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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节

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1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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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饶三听了,也只唉声叹气,低着头更不言语。转是那个瘫子在旁,插起嘴来,望着冯氏笑道:“娘也不用替三爷过虑,难道自古以来,讨饭的人,就没有出息日子吗?怎我当初时常看看古来小说子,像唐朝那个薛仁贵,不是也流落在花子窑里的,后来如何一样会封王拜相呢?”冯氏笑道:“呸,小说子上的话,如何可以相信,那是人编着哄人的。你知道唐朝果真有个雪仁贵雨仁贵没有?。……”

  冯氏说的大家都笑了。自是以后,饶三便随着那一班乞丐,沿街叫化,到也落得逍遥自在。该应合当有事。有一天冯氏觉得身子不甚自在,背不动儿子上街,一眼看见饶三,睡在墙根底下,身上披着一条草鞯,把来尚当被盖,呼声如雷,睡得十分酣适。冯氏走过去,将他推得一推,笑骂道:“你看这是甚么时候了,还不上街去走走,你这没长讲东西,已经讨饭,还是这般偷懒。”饶三被她喊醒,忙揉了揉眼睛,推开草鞯,一古鲁坐起,果然那日影子已映满半身,也失笑道:“哎呀,是时候了。不瞒老太说,昨夜三更天,梦见我那个浑家,打扮得同生前一般无二,我当时同她少不得高兴了一番,便狠觉得有些困倦了,睡到此刻,都不省得。”

  冯老太笑着,向地下唾了一口唾沫,骂道:“大清早起,也不图个忌讳,谁同你梦呀梦的,在此胡嚼舌头。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我身子有些不好,想在这里歇一歇。那个累赘,只是苦没有人背他。我意思要累你一天,你背他上街,讨的钱,今天晚上同你平分,你答应不答应?”饶三跳起来笑道:“这有甚么使不得。老太太,你只管放心去害病罢。你病一个月,我背他一个月。你便病了三年五年,我也有本领背他三年五年。”冯老太不等他话说完,连连用脚在地上踏着,口里念道:“踹死放屁虫……踹死放屁虫,有病给你去害罢。”饶三见她这样,不由哈哈大笑,跳起来便去背他儿子。他儿子喊道:“你手脚放轻些,捏得人痛的。”

  饶三也不理会,早一路跑向前去。两人商议着,少不得拣热闹的去处去走动。饶三才将瘫子轻轻放落在地,叫他在地挪着,自己便扯开那一副破竹喉咙,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一路喊得前去。此时因为瘫子走不前进,一步一停,虽然那片破竹匾子里,约莫讨得百十来钱,再瞧瞧日影,早又到了响午光景。饶三低低唤着瘫子说道:“老弟,你肚子可饿不饿?我委实饿得喊不动了。你把竹匾里的钱,全行交给我,我买几个烧饼来给你充饥,你暂且睡在路旁等我,不要走失了。我在前边那个饼铺里子去,吃一碗大面。……”说着伸手早将匾子里的钱,拿过来花里花拉,向衣衫里一倒,拔起步就走。瘫子喊道:“那匾子里钱多着呢,你须用不完许多,分一半去尽彀了。”

  饶三回头,将眼一说:“回来同你母亲有帐再算,横竖这钱派我一半呢。等用不完,再交给你也不迟。”且说且走,眨眨眼已不见他踪迹。饶三果然跑了一会,看见街左有一家小饼铺,匆匆的跑入里边,拣了一个座头,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竹筒,纵纵横横,安着十几根毛竹筷子。饶三将筷子取了一双在手,高声喊道:“快替我下一碗大面来,另外再拿十二个烧饼,吃了一齐算帐。”

  当时早走过一个小堂倌来,满头生着鐍疮,刚举着一只手在头上乱抓,那一只手便插在裤腰里,笑嘻嘻向饶三问道:“你吃甚么?”饶三又说了一遍,小堂倌声答应了一句,重又高高的向厨上喊道:“哎,大面一碗,烧饼十二个呀。”厨上接着应道:“咔……咔!”那一声格外清越,声音又拖得极长。饶三又笑问那堂倌道:“你家有酒卖没有?”小堂倌摇摇头说:“要吃酒,拿现钱我替你去买。”饶三忙道:“有有有。”随即在腰里数出四十文,说:“替我卖四两烧酒来吃。面要顶好麦铳子,若是搀杂半点水儿,我拿酒壶砸你脑袋子。”

