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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余华-河边的错误-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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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疯子。难怪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到这里来。

    于是马哲继续往前走。河边柳树的枝长长地倒挂下来,几乎着地。他每走几步都要用手
拨开前面的柳枝。当他走出一百来米的时候,他看到草丛里有一样红色的东西。那是一枚蝴
蝶形状的发夹。他弯腰捡了起来用手帕包好放进了口袋。接着仔细察看发夹的四周。在靠近
河边处青草全都倒地,看来那地方人是经常走的。但发夹刚才搁着的地方却不然,青草没有
倒下。可是中间有一块地方青草却明显地斜了下去。大概有人在这里摔倒过,而这发夹大概
也是这个人的。“是个女的?”他心想。“死者叫么四婆婆。老邮政弄所有的人都这样叫
她,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谁都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知道的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人是她的
丈夫,她是十六岁嫁到老邮政弄来的,十八岁时她丈夫死了,现在她六十五岁。这四十八年
来她都是独自一人生活过来的。她每月从镇政府领取生活费同时自己养了二十多年鹅了。每
年都养一大群,因此她积下了一大笔钱。据说她把钱藏在胸口,从不离身。这是去年她去镇
政府要求不要再给她生活费时才让人知道的。为了让他们相信她,她从胸口掏出了一叠钱
来。她的钱从来不存银行,因为她不相信别人。但是我们没有发现她的尸体上有一分钱,在
她家中也仔细搜寻过,只在褥子下找到了一些零钱加起来还不到十元。所以我想很可能是一
桩抢劫杀人案……”小李说到这里朝马哲看看,但马哲没有反应,于是他继续说:“镇里和
居委会几次劝她去敬老院,但她好像很害怕那个地方,每次有人对她这么一提起,她就会眼
泪汪汪。她独自一人,没有孩子,也从不和街坊邻居往来,她的闲暇时间是消磨在编麻绳
上,就是她屋内梁上的那一堆麻绳。但是从前年开始,她突然照顾起了一个三十五岁的疯
子,疯子也住在老邮政弄。她像对待自己儿子似地对待那个疯子……”这时小李突然停止说
话,眼睛惊奇地望着放在马哲身旁桌子上的红色发夹。“这是什么?”他问。“在离出事地
点一百米处捡的,那地方还有人摔倒的痕迹。”马哲说。“是个女的!”小李惊愕不已。

    马哲没有回答,而是说:“继续说下去。”

    三

    么四婆婆牵着疯子的手去买菜的情节,尽管已经时隔两年,可镇上的人都记忆犹新。就
是当初人们一拥而上围观的情景,也是历历在目。他们仿佛碰上了百年不遇的高兴事,他们
的脸都笑烂了,然而么四婆婆居然若无其事,只是脸色微微有些泛红,那是她无法压制不断
洋溢出来的幸福神色。而疯子则始终是嬉嬉傻笑着。篮子挎在疯子手中,疯子不知是出于愤
怒还是出于与他们同样的兴奋,他总把篮子往人群里扔去。么四婆婆便一次一次地去将篮子
捡回来。疯子一次比一次扔得远。起先么四婆婆还装着若无其事,然而不久她也像他们一样
嬉嬉乱笑了。当初么四婆婆这一举止,让老邮政弄的人吃了一惊。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一点没
有看出她照顾过疯子的种种迹象。所以当她在这一天突然牵着疯子的手出现时他们自然惊愕
不已。况且*嗄昀疵此钠牌鸥堑挠∠笫翘盅岷捅鹑死*往,甚至连说句话都很不愿意。尽
管如此,他们还是觉得她这不过是一时的异常举动。这种心血来潮的事在别人身上恐怕也会
发生。可是后来的事实却让他们百思不解。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们甚至怀疑么四婆婆是不
是也疯了,直到一年之后,他们才渐渐习以为常。

    此后,他们眼中的疯子已不再如从前一样邋遢,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干净了,而且他的脖
子上居然出现了红领巾。但是他早晨穿了干净的衣服而到了傍晚已经脏的不能不换。于是么
四婆婆屋前的晾衣杆上每天都挂满了疯子的衣服,像是一排尿布似地迎风飘扬。当吃饭的时
候来到时,老邮政弄的人便能常常听到她呼唤疯子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个生气的母亲在呼
喊着贪玩不归的孩子。而且在每一个夏天的傍晚,疯子总像死人似地躺在竹榻里,么四婆婆
坐在一旁用扇子为他拍打蚊虫。

