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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节

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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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多少时候呢?” 
  她做了个手势:“谁知道?” 
  他迸足了气力说话,喉管已经在抽搐了。 
  “上哪儿去呢?” 
  “美国。我的丈夫调到驻美大使馆去当一等秘书。” 
  “那末,那末,那末……,”他嘴唇发抖了,“……就此完了吗?” 
  “朋友!”她被他的声音感动了。“不,并不完了。” 
  “我才把你找到就把你失掉了!” 
  他眼中含着泪。 
  “朋友!”她又叫了一声。 
  他把手蒙着眼睛转过身去,想遮掩他的情感。 
  “别难过啊,”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这时他又想到那个德国小姑娘。他们俩都不作声了。 
  “为什么你来得这么晚?”她终于问道。“我想法要见你。你可从来没回音。” 
  “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告诉我,是你帮助了我多少次而我没有猜到吗?……是靠了你的力量我能够回到德国去的吗?是你做了我的好天使在暗中护卫我吗?” 
  她回答:“我很高兴能为你尽些力。我应当报答你的多着呢!” 
  “什么?我又没帮过你忙。” 
  “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少好处。” 
  于是她讲起童年在姑丈史丹芬家遇到他的时代,由于他的音乐,她发见了世界上一切美妙的东西。慢慢的,带着点兴奋的情绪,她又显明又含蓄的,说起当年参与克利斯朵夫被人大喝倒彩的音乐会,她对这音乐会的感触与悲哀,说出她怎样的哭,怎样的写信给他而没有回音,因为他没收到。克利斯朵夫听着,把现在对着这个妩媚的脸庞所感到的温情与激动,统统移注到过去的事情里去了。 
  他们天真的谈着话,觉得非常亲切,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一边说一边握着葛拉齐亚的手。突然之间他们俩都不作声了:葛拉齐亚发觉克利斯朵夫爱着她,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发觉了…… 
  从前葛拉齐亚爱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注意。如今克利斯朵夫爱着葛拉齐亚,而葛拉齐亚对他只有一种恬静的友谊了:她爱着另外一个。好比两架生命的钟:这一座比那一座走得快了一点,就可以使双方全部的生涯改观…… 
  葛拉齐亚把手缩回去,克利斯朵夫也不勉强抓着。他们不声不响的呆坐了一会。 
  然后葛拉齐亚说了声:“再见。” 
  克利斯朵夫又叹道:“这样就完了吗?” 
  “也许这样倒更好。” 
  “在你动身以前,我们不能再见了吗?” 
  “不能了,”她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能相会呢?” 
  她作了一个惆怅的困惑的手势。 
  “那末我们这次相见有什么意思呢?”克利斯朵夫说。 
  但一看到她埋怨的目光,他立刻补充:“啊,对不起,我这话是不应该的。” 
  “我永远会想念你的,”她说。 
  “可怜!我连想念你都不能。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的生涯。” 
  她平心静气的用几句话把平时的生活告诉了他,描写她过日子的方式。她提到她和她的丈夫,始终堆着那副亲切的美丽的笑容。 
  “啊!”他心中有点忌妒的说,“你爱他吗?” 
