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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节

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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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转回扬州,又知道在都督府里卷了好些财产,特地坐了大轿,前来拜望。及至会见似珠,方才知道有此一番变故,外面虽然装着替她扼腕,心里却倒抽了口冷气,当时便淡淡谈了几句闲话,不肯久坐,就随着原轿转回来了。伍晋芳知道这事,也笑着说道:“似珠小姐无故的骗真都督,自以为合算了,谁知那个船户冯大,又无故骗似珠小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论天理原该如此,特是冯大也未必遂坐享其成,还怕有骗他的人,也未可知,你们尽瞧着罢。”

  朱二小姐也笑道:“我瞧似珠她是享福惯了的人,凭空遭此打击,终不能遂安于室,我怕她不久就要有别的事故发生了。”不表他们夫妇在家里闲话,似珠的事迹,一时传遍了全城。有笑她的,有可惜她的,议论纷纭,不一而足。明似珠果然同柳春在母家住了几时,所剩的衣服首饰,均皆当尽卖绝,渐渐有些支持不来。背地里很同柳春闹过几次,说她不帮着自己打主意,坐吃山空,怎么是个了局。柳春皱眉说道:“你叫我怎样呢?难不成去做强盗。你不是说过的,凭着你的这副脸蛋儿,不愁没有弄钱的方法。这一会子,又来向我恼了,可见你说出话来,没有凭准。”

  似珠冷笑道:“好好,亏你这人,便全靠着女人混饭给你吃,你便连一点屁用没有,便是买几个女孩子,去充当父兄,也须那父兄有些本领。这一碗龟饭,也不容易混得到手的。我请问你,你家里的父母,也不曾死净了,为何光赖在丈母这边,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柳春急道:“我那老子,他的脾气,你有甚么不知道。他看见我,像是仇寇似的,恨不得拿刀劈我几段,你还想去同他开口,开口也是没用。”

  似珠笑道:“他不来理你,你不会跑去寻他。我们总算是他的儿媳,没有个放着儿媳,老远住在人家的道理。”柳春想了想问道:“依你的意思,难不成想跑回去,过那受罪日子?你的性情又不好,万一他们有个闲言闲语,你也容纳不下,包管不到三天,就要闹得个翻江搅海。”似珠摇手笑道:“这个你不必替我担心。人生在世,谁保得一世没有蹉跌。我做都督太太的时候,自然要使点威风出来,如今也说不得了。既到你家去做媳妇,少不得就要低声下气,受点委屈,就受点委屈,也不妨事。俗语说得好:嫁鸡逐鸡,嫁犬逐犬。我的母亲她又没多积蓄,不能累她老人家养我们两人。”

  似珠的母亲听见他们在房里说话,也就恻恻的走得进来,点头说道:“似珠的话,原也不错。论我那里舍得你们,白白的赶你们回去。只是事已如此,也叫没法儿罢了。我们亲家他是个经纪的人,各事省俭些,也不能怪他。亲家太太他是明白的,终不能忍心,不问你们夫妻的死活。我替姑老爷一想,明天回去同亲家太太斟酌斟酌最好。虎毒不食儿,道不得个他们便拦着门,不放你们进去?……”柳春经他们这一番说项,不觉心里活动了许多,真个便在第二天跑回去见他母亲龚氏,龚氏见了柳春,兀自欢喜不尽,赶着问长问短。柳春便涎着脸儿,将似珠要回家来住的话,说了一遍。龚氏笑道:“这是应当的事,有甚么依你不得。前番转回扬州,我早就有这意思了,不过瞧我那媳妇神情,匆匆忙忙,在家里坐不到一大半日,便赶着要走。难得她肯发心回来侍奉我们,我心里很是欢喜,休得你那不懂人事的老子,他巴不得你们老远住在外边才好呢。叶落归根,他那里知道儿媳终久是我们儿媳,万一过几年,养下一个孙孙,那个更叫我称心了。你回去便告诉媳妇,由她订个日期,便搬了回来也罢。我将对面一个房间,收拾出来,先前是你姐姐在家里住的,他们的心眼儿同你一样,也因为住在岳家不便,老早跑回去了。我是跑掉一个女儿女婿,收回一个儿子媳妇,毕竟总算是扯直。”

