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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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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多次?”我惊异地再问。    
    她微笑。    
    偶尔,牧师一家三口到市场去吃消夜。是为了特别体恤女儿的同班同学,还是子铭妈的面实在好吃?他们总是坐在子铭他们的面摊上。右边是筒仔米糕四神汤,左边是蚵仔面线蚵仔煎。我和爸妈,当然还有永远流着鼻涕的弟弟和妹妹,多半坐在饺子大王老张的摊子上,就和子铭他们对面。生了一脸麻子的老张是广东人,爸爸的牌友。因为他老输钱,所以爸爸经常命令我们来到张伯伯的饺子摊,把他欠的钱一粒一粒吃回来。尽量吃!爸爸得意洋洋地说,再加几个卤蛋。    
    牧师一家人文雅地吃着面,不时用自己随身带来的餐纸拭嘴角。其他的客人,譬如开野鸡车的黑鼻仔、在海边站岗放哨的老兵(他们的名字多半是老张老王老什么的),他们都卷起裤管,一只腿高高跷在板凳上,拿起大碗酒往嘴里倒。    
    子铭很忙。他才九岁吧?我们二年级。他用一块稀烂的丝瓜布用力地擦桌子。人瘦小,好像整个人得趴上去擦,竹制的桌子在他身体下吱吱作响。然后他分筷子,那个时候还没有用了就丢的竹筷。他用两手从一个大水盆里捞出一把筷子,使劲地甩,把水甩掉。当然筷子还是湿漉漉的,但没人介意。只有牧师娘,掏出皮包里的卫生纸,细心地将一家人的六支筷子一支一支擦干。    
    子铭端面时,走得极慢,两眼盯着碗前的水泥地板,就怕摔跤。汤碗冒着腾腾热气,极大的碗,显得他的手特别地小。他的手指似乎对烫也没有感觉。他战战兢兢地把面碗搁在桌沿,牧师就微笑着摸摸他头。    
    我不记得子铭有过任何表情。他并不和我们打招呼,虽然我们早上还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他只是低垂着眼睛,听清楚面的名字,回身告诉母亲。脑后扎了一个髻的母亲则永远站在不断往上泉涌的白花花的水汽里,时不时往围裙上抹抹油腻的手。    
    吃消夜的人往往半夜还来。子铭和母亲等着最后一个客人走了,才开始收拾桌椅。第二天早上八点就要上课,他到底什么时候睡觉呢?我不知道,也没想问过。他反正不和我们玩。下课铃响,我们一窝蜂冲出教室,他总留在教室里。上课铃响,我们冲回来,他还坐在他位子上。    
    这样的一个孩子,后来考上台大电机系,当然是乡里一件大事。蚵仔面线的驼背婶送去一大串红色的鞭炮,里长送给子铭一支钢笔,钢笔上刻着“万里鹏程”四个字。    
    这样的一个孩子后来得了奖学金到美国去读书,那更是大新闻,连我都辗转听见了这个消息。那个时候,我早已离开茄萣乡,我在柏林过着波西米亚式的留学生活。    
    在走道里遇见系主任迎面而来,我赶忙低头假装翻看手里的书本,却被他叫住:    
    “像昨天那样的事情,”他皱着眉头,“您下次能早点和我说一声吗?”    
    他指的是我让学生将一批过期的期刊移走的事。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3)

    “也许。”    
    我皮笑肉不笑地走开,知道他愣在那里,正半恼怒、半困惑地瞪着我开始发胖的背影,后悔聘用了我。    
    他不喜欢我,我知道。但谁在乎呢?我不靠别人的喜欢过日子。和老叶决裂之后,我才知道“每个人都是一个孤岛”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哈!我不再靠取悦于别人过我剩下的人生。    
    教职员的信箱就在走道里。和往常一样,我打开自己的那一格,里头一大堆纸张,没有什么信件。我不太写信,久而久之,也不再有人给我写信。通知单倒是一大把;星期几什么人来演讲,请鼓励学生参加、新建系馆停车场开始出租、一年一度联谊郊游在几月几日举行请报名……    
    竟然底下有一封信,素贞的,不,素贞写给别人被退回的信。收件人是“台北市一○三巷四十五号五楼陈子铭”。    
    她忘了写上丽水街,被退了回来。    
    我将信拿到窗边,就着光看邮戳上的日期。    
    五月——五月二十六日。我心跳得厉害,两腿发软。支撑着找到一张椅子坐下。这是真的吗?素贞是二十五日离开我去赴约会的,尸体在二十八日找到。二十六日她写了——不,寄了这封信?会是她自己寄的吗?或者……    
    我必须读这封信。    
    素贞腊黄死亡的脸孔浮上来,我坐在走道阴暗处,几乎站不起来。我甚至于用手指抚摸了她的脸颊,脸部肌肉在手指轻微的压力下凹陷下去,像面团,像不新鲜的猪肉。她本来是酒涡的地方反而鼓出来,因为浮肿。    
    到河边去吧!    