  “爱的,”她回答。 
  他站起身来。 
  “再会了。” 
  她也站起来。这时他才发觉她怀着身孕,心中立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温柔,妒忌,和热烈的怜悯。她把他送到小客厅门口。他转过身来,向朋友的手伛着身子,亲了长久。她一动不动,半阖着眼睛。终于他抬起身子,望也不望一下,很快的走了出去。 
  ……那时谁要问我什么, 
  我唯有装着谦卑的脸, 
  只回答他一个字: 
  爱。 
  那天是诸圣节。外边是阴沉的天和寒冷的风。克利斯朵夫在赛西尔家。赛西尔站在孩子的摇篮旁边,顺路来探望的亚诺太太探着身子瞧着。克利斯朵夫独自在那里出神。他觉得自己错过了幸福,可并不想抱怨:他知道幸福是存在的……噢,太阳!我用不着看到你才能爱你!便是在阴暗中发抖的冗长的冬季,我的心仍旧充满着你的光明;我的爱情使我感到温暖:我知道你在这里…… 
  赛西尔也在幻想。她打量着孩子,居然相信这是她自己的孩子了。噢,幻想的力量,能创造生命的幻想,真应该祝福你啊!生命……什么是生命?它并不是象冷酷的理智和我们的肉眼所见到的那个模样,而是我们幻想中的那个模样。生命的节奏是爱。 
  克利斯朵夫望着赛西尔,眼睛很大而带点村野的脸上闪耀着母性的本能,——比真正的母亲更纯粹的母亲。他又望着亚诺太太温柔而疲倦的脸。他在这张脸上看到,象一本打开的书一样清楚,看到这个做妻子的生活中隐藏着多少的甜酸苦辣,虽然人家一点没猜疑到,有时却和朱丽叶或伊索尔德的爱情同样富于喜乐与痛苦的滋味。但她的这种喜乐与痛苦更近于宗教的伟大…… 
  人事的与神事的结合——配偶① 
  他想,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并不在于信仰的有无;同样,结婚与不结婚的女子的苦乐,也并不在于儿女的有无。幸福是灵魂的一种香味,是一颗歌唱的心的和声。而灵魂的最美的音乐是慈悲。 
   
  ①此系罗马法中解释配偶之条文,与爱情之徒为人事的而非神事的有别。 
  这时奥里维走进来了。他动作很安详,蓝眼睛里头有一道新的,清明的光彩。他对孩子微微笑着,跟赛西尔和亚诺太太握了握手,开始安安静静的谈话。他们都用着亲热而诧异的态度打量他。他一切都不同了。在他抱着满腔悲苦把自己幽闭着的孤独中间,好似一条躲在窠里的青虫,艰辛的工作了一番以后,终于把他的苦难象一个空壳似的脱下了。他怎样的自以为找到了一个美妙的目标来贡献他的生命,且待下文再述。从此他对于生命只关切一点,便是把生命作牺牲;而从他心中舍弃了生命的那一天气,生命就重新有了光彩:这是必然之理。朋友们都望着他,不知道他有了些什么事,又不敢动问;但他们觉得他是解脱了,他心中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遗憾或悲苦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走向钢琴,和奥里维说:“要不要我唱一支老勃拉姆斯的歌给你听?” 
  “勃拉姆斯?”奥里维说。“你现在弹你死冤家的作品了?” 
  “今天是诸圣节,对谁都应当宽恕,”克利斯朵夫说。 
  为了免得惊醒孩子,他放低看声音唱看施瓦本地方的一支老歌谣中的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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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你在别处更幸福…… 
  “克利斯朵夫!”奥里维叫了起来。 
  克利斯朵夫把他紧紧的搂在怀里“好了,我的孩子,咱们运气不坏。” 
  他们四个都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围,不做一声。要是有人问他们想些什么,——那末,他们脸上表示着谦卑的神气,只回答你一个字: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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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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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安定。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静止…… 
  克利斯朵夫神闲意适,心中一片和气。他因为挣到了和气很得意,暗中又有些懊丧,觉得这种静默很奇怪。情欲睡着了;他一心以为它们不会再醒的了。 