    从那时起,么四婆婆不再那么讨厌和别人说话。尽管她很少说话,可她也开始和街坊邻
居一些老太太说些什么了。

    她自然是说疯子。她说疯子的口气就像是在说自己的儿子。她常常抱怨疯子不体谅她,
早晨换了衣服傍晚又得换。

    “他总有一天要把我累死的。”她总是愁眉苦脸地这么说。“他现在还不懂事,还不知
道我死后他就要苦了,所以他一点也不体谅我。”这话让那老太太十分高兴,于是她继续数
落:“我对他说吃饭时不要乱走,可我一转身他人就没影了。害得我到处去找他。早晚他要
把我累死。”说到这里,么四婆婆便叹息起来。

    “你们不知道,他吃饭时多么难侍候。怎么教他也不用筷子,总是用手抓,我多说他几
句,他就把碗往我身上砸。他太淘气了,他还不懂事。”

    她还说:“他这么大了,还要吃奶。我不愿意他就打我,后来没办法就让他吸几下,可
他把我的奶头咬了下来。”说起这些,她脸上居然没有痛苦之色。

    在那些日子里,他们总是看到么四婆婆把疯子领到屋内,然后关严屋门,半天不出来。
他们非常好奇,便悄悄走到窗前。玻璃窗上糊着报纸,没法看进去。他们便蹲在窗下听里面
的声音。有声音,但很轻微。只能分辨出么四婆婆的低声唠叨和疯子的自言自语。有时也寂
然无声。当屋内疯子突然大喊大叫时,总要吓他们一跳。

    慢慢地他们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声音。而且每当这种声音响起来时,又总能同时听到疯子
的喊叫声。而且还夹杂着人在屋内跑动的声音,还有人摔倒在地,绊倒椅子的声响。起先他
们还以为么四婆婆是在屋内与疯子玩捉迷藏,心里觉得十分滑稽。可是后来他们却听到了么
四婆婆呻吟的声音。尽管很轻,可却很清晰。于是他们才有些明白,疯子是在揍么四婆婆。
么四婆婆的呻吟声与日俱增,越来越响亮,甚至她哭泣求饶的声音也传了出来,而疯子打她
的声音也越来越剧烈。然而当他们实在忍不住,去敲她屋门时,却因为她紧闭房门不开而无
可奈何。后来么四婆婆告诉他们:“他打我时,与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样,真狠毒呵。”
那时她脸上竟洋溢着幸福的神色。

    小李用手一指,告诉马哲:“就是这个疯子。”

    此刻那疯子正站在马路中间来回走着正步,脸上得意洋洋。马哲看到的正是昨天傍晚在
河边的那个疯子。

    四

    那女孩子坐在马哲的对面,脸色因为紧张而变得通红。

    “……后来我就拼命地跑了起来。”她说。

    马哲点点头。“而且你还摔了一跤。”

    她蓦然怔住了,然后眼泪簌簌而下。“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马哲没有答理,而是
问:“你为什么要去河边?”

    她立刻止住眼泪,疑惑地望着马哲,想了很久才喃喃地说:“你刚才好像问过了。”马
哲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难道没有问过?”她既像是问马哲,又像是问自己。随后又自言自语起来:“好像是
没有问过。”

    “你为什么去河边?”马哲这时又问。

    “为什么?”她开始回想起来,很久后才答:“去找一支发夹。”“是吗?”马哲的口
气使她一呆,她怀疑地望着马哲,嘴里轻声说:“难道不是?”“你是什么时候丢失的?”
马哲随便地问了一句。

    “昨天。”她说。“昨天什么时候?”“六点半。’“那你是什么时候去找的?”“六
点半。”她脱口而出,随即她被自己的回答吓呆了。

    “你是在同一个时间里既丢了发夹又在找。”马哲嘲笑地说,接着又补充道:“这可能
吗?”

    她怔怔地望着马哲,然后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你看到过别
的什么人吗?”

