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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节

约翰·克利斯朵夫-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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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约知道姓名的法国音乐家。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十年。他在信里要求他们听他弹弹他的作品:别字连篇,用了许多倒装句子,再加一大串德国式的客套话。信上的抬头写着〃送呈法国通儒院宫邸〃之类。——那些收信人中只有一个把信看了一遍,跟朋友们大笑一阵。 
   
  ①酸咸菜为德国的名菜,借作德国人的诨号。 
  过了一星期,克利斯朵夫又回到书店里。这一回,运气帮了他的忙。他走到门口,高恩正好从里面出来。高恩眼见躲避不了,便扮了个鬼脸;克利斯朵夫快活之极,根本没觉察。他以那种惹人厌的习惯抓住了对方的手,挺高兴的问:“啊,你前几天出门去了?旅行很愉快吗?” 
  高恩回答说是的,但仍旧愁眉不展。克利斯朵夫接着又说:“你知道我来过罢,……人家跟你说过了是不是?……有什么消息没有?你跟人提起我了吗?人家怎么说?” 
  高恩越来越愁闷。克利斯朵夫看他发僵的态度很奇怪:那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我提过你了,〃高恩说,〃可还不知道结果;我老是没空。上次跟你分手以后,我就忙不过来:公事堆积如山,简直不知道怎么对付。真累死人。我非病倒不可了。” 
  “你是不是身体不行?〃克利斯朵夫很焦心很关切的问。 
  高恩狡狯的瞧了他一眼:“简直不行。这几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非常不舒服。” 
  “啊!天哪!〃克利斯朵夫抓着他的手臂说。〃你得保重身体!好好的休息。我真抱歉,还要给你添麻烦!得老实告诉我呀。究竟是怎么样的不舒服呢?” 
  他把对方的推托那么当真,高恩一边拚命忍着不笑出来,一边也被他的戆直感动了。犹太人是最喜欢挖苦人的——(在这一点上,巴黎多少的基督徒都是犹太人),——只要对方给他们一个取笑的机会,哪怕他是厌物,是敌人,他们都会特别宽容。并且高恩看到克利斯朵夫对他的健康这样关切,也不由得感动了,决意帮助他。 
  “我有个主意在这里,〃高恩说。〃既然暂时找不到学生,你能不能先做点儿音乐方面的编辑工作?” 
  克利斯朵夫马上答应了。 
  “那就行啦!〃高恩接着说。“有个巴黎最大的音乐出版家,但尼·哀区脱,我跟他很熟。我介绍你去;有什么事可做,你临时看着办罢。你知道,我在这方面完全外行。但哀区脱是个真正的音乐家。你们一定谈得拢的。” 
  他们约定第二天就去。高恩能够一方面帮了克利斯朵夫的忙,一方面把他摆脱了,觉得挺高兴。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到书店去和高恩会齐了。他依着他的嘱咐,带了几部作品预备给哀区脱看。他们到歌剧院附近的音乐铺子里把他找到了。客人进门,哀区脱并不起身相迎;高恩跟他握手,他只冷冷的伸出两个手指;至于克利斯朵夫恭恭敬敬的行礼,他根本不理。直到高恩要求,他才把他们带到隔壁屋里,也不请他们坐下,自己背靠着没有生火的壁炉架,眼睛望着墙壁。 
  但尼·哀区脱年纪四十左右,个子高大,态度冷淡,穿着很整齐,腓尼基人的特点很显明,一望而知是聪明而脾气很坏的,脸上仿佛老是在生气,须发全黑,长胡子修成方形,象古代的亚述王。他差不多从来不正面看人,说话又冷又粗暴,便是寒暄也象跟人顶撞。他外表的傲慢无礼,固然是因为他瞧不起人,但也是一种手足无措的表现。这样的犹太人很多;大家讨厌他们,认为这个强直的态度是目中无人,实际是他们的精神与肉体都发僵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高恩有说有笑的用着夸张的口吻和吹捧,把克利斯朵夫介绍了。——他却是被主人那种招待窘住了,只顾拿着帽子和乐谱摇摆不定的站在那儿。哀区脱似乎至此为止根本不知道有克利斯朵夫在场,等到高恩说了一阵,才傲慢的转过头来,眼睛望着别处,说:“克拉夫脱……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从来没听见过这个姓名。” 
  克利斯朵夫仿佛当胸挨了一拳,气得满面通红的回答:“你将来会听见的。” 
  哀区脱不动声色,继续冷静的说着,当做没有克利斯朵夫一样:“克拉夫脱?……没听见过。” 
  象哀区脱那一等人,对一个姓名陌生的人就不会有好印象。 
  他又用德语接着说:“你是莱茵流域的人吗?……真怪,那边弄音乐的人这么多!没有一个不自称为音乐家的。” 
  他是想说句笑话而不是侮辱;但克利斯朵夫觉得是另外一个意思,他马上想顶回去了,可是高恩抢着说:“啊!请你原谅,你得承认我是外行。” 
  “你不懂音乐,我倒觉得是值得恭维的呢。〃哀区脱回答。 
  “假如要不是音乐家你才喜欢,〃克利斯朵夫冷冷的说,“那末很抱歉,我不能遵命。” 
  哀区脱始终把头掉在一边,神情淡漠的问:“你已经在作曲了吗?写过什么东西?总是些歌吧?” 
