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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挽云歌-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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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挽卿的眼波冷冷地飘过他惊愕的面孔,如云似烟。
  赵桓凝视她许久,终于移开了目光。他竟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向御座。
  苏挽卿长吁了一口气:她昨夜的坠楼恐怕是云倦初惟一没有料知的事情,原本她还担心此事会激怒赵桓,现在看来,似乎没有,想着,心里不禁升起些希望来。
  赵桓在御座上坐下,依旧一言不发。
  早春的空气便这样静静地沉淀了,天地无语,人群亦无声。天地之间仿佛有一根不绝如缕的细线,不知操控在谁的手里,而只要触及,就会风云突变,石破天惊。
  当一阵阵春风终于吹散了这久久沉寂的空气,苏挽卿忽然挥手上扬,飘飞的衣袖中竟飞出了片片白色——晶莹五瓣,原是朵朵纸梅!——天地间的那根线原来就掌握在她的手里——扬手之间,竟是落梅如雪!
  然后人群之中,两旁楼阁之上,竟有百人倾洒,风起之时,更有万梅齐飞!
  风起梅飘,天地变色——所有的人都惊愕在这突来的落“梅”之中,只见那片片玉屑随风飞扬,漫天飘洒,落向白绫内外,好似一场大雪,又如天之清泪!
  “六月飞霜啊!”李纲感叹一声,随即便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几片纸梅,扬手撒向空中。随后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只手捡起了洒落于地或飘落在身的纸梅,用力向天空抛去……
  苏挽卿珠泪已下:谁说这世间情冷?谁说这天地残忍?若是情冷,又怎会有如此多人敢助她扬这一场“春雪”?若是残忍,又怎会有这连绵不绝的清风,直送九霄,助她飘“雪”云中?此时,她好想告诉云倦初:他没有爱错这片河山,这片河山还愿给他一个位置!
  越飞越高的“梅瓣”,越落越多的“飞雪”,逐渐纷扬了整个天地,也渐渐遮住了赵桓的视线,他忽然想起了昨夜滑落眼际的那颗流星——原来她已坠落云中,飘飞如雪。
  正恍惚间——“皇上,您看……”身旁的开封府尹不安地请示,“这样……怕是要出乱子……”
  赵桓麻木地点点头:“让守卫们去阻止。”
  得令的法场守卫王彦很快便带着兵士们走向了人群。
  “落梅”却依旧飞扬,兵士的镇压更造成了混乱,在这混乱之中,似乎谁也没有留意到一抹黑影闪入了白绫之内。
  “皇上!”苏挽卿的声音也在同时响起,“此时难道还不算‘六月飞霜’?君无戏言!皇上难道忘了自己曾说过什么?”
  “要朕放他,除非天降红雨,六月飞霜!”——自己说过的话像闪电一样划过心头,赵桓心中不禁一悸,他注视着不远处肃立如玉的苏挽卿,只见她飞袂飘舞,青丝当风,其中竟有银丝闪闪——青丝是爱,银丝是情!千丝万缕结成一张缠绵的大网,仿佛能笼住整个天地情愁,但他却深知这张大网不想笼住别的,它只愿笼住白绫围住的一方天地,天地之中的一缕心魂!
  他也实在从未见过这样一种美丽——爱恨情愁,生离死别,都别样清晰地写在她的脸上,眉若远山,明眸含雾,更有其中一点红梅,亮得毫不掩饰,美得毫无顾忌,只为一人盛开,只为一人瑰丽!即使千层“飞雪”也隔不断她如火炽烈的视线,迷离光彩,璀璨夺目!
  他忽然又想起了一种缥缈如云的华彩来,想到它们很快就会在自己的手中消殒,蓦然发觉自己竟有多么的残忍!犹豫的目光正好对上苏挽卿如梅的坚定,仿佛是在告诉他:他的手,其实是可以把握住什么的,用他自己的能力,也许,还来得及!
  赵桓霍地站了起来:“传朕旨意——停止……”
  可是,他还是迟了一步——所有的话语,所有的希望,都凝固在白绫之上飞溅的一道血红中……
  一切都凝滞了——风、“雪”、甚至人的目光,世间惟一灵动的竟是那一道血红,虽然它在白绫内面,可每个人都能看见它映在绫上的轮廓,都能想见它的鲜红,它的温度——它还是热的,它还在流动,正顺着静止的白绫流淌而下,或成溪流,或成散珠……
  “公子——”王彦终于忍不住一声呼喊,而这声呼喊扯碎了所有人的心……
  这难道就是他想要的结果?粉碎了云倦初的生命,他就真的摆脱了阴影,就真的赢得了一切吗?——为什么他偏忽略了呢——蜡烛带来的光明其实远比它带来的影子要多得多!
