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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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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会客,叫我怎样下床,难不成光着屁股,跑出跑进。”

  雨生也笑起来说:“不错不错,我到忘了,等我来脱给你穿。”于是走至他女人床前,将他女人身上盖的一条被硬帮帮的抗起来,倚在门后。看官且住,这句话又要累着看官疑心了。怎生一条被会硬帮帮的抗起来,倚在门后呢?内中却有一个缘故,不替他申明,饶着诸君聪明,决不会明白。原来林雨生夫妇二人,此时浑身上下,只剩有四十一个指头,那里还会有被。巴氏因为裤子脱下,交给雨生会客,觉得儿子在面前,看着不甚雅相,便自己抗了一扇板门,掩着身体,只把个头露在外面吸烟,所以雨生将裤子交还她,便顺手将这扇门抗过一旁,幸亏林雨生是穿的一件长衫儿,不跷起腿来,大约还不至露出破绽。他便一倒头向那张龌龊铺上一睡,将那鸭蛋壳儿做的烟灯罩子,轻轻拈起来剔了一剔灯煤,举着枪又呼呼的烧起来了。巴氏下床,被稳子闹不过,先伸手将乱蓬蓬的茅草头发,略为理得一理。要想寻觅一文给稳子去买烧饼,可怜东张西望,再也找不出来。后来没法,只好将他平时拢头发的那根红扎绠上坠的一个铜钱,解得下来,递给稳子,那稳子才欢天喜地,拿着跑了。雨生将烟瘾过足,便将适才会见富玉鸾的事告诉巴氏,说难得这姓富的寻到我们门上来,敢怕不是今年要交好运了,我不去求他还求谁!雨生说得高兴,又将烟盒子里烟挑出来搀些烟灰连吃了两口。巴氏笑道:“你今日的烟,怎么越发吃得多了。过一会又该派我吃灰,亏你很心。”雨生笑道:“不错不错,你快上来吃一口罢。这蛤蜊壳子里烟膏已没有多少了。巴氏又道:“既这样说,你也该快去见一见这富少爷。”

  雨生道:“有理,我停一会便去。”刚说着话,已有些烟迷,懵腾腾地渐闭上眼睛睡去了。巴氏见他四仰八叉,不禁有些好笑,便用烟枪戳戳他。雨生被他闹醒,掉转身子又睡。巴氏吃了烟,也有些模模糊糊,夫妻二人睡得好不畅快,便连那青菜皮儿熬汤,也无心去料理。后来还因为稳子一文买了一个小烧饼,刚蹲在地下嚼吃,又被那个饿猫抢了一口。稳子哭起来,夫妇这才惊醒,已是将近黄昏。雨生也不及前去访富玉鸾,接连几日,都是如此。还是雨生想着求人荐事,是件重大的事情,发了一个狠。有一天将巴氏身上那条裤子借穿起来,恭恭敬敬,来拜访富玉鸾。

  你想富公馆那些管家眼睛里可看得起这样惫懒人物,早赏给他满脸唾沫,都是不屑替他通报。雨生没法,只得又走回去,如此已非一次。迁延了有一个多月,秋风渐起,衣葛生凉,雨生夫妇真个打熬不住,然除却富玉鸾这条门路,却是无法可想,又苦苦被那些管家拦着,弄得个侯门似海。雨生真是急了,同巴氏商议,要拦舆递禀起来,打算整日睡在富玉鸾门首,一俟玉鸾出门便行上去招呼,想那些管家任是神通广大,再也不至阻挠着我了。主意已定,便真个挟了一床破席子,一把缺嘴的磁茶壶,其馀便是他那副烟具,紧紧随身,又不敢公然靠着门首左近,怕被那些管家看见,倒好出来驱逐,只远远的在照墙后面,青草堆里藏着,每日便由巴氏蓬头赤足,携着稳子送点残粥给他度活,就顺便在雨生席子上过瘾。真是鹑衣百结,瑟缩可怜。

  事有凑巧。这一天有已牌时分,雨生正同他儿子立在照墙之下,忽见富公馆屏门大开,飞也似的抬出一顶蓝呢大轿,前后仆从纷纷簇拥。雨生遇着这个绝好机会,更不怠慢,一手拉着稳子径钻入轿子当里,紧紧拖着轿杠拚命狂喊。始则将轿子里的人吃了一吓,继而看见这种乞丐模样人物,不由勃然大怒,先伸出五指,拍的一声,打得雨生脸上起了个霹雳,更提着那呖呖莺声,喝道:“好大胆的奴才,左右替咱将这厮吊起捆在门房里,听候发落。”这个当儿,走上几个如狼似虎的恶仆,拳脚交施。内中有认得雨生的,更是生气,狠命将雨生按倒在地。不按犹可,这一按早将那个小林雨生露得出来,引得众人一个哈哈大笑,许多婢女都掩面啐起来。原来轿中不是别人,正是玉鸾的母亲卜书贞。卜书贞到此也是一笑说:“咱们赶快走罢。”