  小堂倌接过钱笑了一笑,不多一会,酒同大面都已递过桌上来。饶三且不吃面,先揭开酒壶盖子,用鼻子闻了闻,又拿一根筷,向壶里试试深浅,复行在嘴里咂了咂,也不开口。这才一杯一杯的,拖面带酒,霎时吃得精光。那烧饼已经送上来,又狼吞虎咽,一顿把来送入肚腹里,算了算钱,又花去六十文。再摸摸腰里刚剩得二十二文了。此时又想到瘫子,还不曾吃饭,不如带几个烧饼去罢。遂将那个二十文,横在桌上,叫小堂倌拿十个烧饼来,自己向袖里一塞,多的两个小铜壳儿,却好一边耳朵眼里塞了一个,只才站起来,伸一伸腰,慢慢踱出店门,意欲顺着原路而行。一抬头,忽然看见十几步外,簇拥着一大堆人,挤在那里,不知有甚么事故。自家高兴,也就挨身进去,瞧一瞧热闹。及至挤得进去,再一望望,原来并没有甚么可瞧的顽意儿,不过一个老者,向地下铺了一个测字摊子。那老者约莫有五十多岁,生得瘦条条的一副脸儿,额角上撑着铜根玻璃眼镜,几根黄鼠胡须,衣衫褴褛不堪,只有一方破布,方圆约有五六尺光景,上面陈设着一个水池,一个破的砚台,乌光漆黑的木盒子里,堆着无数字卷儿。那先生背后,又挂着一面长旗子,约莫写着五个大字,饶三认了半会,只认得第二字,是个天地的天字,想是那先生测字的招牌了。那先生先前只管拈着几个字卷儿,向左右看的人嚷着:今天只送五位,不取字金。嚷了半日,一总没有人接他字卷儿。先生不得已,又丢下两个,又嚷着:“只送三位……只送三位。”

  依然还没有答应。只见先生脸上渐渐急得紫涨起来,老实两字卷搁下,复行拿起自家面前摆的那个粉牌,用左手轻轻托着,右手便在黑水池里染了一指头黑汁,向众人说道:“诸位不肯测字,却不要走开,帮兄弟一个场面。兄弟无以奉敬,且画点小顽意给诸位瞧瞧。……”先生将这话说完,果然围拢近前的人,越发多了。那先生不慌不忙,便举起右手,在粉牌上划来划去,先画了一只螃蟹,又画了一条乌龙,到也画的有点意思。画了好一会功夫,饶三觉着也没有甚么趣味儿。正待要走,猛不防在这个当儿,大家忽然一齐都将头掉过去向东首那边瞧看,原来远远的跑来一个汉子,急得满头是汗,直排众人,挤到那测字先生跟前,嘴里乱嚷着:“先生替我测一测字……先生替我测一测字。”

  其时那个测字先生见有人来照顾他测字,急忙将手里粉牌放下,嘴里向那人说着,请拈一字,不灵不要钱,一面已经用一片破布擦那粉牌,将那些画的乌龙螃蟹,一顿擦得干干净净,提起笔来等字,此时转将饶三绊住了,呆呆的站在一旁,只不肯走。只见那汉子随手拈了一字,摔在先生面前。先生轻轻打开一望,就用笔将那个字照誊在粉牌上,这个字真把饶三朦住了,罚誓也不认得。原来那先生写字的时辰,饶三留心看他落笔,刚在左边写了个男子,又在右边写了个男子,忽的中间又添上一个女字,好像三个字联合在一处似的。饶三暗发笑道:敢莫这位先生是拿着那汉子顽的,世界上那里有这样字呢。且不管他,到要看看他们如何测法。只见那先生细迷着一双鼠眼,向那汉子问道:“不敢动问贵客,是问的甚么事?好让。……”那汉子不待先生说话完毕,只管拿着袖口子揩抹额角上的汗,接口便说道:“问的我女人昨夜跟人溜跑了,我此时要赶去追问她,不知可来得及来不及?。……”说毕这话,更不开口,只管翻着两个白眼珠儿,呆呆的向那先生瞧。那先生到异常敏捷,更不迟移,开口便说:“哎呀,你这女人,除你而外,还相与了一个人呢。你不看见这字形上面,一个女字,就是你的妻子,那两个男字,一个便是你,一个便是奸夫,这不是分明那个奸夫领着你妻子在前面跑,你在这后面追赶着,这个字再灵再准不过。……”