  他那股频于暴烈的巨大的力,没有了目的,无所事事,入于蒙弊半睡的状态。实际是内心有点儿空虚的感觉,“看破一切”的怅惘,也许是不懂得抓握幸福的遗憾。他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再需要多大的斗争,甚至在工作方面也不再有多大困难。他到了一个阶段的终点,以前的努力都有了收获;要汲取先前开发的水源真是太容易了;他的旧作才被那般天然落后的群众发见而赞赏的时候,他早已把它们置之脑后,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更向前进。他每次创作都感到同样的愉快。在他一生的这一时期,艺术只是一种他演奏得极巧妙的乐器。他不胜羞愧的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以艺术为游戏的人。 
  易卜生说过:“在艺术中应当坚守勿失的,不只是天生的才气,还有充实人生而使人生富有意义的热情与痛苦。否则你就不能创造,只能写些书罢了。” 
  克利斯朵夫就是在写书。那他可是不习惯的。书固然写得很美;他却宁愿它们减少一些美而多一些生气。好比一个休息时期的运动家,不知怎么对付他的筋骨,只象一头无聊的野兽一般打着呵欠,以为将来的岁月都是平静无事的岁月,可以让他消消停停的工作。加上他那种日耳曼人的乐观脾气,他确信一切都安排得挺好,结局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他私自庆幸逃过了大风暴,做了自己的主宰。而这点成绩也不能说少了……啊!一个人终于把自己的一切控制住了,保住了本来面目……他自以为到了彼岸。 
  两位朋友并不住在一起。雅葛丽纳出走以后,克利斯朵夫以为奥里维会搬回到他家里来的。可是奥里维不能这样做。虽然他需要接近克利斯朵夫,却不能跟克利斯朵夫再过从前的生活。和雅葛丽纳同居了几年,他觉得再把另外一个人引进他的私生活是受不了的,简直是亵渎的,——即使这另一个人比雅葛丽纳更爱他,而他爱这另一个人也甚于爱雅葛丽纳。——那是没有理由可说的。 
  克利斯朵夫很不了解,老是提到这问题,又惊异,又伤心,又气恼……随后,比他的智慧更高明的本能把他点醒了,他便突然不作声了,认为奥里维的办法是对的。 
  可是他们每天见面,比任何时期都更密切。也许他们谈话之间并不交换最亲切的思想,同时也没有这个需要。精神的沟通用不着语言,只要是两颗充满着爱的心就行了。 
  两人很少说话,一个耽溺在他的艺术里,一个耽溺在他的回忆里。奥里维的苦恼渐渐减轻了;但他并没为此有所努力,倒还差不多以苦恼为乐事:有个长久的时期,苦恼竟是他生命的唯一的意义。他爱他的孩子;但一个只会哭喊的小娃娃不能在他生活中占据多大的地位。世界上有些男人,对爱人的感情远过于对儿子的感情。我们不必对这种情形大惊小怪。天性并不是一律的;要把同样的感情的规律加在每个人身上是荒谬的。固然,谁也没权利把自己的责任为了感情而牺牲。但至少得承认一个人可以尽了责任而不觉得幸福。奥里维在孩子身上最爱的一点,还是这孩子的血肉所从来的母亲。 
  至此为止,他不大关心旁人的疾苦。他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知识分子。但与世隔绝不是自私,而是爱梦想的病态的习惯。雅葛丽纳把他周围的空虚更扩大了;她的爱情在奥里维与别人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爱情消灭了,鸿沟依旧存在。而且他气质上是个贵族。从幼年起,他虽然心很温柔,但身体和精神极其敏感,素来是远离大众的。他们的思想和气息都使他厌恶。——但自从他亲眼看见了一桩平凡的琐事以后,情形就不同了。 
  他在蒙罗区的高岗上租着一个很朴素的公寓,离开克利斯朵夫与赛西尔的住处很近。那是个平民区,住在一幢屋子里的不是靠少数存款过活的人,便是雇员和工人的家庭。在别的时期,他对于这个气味不相投的环境一定会感到痛苦;但这时候他完全不以为意;这儿也好,那儿也好:他到处是外人。他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邻居是些什么人。工作回来——(他在一家出版公司里有一个差事),——他便关在屋里怀念往事,只为了探望孩子和克利斯朵夫才出去。他的住处不能算一个家,只是一间充满着过去的形象的黑房;而房间越黑越空,形象就越显得清楚。他不大注意在楼梯上遇到的人。但不知不觉已经有些面貌印入他的心里。有些人对于事物要过后才看得清楚。那时什么都逃不掉了,最微小的枝节也象是用刀子刻下来的。奥里维就是这样:他心中装满了活人的影子,感情一激动,那些影子便浮起来;跟它们素昧平生的奥里维居然认出了它们;有时他伸出手去抓……可是它们已经消灭了…… 
  有一天出去的时候,他看到屋子前面有一堆人,围着咭咭呱呱的女门房。他素来不管闲事,差不多要不加问讯的走过去了,但那个想多拉一个听众的看门女人把他拦住了,问他有没有知道可怜的罗赛一家出了事。奥里维根本不知道谁是那些“可怜的罗赛”,只漫不经意的,有礼的听着。等到知道屋子里有个工人的家庭,夫妇俩和五个孩子一起自杀了的时候,他象旁人一样一边听着女门房反复不厌的唠叨,一边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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