收养她的姨母家的人讲述时的口气来看,姐姐具备了您的遗训提出的女性要保持贞节的美德,甚至到了惹人怜爱的程度。我也按照您的遗训生活,至今还很健康。这是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妻子同我这样一个工作起来不分白天黑夜的人做伴,没有什么希望,只等候离别的日子,已经失去干点什么的兴趣,身体自然也日渐衰弱。看上去很孱弱,却更加固执地要硬干下去。不多久,我将迎来三十六岁的新年,我在明年要同妻子分手,去赚取今后的生活费。我们相互净谈这些事,仿佛这是新年的唯一乐趣。大概是我们俩没有孩子,彼此都还健康的缘故。
父亲,您曾向浪华①的易堂学过汉学和书画。您书写的“保身”二字,很像易堂风格。不像出自濒死的人的手笔。我从片上感到您有病,这张字画就表现了您的悲伤的心。我不忍心将它裱糊起来给众人观赏。后来不知它失落在什么地方,只留下您的一张汉诗的字幅,这反而更好了。这张字幅搁在学生时代住宿的公寓达十年之久,我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保存在那里。有时去伊豆温泉,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公寓不能老空着等我,我便把行李收拾好。两三年后,我也有家了,去取行李时,竟把字幅全忘了。
①浪华,现今大阪市及其附近的旧称。
除了您的字幅以外还有稳元①、即非②和木底③的挂轴呐。我们的先祖,在村子里兴建了黄檗宗的寺庙,同宇治的黄檗山常有往来。我们家里收藏了许多这一流派僧侣的字幅,留在我手中的却仅有这三幅,恐怕不会是赝品吧。我一对妻子谈起这件事,妻子就觉得壁龛里没什么可挂,很是可惜,于是派人去公寓附近的当铺“犬屋”问问拖欠了多少公寓费,挂轴是不是押在那里。
“没欠多少钱,值不得我们特地去催收,也就这么着了。挂轴和没裱糊的字幅,确是押在这里,”对方这样回答说。我打算立即还债以换回抵押的挂轴。公寓离我目前的住所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公寓主人不愿来讨债款,我也不去索回挂轴,“犬屋”的人送信来以后又过了两年。我借的钱少得不值一提,要说我没钱还,是不成其为理由的。这笔债款,同黄檗三大家的字幅相比价钱太悬殊了。妻子每次想起这件事就说:
“我亲自走一趟。”
“是啊,”我说罢,微微一笑。
姑且不谈这些了。我对妻子并没有谈及同黄檗僧的挂轴放在一起的、还有父亲您的字幅。就是把这字幅索回裱糊好,如果有人指着壁龛询问那是谁的字,我多半会像被人捅到痛处一样,露出不悦的神色来。您如果以为我长大以后会永远相信您的遗训是珍贵的,或者以为我会体谅您弥留之际写“保身”二字时的悲伤感情,那您就未免太无自知之明了。
①稳元,黄檗宗的鼻祖,福州人,名隆琦,一六五四年东渡日本,在山城国宇治创建了黄檗山万福寺。
②即非,明朝僧人,名如一,一六五七年应其师稳元之邀,东渡日本。擅长书法。
②木庵,明朝僧人,与稳元、即非号称黄檗三僧。
不是在大理石上,而是在树干上“雕下你的名字吧”,我忽然从让·科克托①的这行诗句中想起了你们,就写了这封信。不过,这首诗读着就令人讨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长期受骗的。不是把名字刻在大理石的墓碑上,而是刻在活着的树干上,难道只限于俏皮这点吗?或是说,“大理石”和“树干”,只限于象征各种事物吗?不管是哪种情况,反正都不是荒唐的说词。随着树木成长,粗大到枝干参天,雕在上面的“你的名字也会渐渐地变大”,这要是表现什么先驱者或志士仁人倒还有点意义,而一般人只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爱人或是孩子的心中。他们的名字究竟会不会渐渐变大呢?一定会变大的。
你们,请你们还是把自己的名字付诸流水吧。这样彼此可能会轻松些。幸亏你们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一个使我想要逃避的记忆。就是祖父那儿,我也不断残忍地避开了。祖父弥留之际,痰堵气管,他一个劲地抓挠胸口,痛苦地呻吟着,我却逃到隔壁客厅,大声朗读藤村②和晚翠③的诗。一年之后,一位表姐曾无意中责备我说:祖父只剩下你唯一的一个亲人,那种时刻你不守候在他身旁,这太薄情了!我万分震惊,感到她好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一股无依无靠的孤独感情钻进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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