  “有歌,还有两个交响曲,交响诗,四重奏,钢琴杂曲,舞台音乐,〃克利斯朵夫很兴奋的说着。 
  “你们在德国东西写得真多,〃哀区脱的话虽客气,颇有点儿鄙薄的意味。 
  他对于这个新人物的不信任,尤其因为他写过这么多作品,而他,但尼·哀区脱,都没知道。 
  “那末,〃他说,〃或许我能给你一些工作,既然你是我的朋友哈密尔顿介绍来的。我们此刻正在编一部少年丛书,印一批浅易的钢琴曲。你能不能把舒曼的《狂欢曲》编得简单些,改成四手,六手,或八手联弹的钢琴曲?〃① 
   
  ①四手,六手,八手联弹的琴曲,系供二人在一架钢琴上合奏,或三人四人在二架钢琴上合奏之曲。 
  克利斯朵夫跳起来:“你叫我,我,做这种工作吗?……” 
  这天真的〃我〃字使高恩大笑起来;可是哀区脱沉着脸生气了:“我不懂你为什么听了这话奇怪;那也不是怎么容易的工作,你要觉得胜任愉快,那末再好没有!咱们等着瞧罢。你说你是出色的音乐家。我当然相信。但我究竟不认识你呀。” 
  他暗中想道:“听这些家伙的口气,他们比勃拉姆斯都高明。” 
  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因为他决心不让自己发作),——把帽子一戴,望门口走了。高恩笑着把他挡住了说:“别那么急呀!” 
  他又转身向哀区脱:“他带着几部作品,预备给你瞧瞧。” 
  “啊!〃哀区脱表示不大耐烦,〃那末拿来瞧罢。” 
  克利斯朵夫一言不发,把稿本递给了他。哀区脱漫不经心的翻着。 
  “什么呢?啊,《钢琴组曲》……(他念着:)《一日》……老是标题音乐……” 
  虽然面上很冷淡,其实他看得很用心。他是个优秀的音乐家,关于本行的学识,他都完备,可是也至此为止;看了最初几个音符,他就明白作者是怎么样的人。他不声不响,一脸瞧不起的翻着作品,对作者的天分暗中觉得惊奇;但因为生性傲慢,克利斯朵夫的态度又伤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一点儿都不表示出来。他静静的看完了,一个音都没放过: 
  “嗯〃他终于老气横秋的说,〃写得还不坏。” 
  这句话比尖刻的批评使克利斯朵夫更受不了。 
  “用不着人家告诉我才知道,〃他气极了。 
  “可是我想,〃哀区脱说,〃你给我看作品,无非要我表示一点儿意见。” 
  “绝对不是。” 
  “那末,〃哀区脱也生了气,〃我不明白你来向我要求什么。” 
  “我不要求别的,只要求工作。” 
  “除了刚才说的,眼前我没有别的事给你作。而且还不一定。我只说或者可以。” 
  “对一个象我这样的音乐家,你不能分派些别的工作吗?” 
  “一个象你这样的音乐家?〃哀区脱用着挖苦的口气说。 
  “至少跟你一样高明的音乐家,也没觉得这种工作有损他们的尊严。有几个,我可以说出名字来,如今在巴黎很出名的,还为此很感激我呢。” 
  “那因为他们都是些窝囊废,〃克利斯朵夫大声回答,他已经会用些法语里的妙语了。〃你把我当做他们一流的人,你可错了。你想用你那种态度,——不正面瞧人,说话半吞半吐的,——来吓唬我吗?我进来的时候对你行礼,你睬都不睬……你是什么人,敢这样对我?你能算一个音乐家吗?不知你有没有写过一件作品?而你居然敢教我,教一个以写作为生命的人怎么样写作!……看过了我的作品,你除了教我窜改大师的名作,编一些脏东西去教小姑娘们做苦工以外,竟没有旁的更好的工作给我!……找你那些巴黎人去罢,要是他们没出息到愿意听你的教训。至于我,我是宁可饿死的!” 