  先生说完这话,两边看的人都齐齐喝起彩来。还有人暗暗夸赞说,当初这造字的人,好像便为着今天这件事才造出这嬲字来的,不然那里有这样巧。……那测字先生真个高兴非常,颠头播脑的,只待伸着手同那汉子索取笔资,谁知那汉子更不取钱,又续问了一句道:“还请先生查一查,奸夫淫夫,是打从那里走了?我此去追赶,宜从那一条路走,方才追赶得上?。……”这一句话,先生可是出其不意,一时转对答不来,只顾拿着笔,在粉牌上画来画去,画了一个口字,又画了一个十字,画了半会,也不曾画出甚么。此时众人都静悄悄的看着他,饶三要走,又舍不得走,又觉得站的辰光也是不少,适才吃的大面及烧饼都渐渐消化了,腹中又饥饿起来。一想,我这袖子里还有几枚烧饼,不妨摸着吃了一半,留一半带给瘫子,也不为过。于是且摸且吃,到也煞是快活。再看那先生半晌方挣出一句话来说:“你问我从那一条路追赶,因为字上没有断得出,我也不敢乱说。难得这男子中间有个十字,大约你每逢十字路口,便尽着力去赶,少不得终是要赶上的。……”那汉子听见这话,再一望这地方,却是十字街口,更不怠慢,向先生说了声:“得罪得罪,我便遵着先生的话,飞快的赶去了。”说毕,遂开大步双脚如飞,果然直向十字街口而去。此处先生急得甚么似的,直着喉咙喊道:“讲了这半天话,你还不曾给钱呢?”那汉子那里听见,一霎之间已无踪迹,引得众人拍掌大笑。先生要跑去赶他,又怕这字摊上放在这里,没有人照应,口里只嚷着晦气晦气,又羞又恨,赌气收拾字摊子要走。众人也就纷纷各散。饶三见店家已上灯火,心里一慌,怕瘫子在那里等得不耐烦,忙忙的跑向瘫子睡的那地方。瘫子见饶三已来,喃喃骂道:“你到那里去撞魂的,将人独自搁在这里,肚里又饿。你拿去我的钱,说替我买烧饼的,快取出来罢。”

  饶三也觉得十分惶愧,见同他要烧饼,忙答应道:“有有有。……一面说,一面向怀里去掏摸烧饼,谁知适才在测字摊儿上,吃得大意,所有十个烧饼,一共都装入肚腹里,并不曾剩下一个。伸进去的那双手,几乎伸不出来。瘫子见他这模样,知道烧饼已无望,只喃喃的骂声不绝。饶三自知理亏,一句也不分辨,尽埋头在一旁发笑。瘫子又骂道:“不管他,你快背我回转去,我们有话,再行理论。”饶三没奈何,只得重行将他背起,一口气跑转鼓楼。冯氏同着另外几个乞丐,大家团在墙根下闲话呢。一个见他们回来,先笑问饶三说道:“今天三爷辛苦了,孩子狠累着你。”饶三也不敢答应,轻轻将瘫子放下地,咬牙含笑,躲向一旁睡了。此处瘫子将前后事迹一一告诉他母亲冯氏,冯氏不听犹可,听瘫子说毕,不禁急得跳起来,指着饶三骂道:“我把你当着一个人看待,尊敬你一声三爷,原是孩子们上街,他腿脚不便,想你照应,你怎么对他乞讨的钱,一古拢儿都赚入你腰包里,连一个黄烧饼都不给他充饥,我同你拍手掌赌一赌,你今儿若不将这钱拿出来还我,我有本事掏出你肚腹里牛黄狗宝来。”

  冯氏骂一顿,又忙忙的掉转身子,将自己日间所剩的有些粥饭,又端过去给瘫子吃,口里百般的乖乖儿子,心肝儿子乱叫,说可怜今天我这残废儿子吃了那杀才的大亏了。瘫子一面吃,一面又说道:“他那里同我是讨钱呢,他将我所有的钱拿去之后,不知在那里鬼混了半日,影子也看不见他,一直等到街上人家都上了灯了,他才醉醺醺的跑转来背我。”

  冯氏恨道:“都怪我这老鬼害病,害得不好,他不将钱拿出来给我们,我拚死也不饶他。”说毕,又跳到饶三身边,饶三早假装睡着,任她骂也不理会。冯氏急了,走过去重重蹋了他两脚,骂道:“你休得装死,你有造化,快将钱拿出来,我们万事干休,若迸出半个不字,看我同你拚了你死我活。揭开窗子说亮话,我们讨饭的人,钱就是命,命就是钱。饶三被他蹂躏不过,也就急起来,跳起身子,睁圆两个大眼睛,向冯氏吆喝道:“我腰里若是还藏着半文,叫我留着刮痧子,我也不欺你,同你儿子讨得到有百十来文,只怪我肚皮大,吃得干净了,等我将来发财,少不得要偿还你,此时你便逼死我的命,这棺材还须落在你身上,替你计较,也不划算。……”

  饶三说着,就一口气将自己衣衫扯开,来给冯氏收检,几乎连一条破裤子都退下半截。旁边那些同伙的乞丐,大家都围拢来,做好做歹,向冯氏讲情,冯氏一定还是不依,劈口向饶三脸上啐道:“亏你不羞,还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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