  彼此计议已定,果然择了一个上吉日期,柳春同他妻子似珠双双到家。在先柳克堂并不知道这事,这一天刚坐在铺子里,忽见家里来了一个佣妇,说是请他老人家回去见礼。柳克堂听见这话,登时双脚齐跳,嚷道:“这个如何使得,简直是跎了老虎来吃人,我能有多大家私,给他们夫妻俩挥霍。”又望着那佣妇说道:“你回去告诉太太一声,权且当我死在外边,再也不回家来了。我也没有这般福分,享儿媳的好处。……”说毕气生生的坐在一边发怔。内中却好有个同事的,向他劝说道:“克翁,你这样办法就错了。你的令郎,总算是你亲自所生,他们既然回来,也没有赶他们出门的道理。好在经济这方面,大权在你手里,你不给钱他们,做儿媳的敢来抢夺你的不成?依我主见,径自回府去走一趟,免得坏了父子的感情。”

  柳克堂不得已才随着那个佣妇,一步一步的踱回家来。龚氏笑嘻嘻的说道:“你回来了,你那媳妇等着拜见公公呢。”柳克堂放沉一副板脸,冷冷说道:“谁是我的媳妇?我是谁的公公?”龚氏又笑道:“你还有第二个媳妇吗?这便是柳春娶回来的那个明小姐。……”一面说,一面便向房间里招手笑道:“好孩子,你公公回来了,快出来磕一个头。”柳克堂冷笑道:“磕头万不敢当,她是人家的小姐,我敢受小姐的礼吗?……”柳克堂虽然这样说,明似珠却听得清楚,也就捺着一股忿气,跑得出堂将屁股朝着柳克堂,略弯了弯柳腰,算是鞠躬模样,一溜烟早又跑得进房。转是柳春恭恭敬敬,近前喊了一声父亲。柳克堂正没好气,连忙拱手说道:“不敢不敢,老兄请自方便,兄弟立刻就出去了。”

  龚氏笑道:“哎呀,你怎么对他称呼起弟兄来,叫春儿如何禁当得起。……”这个当儿明似珠更忍耐不得,扬着喉咙喊道:“死没用的奴才,你不趁这时候问一问他我们添补衣服,同每月的零用,究竟交代我们多少?”柳春刚待开口,柳克堂忙抢着说道:“不怕老兄多心,委实因为目前兵乱荒荒,小店生意淡薄,每月开支,入不敷出。至于月钱这一项,万分没处去筹划。老兄若是不嫌鄙兄弟呢,在舍间暂住几时不妨,否则即请挈同那位小姐,随便在什么地方安住都好,兄弟却不敢过问。”

  柳春被他父亲这一顿冷嘲热讽,转噤住了不能开口。引得似珠焦急起来,将身子一闪,跳出房外,指着柳克堂说道:“你这老头子,不用在这里推聋装哑。我嫁到你家做媳妇,便是你家的人了。你的儿子没钱养活我,应该倚靠在你老子身上。我久经知道你是匹老牛,轻易是一毛不拔的。然而碰着我祖太太,你不拔一毛,我偏要将你身上的毛,拔得干干净净。”

  柳克堂忙望着龚氏笑道:“你听见么?我自称他们一声老兄,你还责备我不是。谁知我同他们,竟不是平辈,还公然长着我两辈呢。……”说毕又向似珠深深一揖,陪笑说道:“祖太太休得生气,你要叫我多尊敬你祖太太几句,却不打紧。至于提到银钱那话儿,我们小本生意人家里,平空添出两口子吃饭,已经支持不来,怎么还有这种款,交给你们按月使用。……”明似珠正待发话,谁知柳克堂早笑嘻嘻的跑内向外边去了。龚氏瞧他们神情不大对,少不得上前想安慰似珠,似珠早趁势大嚷大闹起来,一叠连声,喊柳春去替她打首饰,又要制衣服,又逼着佣妇们去买鱼买肉,从早至晚,丝毫也没有安静。只吓得龚氏索索的抖,暗想这媳妇也长得像花枝似的,如何使出来脾气,与自家女儿迥不相同。只得躲入后面,将自己体己的银子,取出来些交给柳春,分付柳春劝他不用嚷闹。似珠见了这银子,方才不曾开口。赶在午饭之后,他便跑上街去,购买这样,购买那样。不曾隔了几天,又全然告罄,又强着柳春去向婆婆索款,如此已非一次。龚氏那里有这许多款项,彀他流水一般的使用,后来也就不能应付。似珠那里肯依,百般耨恼,忽的有好几天不曾回家。龚氏很不放心,问着柳春。柳春哭丧着脸说道:“我知道吗,我有几次瞧见他向他姨娘那里走动,或者住在他姨娘那边,也未可知。”龚氏也猜不出似珠有何用意,落得耳根清净,不去查问。约莫隔了有半月光景,明似珠忽的笑得回来,并不曾说什么。第二天便有衙署里几名差人,直扑向柳克堂洋货铺子而去,因此生出大大变故。欲知后事,再阅下文。