  他这样滔滔不竭的说着,简直停不下来。 
  哀区脱冷冷的回答:“随你罢。” 
  克利斯朵夫一路把门震得砰砰訇訇的出去了。西尔伐·高恩看着大笑,哀区脱耸耸肩对高恩说:“他会跟别人一样回来的。” 
  他心里其实很看重克利斯朵夫。他相当聪明,不但有看作品的眼光,也有看人的眼光。在克利斯朵夫那种出言不逊的,愤激的态度之下,他辨别出一种力量,一种他知道很难得的力量,——尤其在艺术界中。但他的自尊心受伤了,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的错。他颇想给克利斯朵夫一点儿补偿,可是办不到,除非克利斯朵夫向他屈服。他等克利斯朵夫回头来迁就他:因为凭着他悲观的看法和阅世的经验,知道一个人被患难磨折的结果,顽强的意志终于会就范的。 
  克利斯朵夫回到旅馆,火气没有了,只有丧气的份儿。他觉得自己完了。他的脆弱的依傍倒掉了。他认为不但跟哀区脱结了死冤家,并且把介绍人高恩也变了敌人。在一座只有冤家仇敌的城里,那真是孤独到了极点。除了狄哀纳与高恩,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他的朋友高丽纳,从前在德国认识的美丽的女演员,此刻不在巴黎,到外国演戏去了,这一回是在美国,不是搭班子,而是自己做主体:因为她已经很出名,报纸上常常披露她的行踪。至于那个被他无意中打破饭碗的女教师,他常常难过而决心到了巴黎非寻访不可的女子,如今来到巴黎之后,他可忘了她的姓氏,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只记得她名字叫做安多纳德。其余的还得慢慢的回想,而且在茫茫人海中去寻访一个可怜的女教员,又是谈何容易! 
  眼前先得设法维持生活,越早越好。克利斯朵夫身边只剩五法郎了,他不得不抑捺着厌恶的心理,去问问旅馆的胖子老板,街坊上可有人请他教钢琴。老板对这个一天只吃一顿而又讲德语的旅客,原来就不瞧在眼里,现在知道他只是个音乐家,更失去了所有的敬意。他是老派的法国人,认为音乐是贪吃懒做的人的行业,所以就挖苦他: 
  “钢琴?……你弄这个玩艺儿吗?失敬失敬!……真怪,竟有人喜欢干这一行!我吗,我听到无论什么音乐就跟听到下雨一样……也许你可以教教我罢。喂,你们诸位觉得怎么样?〃他转身对一般正在喝酒的工人嚷着。 
  大家哄笑了一阵。 
  “这行手艺倒是怪体面的呢,〃其中有一个说。〃又干净,又能讨女人喜欢。” 
  克利斯朵夫不大懂得法语,尤其是取笑的话:他正在找话回答,也不知道该不该生气。老板的女人倒很同情他,对丈夫说:“得了罢,斐列伯,别这么胡说八道。〃——她又转身向克利斯朵夫:“也许有人会请教你的。” 
  “谁呀?〃丈夫问。 
  “就是葛拉赛那个小丫头。你知道,人家为她买了一架钢琴呢。” 
  “啊!你说的是他们,那些摆臭架子的!不错,那是真的。” 
  他们告诉克利斯朵夫,说那是肉店里的女儿:她的父母想把她装成一个大家闺秀,答应她学琴,哪怕借此招摇一下也是好的。结果是旅馆的主妇答应替克利斯朵夫说去。 
  第二天,他回报克利斯朵夫,肉店的女主人愿意先见见他,他便去了,看见她坐在柜台后面,四周全是牲畜的尸首,那个皮色娇嫩,装着媚笑的漂亮女人,一知道他的来意,立刻板起一副俨然的面孔。她开口就提到学费,声明她不愿意多花钱,因为弹琴固然是有趣的玩艺,,但并非必须的,她每小时只能给一法郎。之后,她又不大放心的盘问他是否真懂音乐。等到知道他不但会演奏,还会写作,她似乎安心了,态度也显得殷勤了些:她的自尊心满足了,决意向街坊们说她的女儿找到一个作曲家做老师。 
  下一天,克利斯朵夫发见所谓钢琴是件旧货店里买来的破烂东西,声音象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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