    系馆在老街上。老街由一块一块的青灰色石头铺成,高跟鞋很容易陷进石块与石块之间的隙缝。对于我,那已不是问题,我早已不再穿高跟鞋。譬如现在,我脚上趿着双典型的德国健康凉鞋,非常不秀气,像养牛的农妇准备一脚踩进牛粪的那一种。    
    街口,和往常一样,坐着三两个流浪汉,怀里抱着酒瓶,红肿的烂眼迟钝地看着路人。他们的身体有尿骚味。其中一个头发脏成一团的人岔开腿歪坐在地上。裤子显然已没有拉链,我瞥见他的毛发和阳具。    
    里头不知有多少跳蚤,我想。    
    转上大街,迎面而来两匹高大壮硕的马,拖着满载游客的马车,踢踢达达地过来。旅客,多半是马克?吐温嘲笑过的幼稚的美国人和表面恭谨驯服内心却是恶狼的日本人,带着照相机和愚蠢的表情瞻仰不朽的海德堡。    
    街道不宽,我站在一家书店橱窗前,让马车通过。马匹经过眼前,滚动着一股气味,是干草和马汗的混合吧?倒有点像男人下体毛发的气味,说不上是好闻还是不好闻。    
    一阵莫名所以的不快袭来,我拉开大步往河的方向走去。    
    可是从这里到河边,势必要经过大学广场。    
    广场上熙来攘往,多半是学生。二十多岁的男人,瘦削的脸上有棱有角,二十多岁的女人,散着头发,摆着细瘦的腰肢。他们有的骑着车横冲直撞,有的背着书包,素着脚,边笑边走。    
    再过二十年,你们也会和我一样,皮肤逐渐干掉,眼角拉下来使本来圆溜溜的眼睛慢慢变成三角形;本来是棱角的地方肥圆起来变成一叠一叠的赘肉。过了二十年,你们就会和我一样,体重多了一点,灵魂少了一点。    
    广场中央植了几株会开香花的槐树。就在那槐树旁,几百年前横眉冷眼、有棱有角的马丁?路德站在那里面对群众,辩论天主教改革之必要。他是卡来尔所崇拜的那种英雄典型,而路德这个英雄似乎在他的中年和老年都不曾堕落。    
    但是我不曾见过不堕落的英雄。    
    也是在这个广场中央,素贞和我头一次见到钢琴师。    
    那天天气有点儿阴晴不定,一会儿阳光像金粉一样打在肩膀上,一会儿乌云密布,风雨欲来。我们从面包店一推门出来,就听见钢琴的清越,从广场中央传来。那儿已经围了一堆人。    
    这样的街头演奏可还真没见过。海德堡的街头乐师不知有多少——拉小提琴的、吹法国号的、打鼓的、弹吉他的、清唱的……可是,当街弹钢琴?    
    那是一架残破不堪的钢琴。琴盖早就脱落,三只漆已剥落的腿,有一只还用铁丝绑着。琴键上的白键颜色老旧,像一排老人掉剩了的黄牙。黑键有些脱了皮,露出肮脏的木色。    
    我们的眼光投射在钢琴师身上的那一刻,阳光灿烂,把正在专心弹琴的年轻人的头发照出一圈金色的光环。他偶尔抬眼,眼睛有干净的天空的颜色。真是个美丽的年轻人!我似乎听见身边素贞深深的叹息。他的长发没有梳理,随着他手臂和双肩的摆动而不时落到胸前。黑色的贴身背心,露出他突显绷紧的肌肉。下面是条牛仔裤,光着脚踩着琴板。    
    年轻人的脸孔被太阳晒出一种健康的红色,当他垂首看手指下的琴键时,眼睛就是两弯浓密的睫毛。他的嘴角有一点浅浅的笑意。    
    萧邦的旋律像沾了魔粉的箭,射中了人们跳动的心脏。这不是严肃僵硬黑暗的音乐厅,这是空旷的广场,在蓝色的天空和摇晃的槐树之间。人们被点了穴道似的,全身静止,生怕错失天空和槐树之间哪怕只是一个音符。    
    我看到钢琴的琴盖了。它被搁在地上,上面摆了一个破口的陶盆。陶盆里有许多钱币、几卷纸钞,还有一枝鲜红带刺的玫瑰。    
    有一只细致的戒指。一支口红。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4)

    曲子悠然停止,掌声像忍不住的爆炸,劈劈啪啪响个不停。有人大喊:    
    “Fantasie,OP49!”    