    “看到过。”她似乎有些振奋。

    “什么样子?”“是个男的。”“个子高吗?”“不高。”马哲轻轻笑了起来,说:
“可你刚才说是一个高个子。”

    她刚刚变得振奋起来的脸立刻又痴呆了。“我刚才真是这样说吗?”她可怜巴巴地问马
哲。

    “是的。”马哲坚定地说。

    “我怎么会这么说呢?”她悲哀地望着马哲。

    “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马哲又问。

    “我害怕。”她颤抖着说。

    “今天就不害怕了?”“今天?”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下了头,然后抽泣起来。
“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因为我的发夹丢在那里了,你们肯定要怀疑我了。”马哲心想,
她不知道,使用这种发夹的女孩子非常多,根本无法查出是谁的,“所以你今天来说了。”
他说。

    她边哭边点着头。“如果发夹不丢,你就不会来说这些了?”马哲说。

    “是这样。”“你真的看到过别的人吗?”马哲突然严肃地问。

    “没有。”她哭的更伤心了。

    马哲将目光投向窗外,他觉得有点累了。他看到窗外有棵榆树,榆树上有灿烂的阳光在
跳跃。那女孩子还在伤心地哭着。马哲对她说:“你回去吧,把你的发夹也拿走。”

    五

    一个星期下来,案件的侦破毫无进展。作为凶器的柴刀,也没有下落。么四婆婆家中的
一把柴刀没有了,显而易见凶手很可能就是用这把柴刀的。据老邮政弄的人回忆,说是么四
婆婆遇害前一个月的时候曾找过柴刀,也就是说那柴刀在一个月前就遗失了,作为一桩抢劫
杀人案,看来凶手是早有准备的。马哲曾让人在河里寻找过柴刀,但是没有找到。

    这天傍晚,马哲又独自来到河边。河边与他上次来时一样悄无声息。马哲心想:这地方
真不错。

    然后他看到了在晚霞映照的河面上嬉闹的鹅群。么四婆婆遇害后,它们就再没回去过。
它们日日在此,它们一如从前那么无忧无虑。马哲走过去时,几只在岸上的鹅便迎着他奔
来,伸出长长的脖子包围了他。

    这个时候,马哲又听到了那曾听到过的水声。于是他提起右脚轻轻踢开了鹅,往前走过
去。

    他又看到了那个疯子蹲着的背影。疯子依旧在水中玩衣服。疯子背后十米远的地方就是
曾搁过么四婆婆头颅的地方。

    在所有的人都不敢到这里来的时候,却有一个疯子经常来,马哲不禁哑然失笑。他觉得
疯子也许不知道么四婆婆已经死了,但他可能会发现已有几天没见到么四婆婆,么四婆婆生
前常赶着鹅群来河边,现在疯子也常到河边,莫不是疯子在寻找么四婆婆?马哲继续往前
走。此刻天色在渐渐地灰下来,刚才通红的晚霞现在似乎燃尽般暗下去。马哲听着自己脚步
的声音走到一座木桥上。他将身体靠在了栏杆上,栏杆摇晃起来发出“吱吱”的声响。栏杆
的声音消失后,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飘了上来。他看到那疯子这时已经站了起来,提着水淋
淋的衣服往回走了。疯子走路姿态像是正在操练的士兵。不一会疯子消失了,那一群鹅没有
消失。但大多爬到了岸上,在柳树间走来走去。在马哲的视线里时隐时现。他感到鹅的颜色
不再像刚才那么白得明亮,开始模糊了。

    在他不远处有一幢五层的大楼,他转过身去时看到一些窗户里的灯光正接踵着闪亮了,
同时他听到从那些窗户里散出来的声音。声音传到他耳中时已经十分轻微,而且杂乱。但马
哲还是分辨出了笑声和歌声。

    那是一家工厂的集体宿舍楼。马哲朝它看了很久,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便离开木桥
朝那里走去。

    走到马路上,他看到不远处有个孩子正将耳朵贴在一根电线杆上。他从孩子身旁走过
去。

    “喂!”那孩子叫了一声。

    马哲回头望去,此刻孩子已经离开电线杆朝他跑来。马哲马上认出了他,便向他招了招
手。

    “抓到了吗?”孩子跑到他跟前时这样问。

    马哲摇摇头。孩子不禁失望地埋怨道:“你们真笨。”

    马哲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听声音呀,那电线杆里有一种‘嗡嗡’的声音,听起来真不错。”“你不去河边玩
了?”于是孩子变得垂头丧气,他说:“是爸爸不让我去的。”

    马哲像是明白似地点点头。然后拍拍孩子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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