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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读小说,写小说-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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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姆在给我们讨论小说,讨论故事怎么收场,讨论爱情、结婚、大团圆、下一代,这么多内容,有哪一个不是我的读者,尤其是女人感兴趣的呢?可是,再把开头的最后两句抄下来:“可是,我写到末尾,还是使读者摸不着边际……”这就是毛姆的高明之处,整个儿就是在给你设套,用的是不断给你解套的方式,为的是使那个套子变得更紧。他的叙述很好地遵循了套子的不紧不慢的原则,该紧的地方一定紧,该松的地方一定松。他先用些你关心的、貌似公允的、伪名言式的东西取得和你的亲近,使你觉得像进了一家免费商店一样,每一样都感兴趣,可当你出门时,还是有个穿别样衣服的上来了:对不起,我们虽然不收钱,但希望你能为我们……为我们做点什么就不说了。总之,你进来很容易,而且一般只因为好进来就进来了,至于出去,到出去的时候再说吧!只有最聪明的人才这么玩,才敢怎么玩。马原一定是发现了毛姆的种种隐蔽的诡计,所以他说自己很喜欢毛姆,因为,那也是在欣赏自己的聪明哩。可我一直就不是个聪明的男人,因为我总是发现有更多的人比我聪明。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虽然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在错误与疑惑的围绕下,过一会儿将开始活动,逐步地损害完美的开局,暗中使这儿或那儿发生时间颠倒,位移晃动,境界混乱,形象歪曲,最后一步步全部收场。
  这完全是一个破坏王似的人物。他太直接了。法国新小说的执牛耳者罗布…格里叶,他大概是真的对老式的读者很不耐烦,所以一开始就公布了游戏规则。既然是规则,你就得一一熟悉,可是,最难做的是改变已经形成习惯的阅读口味。妈的,这个故事怎么颠三倒四的?这儿怎么像缺了一页似的?这儿怎么就不能再说明白点儿?这书是不是装订有误?这事儿明明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嘛?这作者会不会他妈的讲故事?
  哈哈,你生气了吧?你在咒骂吧?开心的可是罗布…格里叶本人,他甚至连坏笑一下都不。他不是什么都告诉你了吗?你不是平时老说要讲游戏规则吗?那么,请问,你熟悉规则了吗?你明知道平时常玩的那些玩意儿没什么意思,想找一个跟你智力相当的新项目来玩玩,怎么刚玩几下就不行了?
  马上请出更狠的伊塔洛·卡尔维诺。


元叙事(2)


  你即将开始阅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寒冬夜行人》了。请你先放松一下,然后再集中注意力。把一切无关的想法都从你的头脑中驱逐出去,让周围的一切变成看不见听不着的东西,不再干扰你。门最好关起来。那边老开着电视机,立即告诉他们:“不,我不要看电视!”如果他们没听见,你再大点声音:“我在看书!请不要打扰我!”也许那边噪音太大,他们没听见你的话,你再大点声音,怒吼道:“我要开始看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了!”哦,你要是不愿意说,也可以不说;但愿他们不来干扰你。
  你千万别生气,你要知道了新小说的种种特征,也许就不会生气的,可我只能放到后边慢慢讲。读伊塔洛·卡尔维诺,他当然已说得很清楚了,必须集中注意力,什么噪音也不要有。任何的分心你就帮了作者本人的忙,因为他给你的分岔已够多的了。你一分心就又多出一个岔儿来,或者就只身到了沙漠或是沼泽,或者一下就滑到了河里,那可是要命的事情,谁也救不了你。当然,伊塔洛·卡尔维诺有一点没提醒你,那就是阅读之前你得先评估一下你的智力。陈村说伊塔洛·卡尔维诺是写给那些智力过剩的人看的。这从王小波最推崇卡尔维诺也可以得到证明。如果你的智力不够,那就看多少算多少吧。
  我就不用再分析这个开头啦,只跟你简单说说这小说的故事:这不,开头已说了《寒冬夜行人》一书已出版发行,有一位男读者正满怀激情屏气凝神地开始阅读了,但当他急不可待地读到32页以后,发现该书装订有误,看不下去了,于是很生气地找到书店,要求更换。书店老板立即解释说,很对不起,他也刚接到出版社通知,这本书在装订时与波兰作家巴扎克巴尔的《在马尔堡市郊外》弄混了,正准备更换。就在书店里,男读者又遇到了一位女读者柳德米拉,也是来要求更换新书的。因为书这个最古老而没有创意的媒介,一男一女就开始交往了,恋爱了。小说因此便有了两个故事为线索,一是男读者阅读并寻找《寒冬夜行人》而得到的十篇毫无联系的小说开头,一是男读者与女读者是怎么搞在一起的。最有趣的是,这十个故事本身是没什么联系的,都是只有个开头,每个故事的写法都不一样,但每一篇故事的开局与上一篇故事的结尾又是相关的。
  你现在知道了我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带你寻找开头了吧?
  就在这本书中,卡尔维诺就像我说过的那样,生怕你不陪他玩了,所以就直接告诉你说,“我真想写一本小说,它只是一个开头,或者说,它在故事展开的全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开头时的那种魅力,维持住读者尚无具体内容的期望。”你看,从前那些写小说的哪有人这么关注过你的阅读心理?从什么小说接受美学或发生学上把你搞得清清楚楚?因此,可以说吧,《寒冬夜行人》是卡尔维诺孜孜不倦地探索小说创作的最终总结。也因为这个原因,如果你要准备写小说,或者想要看懂小说,能更好地阅读现代主义的小说,你都最好阅读一下《寒冬夜行人》,如果读一遍不行,就读两遍十遍吧。