  雨生被这一顿打,见那稳子也被人踢倒在一旁,哀哀的哭,不禁伤心起来,席地大哭。此时围了一大堆闲看的人,说:“你这厮也不曾生眼睛,你为何向这一位富太太面前放肆起来了,这位太太威武着呢。她老人家出门,我们左邻右舍若是大刺刺的坐着不立起来,她还要拿个名帖儿送我们到县里去挨板子。何况你不穿裤子,有意来戏弄她老人家,她老人家轻轻饶了你,还算是你造化。到是她的那位少爷为人很好。……”刚说到此,内中有人嚷起来说:“你们看富少爷不是出来了。”

  雨生果然看见玉鸾金装玉裹,被一群家人捧着出来。门前有人拉着一匹高头大马,鞍辔都是簇新的。玉鸾正待攀鞍上马,猛见人丛里围着一个人,便是前次误走到他家里那个姓林的,笑问了一声说:“这厮怎么又闹到咱们公馆来了?”此时早有家人将适才太太恼着他的话告诉了一遍,玉鸾听着,便老大有些不忍,且不上马,转赶过来笑道:“林先生别来无恙,何不请到咱寓里去坐坐。”

  雨生此时见玉鸾春风满面,笑容可掬的,暗想谁说不是要到少爷公馆里来的呢,不是为着此事,到不至于捱打了。想到此,不禁放声大哭,扑通跪在玉鸾面前。他儿子也就跟着跪下。玉鸾笑道:“这是为甚么呢?快请起来,你可是来寻咱的?咱今日因为舍亲那里办喜事,赶着去道贺,却不及奉陪。你先回去,明天再到咱这里来,咱们谈谈。”又说道:“这孩子想是令郎,生得怪好的,怎么糟蹋到这步田地。”说着,便回头望着家人道:“你们将这孩子带去,替他收拾收拾。”

  家人答应了一声,便有人将稳子带过一旁。林雨生还想同玉鸾说几句话,那些家人将眼一眨,早将雨生磕撞得好几步远,簇拥着玉鸾上马如飞的走了。原来林雨生凄风苦雨之天,正伍晋芳锦簇花团之日。卜书贞前一夜便将小翠子打扮得如花似玉,命人将公馆里现成的轿子,拣出一乘,四角上也扎成四个红彩球儿,用芸香浓浓熏着,又替她制了四季衣服,并赏给她两付金耳环,四支金簪子。小翠子感激自不必说。无人之时,卜书贞逗着她笑道:“姑娘,咱记得你当年说的不许你们老爷亲近第二个人,他如今连你已有三个人了,姑娘你心里觉得怎么样呢?咱亏你那时候,忍心下得毒手,飞快的刀子,敢望肚皮上刺。姑娘今日想起来,也该发笑。”

  小翠子听见这话,羞得脸上通红,一言不发。卜书贞又笑道:“好姑娘,你也怪可怜的,将来你过去,各事总还该要留点心儿。咱瞧着那边两位,也不是好讲话的。内中尤以那位女先生利害,外面看着她,似乎姣弱弱的,怕她肚腹里很有点道理呢。”小翠子叹道:“太太,可怜我如今已是堕落的人了,承太太的恩惠,将我提拔起来,我这一去,除得随茶吃茶,随饭吃饭,再也不同他们争名夺利。他们骂我,我不开口。他们打我,我不还手。万事也过去了。”

  卜书贞点点头。第二天赶了一个清早,便将小翠子送到伍府上来。随后自家便也坐着轿子赶来贺喜,便是出门遇见林雨生这一天了。伍晋芳早就收拾出两间新房。朱二小姐母家,本没有多人,只有一个老母,年已七旬,平时的使用,都是晋芳这边供应。在先也知道他女儿同晋芳打得火一般热,今日外面,却不得不装着伍家来求亲,说是兼祧远房一个叔子,少不得先要将朱二小姐接回来住几天。草草行了一个婚礼,也赶在这一日,用喜轿抬得过来。三姑娘如今可算才见着小翠子,见她生得杏脸桃腮,媚态可掬,嘴边两个小酒涡儿有四五分深浅,见着人都含点笑意,心里到还很欢喜他。头一夜晋芳须是陪着朱二小姐安寝。三姑娘便同卜书贞在小翠子房里谈了一夜。第二天才交黄昏时分,晋芳便跳入小翠子房里,笑嘻嘻的问道:“阿呀,我们到有许久不见了,我以为今生总没有同你相会的日子,不想也有今日。你这几年想还得意。”

  小翠子初时见晋芳进来,十分羞愧,尽把头来背着,瞧看壁上挂的字画。忽听见晋芳问她这几年得意的话,不禁将眼一抬,很很的向晋芳看了一看,霎时那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直望下滚。晋芳大惊,正待来安慰她,早见朱二小姐房里使唤的一个丫头跑的来,对晋芳说:“太太请老爷过去讲话。”

  晋芳疾忙撇了小翠子,又赶到朱二小姐房里。朱二小姐正和衣躺在床上,见晋芳进来,也不起立。晋芳见房内没人,笑着向朱二小姐身上一伏,低笑道:“怎么,又生气了?”