    钢琴师微笑着,似乎在等其他的点曲。素贞轻声说:    
    “好贪心啊!Fantasie一曲就要十二分钟呢,不把他给累死!”    
    在我右边站着一对母女。穿着优雅入时的母亲对抱着一叠书的女儿叹气:    
    “唉,能有这样的女婿多好!”    
    “同意。”女儿说得干脆,眼睛还盯着前面,“他太迷人了。”    
    “不过,”做母亲的笑了,“他养不了家。”    
    女儿顽皮地撞了下妈妈,说:    
    “你怎么这么陈腐,妈妈,我将来是建筑师,我可以养他呀!”    
    琴声又响起,人们重新安静下来。    
    素贞对我耳语说:“小夜曲,二十七号之一。”    
    没人注意到,阳光早已被乌云遮去,广场阴暗下来,风刮着槐树,劈哩啪啦扫下一阵叶子。在一片肃杀中,雨点开始扑打下来。光明和黑暗交替得如此迅速,简直像一场天意合作,令人措手不及。    
    钢琴师跳起来抢救钢琴,群众七手八脚地帮着推,目标是广场东边一家书店的遮篷下。有人去拾琴盖和陶盆,有人为钢琴师殷勤地打起伞。    
    钢琴被推到了篷下,有人将小圆凳抱了过来,让钢琴师坐下,有人喊:    
    “Impromptus29!”    
    有人说:    
    “让他休息一下。”    
    一个戴帽子的老太太走过去,张开双臂热情地拥抱钢琴师,亲他的脸,说:    
    “孩子,你太美了!”    
    钢琴师只是笑,牙齿极白。    
    老太太正走开,一个穿长裙的女孩亭亭走向前,把手腕上一个镯子取下,弯身搁在陶盆里。    
    “年轻人,”我身边的母亲大声说,“我正在物色女婿;你愿意待会儿和我的女儿一块喝咖啡去吗?”    
    年轻人的眼光和未来的女建筑师接触。    
    他笑了,露出整齐的白牙,“好,再弹最后一曲。或许大伙儿想一块儿去呢!”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指已经按下。音乐像手里的白鸽,翩翩飞起。    
    雨,在遮篷外淅沥淅沥落着,和钢琴不断升起的咚咚声组成一片奇异的风景。    
    我没忘记看看表,快到我上课的时间了。“走吧!”我扯扯素贞。    
    “嘘——”她根本不动,“听完。”    
    可是听完了她还是不肯走。“我们也去吧!”她说。    
    “去哪里?”    
    她指指钢琴师,一小撮人已经包围了他。    
    “我要上课你忘了?走吧走吧!”我跨出步子,却发觉她没有跟上来。    
    我停住脚,瞅着她。    
    她看看我,又回头看看正站起来的钢琴师,脚,没有目的地挪动了一下,又回头看我;在一瞬间她必须决定她的方向,她显然不知所措。    
    “走吧!”我说,转身往教室方向走去,不再看她。我十分肯定她会跟过来。我真的要迟到了。    
    当我直觉她不在我身后而回身寻找时,她已经直直地往钢琴师走去。我只能越过人头大声喊:    
    “要不要等你吃晚饭?”    
    她没听见。也许是因为教堂的钟声刚好宏亮地响起,当当地震着耳鼓。她好像在钟声的伴奏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她义无反顾的背影使我愣在那儿,诧异她竟然会独自走向未知,这不像我所知道的乖顺、柔弱、退让、害羞的素贞。    
    因为多看了她几眼,我这才发觉她竟然和钢琴师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黑色背心,蓝色牛仔裤。那是她昨天才在老街上买的。    
    雨已经停了。阳光穿过黑云,一束一束的,像舞台灯光打在广场上。    
    她纤瘦的身子笔直地往前走去,走向钢琴师。在浩浩荡荡的钟声中,晃动不安的人潮像海浪往两边拨开,她笔直地往钢琴师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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