  其实死亡并不能带走一切,悔恨反而会越积越深。岁月的长河中会永远沉淀着怀念,让他一生都不能忘记他曾这样亲手葬送了他的兄弟,葬送了他所拥有的惟一的真挚感情!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是……
  此刻,他甚至有点庆幸答应了云倦初的最后要求,若让他亲眼看到了白绫后的惨烈,他恐怕一生都会生活在无法摆脱的恐惧里——他会恐惧自己,自己的残忍,他会将自己看成千古罪人——赵桓呆呆地站在那里,慢慢地流下泪来——点点滴滴,他此刻终于明白——那是后悔……
  泪眼模糊中,他忽见一道火光从白绫内升起,大约是借着白绫内散落的纸梅,竟然越燃越烈!
  府尹又已慌乱,忙问道:“皇上,您看这火……”
  赵桓没有理会,他又一次看向苏挽卿,她依旧肃立如玉,泪光迷离,水眸中却更有着清光闪耀,映着熊熊烈焰,灿若星辰。
  “怎么会有火?”府尹得不到命令,也不敢扑救,只得低声嘟囔着,“难道有鬼不成?”
  赵桓的眼睛却忽然一亮——“这一世,我还了你和大宋;下一世,便是我自己的。”——云倦初的话不停的在耳边回响,久久不绝……
  又看了一眼苏挽卿明霞染就的容颜,赵桓终于明白了什么:也许,上天还给了他一个救赎的机会;也许,他还能在世间为自己也为他人保留最后一点真情——他闭上了眼睛,不让一滴眼泪再脱出眼眶,因他不想,也不能,再后悔——“让它烧吧。”他走下御座,“替朕也添一把火,就算朕送他一程……”
  烈焰滚滚之中,天地依旧静默,静默得仿佛在孕育着一场重生……
  静默中,御辇渐渐远去,只留给人们一个雕龙刻凤的模糊背影,苏挽卿却望着那背影悠悠地笑了:“倦初,你赌赢了……”
  怀着各自的心情,人群也逐渐散尽,只留下面前的大火依然熊熊地燃烧,吞没了白绫,也吞没了白绫以内一切有关生命的痕迹。
  因为无人敢抗旨扑灭,所以火势肆无忌惮地蔓延,看着这似乎永无止境的火焰,苏挽卿却又笑了,笑得极美,极艳——她知道这火总有一天是会熄灭的,当它燃尽了它所有的燃料——一段有关“挽云”的传说……
  热,或者说暖——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暖。轻微的摇晃中,云倦初感到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悄悄地笼罩着他,温暖,而安全,就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他还可以安然地躲在母亲或三哥的后面,还有人为他遮风挡雨。
  又一阵摇晃,让他从隐约的贪恋中苏醒,发觉自己正身处一辆马车之内,而他身上还盖着件黑色的外套,极旧,却极暖。他坐起身来,掀起身上的外套,目光触及上面的斑斑血迹,以及一条刀割的长缝,方才忆起不久前的一切……
  白色的花瓣飘进白绫之内,他知道绫外的一切都一定如他所料:落梅如雪吸引了所有的注意,而王彦则凭着制止人群之机带走了大部守卫。可是,绫内一切,又是否能在他掌握之中?
  想着,他伸出手去,让一片片花瓣轻盈地落入掌中,柔柔地摩挲着他的掌心,仿佛是儿时母亲的爱抚,又仿佛是苏挽卿深情的亲吻——一切一切,都是他倦过,更爱过的人间——人间有情?他当真赌对了吗?
  颈后有冷冷刀风,仿佛是上天无情地嘲弄,他闭上了眼睛,任花瓣不舍的滑过指间,坠向大地,飘向深渊……
  刀锋却并未落下,反有一股劲风拂掠过身后,随即是有人闷哼一声,重重地倒了下去。他忙睁开眼睛,面前立着的是一道黑色的影子——这世上他最陌生却又最熟悉的人——崇远。
  “意外了?”崇远道。
  他垂睫轻笑,点了点头,随即便又摇头:即便是必输之赌,九分注定之下,也还有一分希望。
  又有如雪纸梅飘入白绫之内,他听见了苏挽卿的声音,以及赵桓的许久沉默。
  崇远冷笑着:“怎么,你赌的是他?”说着,他捡起了掉落在被他一掌击毙的刽子手身旁的鬼头刀。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了赵桓的高呼:“传朕旨意……”
  赵桓的“停止”刚刚出口,崇远手中的刀也已落下,一道血红飞溅上白绫!