  第八十回鱼肉善良奸蠹枉法呻吟床榻寡鹄工愁

  再说那个柳克堂,其时正在铺子里衔着一根长烟袋杆儿,大腿跷在二腿上面,同几个朋友发他的牢骚呢。先向地下吐了一口痰,然后慢慢的说道:“如今的世界越想平静,越不得平静了。家庭有家庭里的变局,社会有社会上的变局。好好的一个大清国,弄得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柴荒米贵,盗贼四起,莫说北边的青纱帐,甚么宰闷猪儿,背娘舅儿,敲一敲竹杠,便是三千五千一千八百,叫人听着害怕。便是过小小一座扬州城,当这残冬天气,不是你在外边被抢,就是他在家里遇窃。便是跑去报官,官也不理,我早就知道了,如今的官,是大总统任命出来的,不是大皇帝发放出来的。有皇帝的时候,官管百姓,皇帝便管官。皇帝既不管官,官自然也不管我们百姓了。即如南门城外,前月里出了那件劫案。……”刚说到这里,忽的门外扑进两个人来,一个名叫刘祥,一个名叫王善,用手向柳克堂肩头上拍了拍,冷笑说道:“南门的案,你老也知道详细么?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弟兄们奉着上官差遣,特的请你老前去讲话。”

  柳克堂瞪着白眼嚷道:“哎呀,我认得你们是县里的头翁,我同你们老爷是没有交涉的,他请我还是吃酒,还是吃饭?”王善登时望着刘祥挤眼冷笑道:“你瞧这老滑头,真有能耐,你还和我们绕道儿说话呢。他既想大老爷请他吃酒,你便将那封请帖取出来,给他看一看。”

  刘祥答应了一句,随即从腰里掏出一张纸票,向柳克堂打了照面。柳克堂急得双脚齐跳,喊着说道:“怎么怎么?我又不犯法,如何拿票子来提我?”那些朋友听见这话,都围拢过来想打探一个消息。再向那票子上照去,见写着柳克堂串通匪类,窝藏盗贼的字样,众人将舌头吓得伸了几伸,再不敢开口,悄没声的从人丛里一个都溜之大吉。柳克堂正待分辩,那两个差人如何肯去理会,早一边一个像捧宝贝似的捧入县署里去了。不曾替他在颈项里安了一条铁链,总算是特别优待。一店的人,都做声不得,亦是面面相顾。后来有个伙计,好容易想出一条妙计,你道是甚么妙计呢?原来打发了一个小官,去向他府上去报信。柳克堂一面走,一面在心里盘算,却毫不惊慌。其时刚走近小东门侧,见那些酒店饭店,像密麻也似排着。刘祥扬着喉咙说道:“王二爷你肚腹里可饿了不曾?”

  王善冷笑道:“怎么会不饿呢。我们弟兄们吃了自家的饭,办着别人的事,真是再晦气不过。”刘祥笑道:“王二哥你别性急,饿老板少不得请我们吃杯酒儿,你讲生分了,转叫柳老板面子难下。”说时也不由分说,早押着柳克堂闯入一家小饭铺里,又让柳克堂在上首坐地。一会子大酒大肉,吃得个落花流水。彼此用手巾抹了嘴,王善早伸出手来要柳克堂会钞。柳克堂微笑了笑说道:“你们巴巴的来请我,我又坐的是客位,这个小东道,应该二位去做,我如何敢占。”

  王善性起,便跑过来担掏他的腰包。柳克堂趁势便解开衣服,差不多连裤子都扯脱干净,真是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刘祥忙收科道:“没有现钱,也没要紧,便记柳老板的账,却是一样。”柳克堂嚷道:“小店本短,从不给人赊欠,我也从不赊欠于人。店东记下账来,老实没人承认。”那个店东见他们争执不下,忙陪笑说道:“诸位放心,头翁也不是外人,请自方便。”刘祥、王善没奈何,便带着柳克堂向一座拘留所里,将他安插下来。柳克堂见那地方很不甚宽阔,却是屋宇精洁,另外有个小房间,布帐锦被,铺叠得齐齐整整,柳克堂便也毫不客气,径向床上一躺,呼拉呼拉的,早打起鼾声。急得刘祥、王善两人,坐在衙门口活嚷活吵。王善冷笑道:“朱太太调剂得我们这趟好差使,简直牵了一匹老牛来了。打也不喊,杀也不喊。刘二哥哥你有甚么好主意,赶快打算罢。”

  刘祥皱着眉头说道:“人心是肉做的,我们这样款待他,也算是加录纪级特别的犯人了。他好歹总不能亏负我们弟兄们。”正在说话当儿,近面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黑瘦脸儿,长长胡子,头上斜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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