  朱二小姐卟哧一笑说:“谁还敢生气呢,只是青天白日,便躲在她房里鬼鬼祟祟的干甚么把戏,放老诚些,让我坐起来,我这身体承不住你。”说着便将晋芳推过一边,兀自坐起来。晋芳也就坐起。朱二小姐笑道:“你瞧着她同我看谁标致些?”

  晋芳笑道:“她那里及得上你一丝儿。”朱二小姐道:“不用你假惺惺,老实说。就使我及不得她长得俊,我这身份,总还比她贵重些。她在外这一趟,阅的人想是不少,怕你以为是除却巫山,她还要自命是曾经沧海呢。”晋芳见朱二小姐说的话,有些刺心,便老大有些不悦,只得勉强笑了一笑。晚膳以后,三姑娘同朱二小姐都坐在卜氏房中。停了一歇,小翠子扶着一个丫头进房来请晚安,卜氏笑问了她几句话,便命她去回自己房里。转是朱二小姐拦着道:“时候还早呢,母亲何不让她在这里耽搁一会。”

  小翠子听见这句话便不敢走,可怜一双小脚,站得十分酸痛。好容易等卜氏有些困倦,大家才一齐退去。晋芳在小翠子房里,早命人来窥探过几次。一见小翠子进来,欢喜万状,解衣上床,两人唧唧哝哝的叙述这十几年离绪。小翠子问道:“我记得一年在一个荒僻所在,遇见一个白胡老者,他说同你是住在一条街上,我曾托他带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可收到不曾?”晋芳道:“是甚么东西?这人是谁?我梦也不曾梦过。”

  小翠子笑道:“我隐隐记得他说是姓华,他敢是不曾送来,其实也没有别的物事寄给你,不过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今生是永远分手了,至于你当初赠给我的东西,都因为避兵零落尽了,惟有我们那一夜扎缚的一条大红绸子,却紧紧带在身边,我都舍不得改作别用,触目伤怀,觉得少小光阴都是像水一般的,再也留他不住,不如一径寄给你,算是叫你看见这物件,或者心中还可以忆起着我。一时喊我的名字,我梦中或会听见,亦未可知。”晋芳笑道:“是那个姓华的?我却认不得。既是住在这条街上,明天分付人去打探打探。这绸子原不值甚么,但总算是我们当年小小一个纪念。可怜你那时候口口声声,生怕不得同我长远在一处,如今可是天从人愿了。”小翠子叹道:“这也难说,只好看缘法罢了。”

  晋芳道:“你又说这些懊恼话,我不同你谈了,好好睡罢。”于是同小翠子并肩睡好。刚自闭上眼睛,伸手一摸,兀的惊得跳起身子。只见床上空空的,那里有个小翠影子,忙揭开帐子向外面一看,见窗栏上面高高悬着一个妇人,眼突舌出,头发散乱。晋芳十分悲痛,不禁放声大哭。正哭得利害,那房门外面早有许多人拥着进来说:“少爷快起,少爷快起!”晋芳惊叫道:“人可有救没救?”那一群人答道:“人还不妨事。太太特地叫少爷快去,大少奶奶早就起了。”

  小翠子这时候也被他们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问道:“是甚么事,这样大惊小怪?”内中有个丫头答道:“阿呀,翠姨奶奶,这句话到还稀松得很,并不是我们敢来惊动翠姨奶奶,这是太太分付的。太太看着二少奶奶,须不比翠姨奶奶,瞧不起二少奶奶,便是大少奶奶,也还不能压伏二少奶奶,何况翠姨奶奶呢。回明翠姨奶奶,二少奶奶如今是要生产了,所以我们敢这样大惊小怪。”

  晋芳昏梦初醒,见小翠子无恙,也不便再说甚么。又听见朱二小姐要分娩,暗笑适才几句话,到还针锋相对。于是趁势下床说:“你们先去,我即刻就来。”众人答应了。刚刚走后,第二起报喜信的已到说:“二少奶奶生了一个小相公。”晋芳十分欢喜,掉头见小翠子已哭得像泪人一般。晋芳推着她笑道:“怎么好好哭了,你呕气你不会也替我生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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