  “你——!”他怔怔地看着崇远左臂上深长的伤口,伤口喷出的鲜血正是白绫上的那道鲜红。
  崇远点了止血的穴道,居然对他笑了笑:“很好,你赌赢了。”
  他则望着白绫红血,终成一笑:“是的,我的确赢了,全赢了。”
  获得全胜的时刻,也是心弦一松的瞬间,他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毕竟仅靠希望支撑着活至今日,对任何人来说都太累了。他强拉住涣散的意识,勉强说道:“放一把火……什么痕迹……也别留……”说罢,便是眼前一黑,眼眶却是一热……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最终有没有流下来,因为随后他便失去了知觉……
  伸手掀开马车的布帘,外面已是晚霞满天,笼住了前面驾车的崇远冷硬的背影,有幽幽绿光闪烁在他的发髻之间——是那根玉簪,云倦初心里一热,他忽然觉得崇远或许一直是深爱着他母亲的——毕竟在十多年后还能记得对方只带过一次的玉簪的人,并不多。
  一阵冷风忽然吹来,他忍不住一阵咳嗽。
  “醒了?”崇远忽然开口,他依旧赶着车,并不回头。
  云倦初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便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便又“嗯”了一声。
  崇远没有再说话,一任彼此久久地沉默着。
  许久,云倦初终于忍不住开口:“谢谢。”
  “哦?”崇远似乎冷笑了一下。
  云倦初盯着他的背影:“我欠你一条命。”
  崇远又冷笑了一下,笑中却含无限凄凉:“你又何止欠我一条命?”
  的确,他还碎了他的梦,云倦初心道,却刻意忽略崇远话中的真意——他的生命本就是崇远给的——他是他的……生父。
  直至今日,两个人的对话还是冰冷,这似乎已成了他们的习惯,好像不用这样的方式,他们便找不到其他途径来表达自己的心情,抑或是感情。
  “你居然能想出这样一个法子,胆子真不小!”崇远冷冷道,掩饰着其实的担心,“你就知道我一定会来?他又一定肯放过你?”
  “不知道。”他老实回答:这何尝不是他此生最大的一次冒险?他是在和权力欲望争夺两颗人心,他哪里有一分胜算?
  “这样也赌?”
  云倦初淡淡一笑:“我别无选择,非赌不可。但也还是你那天的夜入皇宫才让我下定了决心。”正是那天崇远引开了所有的侍卫,王彦想借机救他,才让他想到了今日的种种障眼法。
  崇远又冷笑了一下,即使他已将人救出,却仍不愿承认自己其实一直在设法相救。
  “你带我去哪儿?”云倦初看着身边飞掠而过的霞光云影,问道。
  “带你去看苍天旷野……”
  “不去。”云倦初没有犹豫的打断他,“我要去找她。”
  崇远忽然叹了口气:“就为了那个女人?如果……没有她呢?”
  云倦初微笑:“死也不去。”
  夕阳在天的那头缓缓西坠,马车追逐着光亮消陨的痕迹,奔向那头收拢斜阳的澹澹水波——那条千古不变的运河,河上漂浮着条条或行或止的小舟,各自等待着各自的归客——他们的归宿又究竟在何处?
  崇远忽然哼起了一首极尽苍凉的歌,用的是云倦初从未听过的语言,从未听过的曲调,他却分明感到自己的血液开始随着这陌生的曲调奔涌拍和,像是一种本能——这便是血缘,这便是祖国。
  世上可以有很多感情,或浓或淡,或甜或苦,其中却只有一种是最本能也最深刻,那便是爱国之情。平时也许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可只要有一点火星,它便能点燃整个心灵,因为它在人的心中根深蒂固,血肉相连。
  所以,一个游子即使是白发苍苍也想着叶落归根;所以,一个再健忘的人也还总记得在他出生的院落里有怎样一棵老树;所以,即使那个家,那个国,已成了一个旧梦,却还有人愿为那个背影奋斗一生。
  如果,他生下来就看见苍穹碧野;如果,他生下来就嗅着风香土馨,他或许也会像崇远那样爱着那片北国的,可是——“谁让我从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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