怪头怪脑


  文似看山不喜平。好多故事开始都出人意料。
  福特·玛道克斯·福特的《好兵》开头:
  这是一个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最令人忧伤的故事。我们在疗养季节的瑙海姆城结识阿许本姆夫妇,前后历经九个年头,我们熟极了——也许这么说倒不如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手和合用的手套一样,既贴近又宽松舒适。我和我的妻子结识阿许本姆上尉夫妇就像我们可能结识任何人一样,但是,在另一种意义上,我们对他们又一无所知。我想,这种情况只有与英国人打交道时才可能出现;时至今日,我对英国人还是一点儿都琢磨不透,半年前我才第一次来到英国,我实话,我还从来没有深入地探测过一个英国人的心灵。以前我对英国人的认识十分肤浅。
  瞧瞧他把英国人说成什么样了?前不久我去听一位英国封面设计师的讲座,他的所有封面都有几个共同的特征,一是包不住的贵族气息,二是带手工气质的园林意味,三是优越的幽默意识。我觉得从封面里就能看到很多这个民族的传统。可在这篇小说的开头,这对英国人夫妇太奇怪了:作者与他们结识了九个年头,就像手和手套的关系了,可另一方面作者又说对他们一无所知。怎样才能把一个英国人认识得很清楚呢?这不是外交场所,也不是战争时期的那种功利十分明显的定性分析,比如,说看清这个民族的劣根性,推算他们会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投降。但这是小说,小说不想做这种分析。小说只是好奇,只是叙述,只是呈现,叙述能走多远就多远,语言能达到什么样的极致,那就是它最后的边界——当然不可能是真的边界,而是没有边界。
  看完《好兵》,再看《好兵帅克》吧,我们最好每次只增加两个字:
  “原来他们把斐迪南给干掉啦!”女佣对帅克先生说。很多年以来,军医审查委员会宣布他害了神经不健全的慢性病,他就退了伍,从那以后一直就靠贩狗过活——替奇丑无比的杂种狗伪造血统证明书。除了干这营生以外,他还患着风湿症。这时,他正用药搓着他的膝盖。
  第一次读《好兵帅克》,我几乎是被逗得开怀大笑,但笑着笑着就发现自己笑错了,但我还是笑个不停。因为在某个地方,作者并不真是要引你发笑,而是,他说的都是严肃的事情,他说的都是真的。真的事情都是残酷的,真的事情原本就不该那么好笑。因为我们的伪装——我们的语言就是最大的伪装——我们常常都不以伪装为伪装地取笑别人。我们甚至连假装知道同时也是在嘲笑自己都不愿意。
  这一本书都在不断地告诉你我,这世道本是多么荒谬。我们的理解力只限于笑。我们没有能力去找出更多的东西来。人生就是一场战争。这就是一部有关战争的小说,说它有关,而不是描写,因为描写又是最大的装模作样,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一个跟帅克一样的好兵被记录下来了。
  就在这个短短的开头里,本身一点也不搞笑的帅克就开始坚硬地幽默起来,不要忘了,小说名字就说了,他是一个好兵,一个好战士,只不过从开头我们知道的具体情况是,一个军医审查委员会经组织鉴定他害了神经不健全的慢性病,让他转业退伍了。一个战场上的好兵退伍后在做什么呢?当狗贩子,然而又不是我们常说的狗贩子,也就是养狗卖狗,或者卖卖狗肉,或是带狗参加各种选美歌咏比赛。因为这些事情明显地是神经健全的人干的,帅克干不了。他能干的和正在干的事情是:替奇丑无比的杂种狗伪造血统证明书。奇丑无比,杂种,这就是在人堆里经常要受气的那一类人,常常也都是“神经不健全”,可这类人常常要比任何人都健全。作者这几句话的机锋在于:帅克没法在战场这种严肃的地方去证明自己神经健全,只有通过有血统证明的狗来证明。这中间有一个“伪造”,伪造什么呢?每个人的想法肯定不一样,就看你先想到了哪里,比如审查委员会的结论算不算伪造?出兵打仗需不需要伪造一个正当的理由?还有,我们换个角度,从做狗生意的角度看,最挣钱的是什么呢?当然既不是等着母狗下崽,等着狗从各种大赛载誉归来待价而沽,而是,替奇丑无比的杂种狗伪造血统证明书。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所做的刚好是最符合赚钱之道的事,这又是为什么呢?我们只能猜想,帅克当兵有些年头了,他也许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原理,甚至,跟他一起光荣当兵的二狗子不知怎么就升上了元帅,从此就不跟他说话了。
  无论怎么说,替奇丑无比的杂种狗伪造血统证明书,这是这一段里的最佳酵母。
  帅克真的有慢性病,那就是他的风湿病,可这对于让他光荣地为国捐躯是没有妨碍的。因此是不算病的,他的病在他的脑子里,可我们通过暗示知道他是没病的,那么,他是怎么一步步在别人眼里表现出有病的?他的病对他参加的战争曾发生过什么影响?或者,我直说,战争是怎么一步步生病的?他的战友和他的审查委员会是怎么集体生病的?
  照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小说与小说,小说家与小说家,小说与读者,小说家与读者,它才不是一个比赛谁更能蒙着谁的比傻游戏,而是,比赛的是谁比谁病得更重些。
  从《好兵帅克》之后,每逢读到特别让我发笑的地方我都十分谨慎,我觉得天下没有让你白笑的好事,作为代价,好笑一定是跟着十分巨大的苦涩。或者,好笑只是一个由头,目的是为了把你搭进去。从这一点上看起来,我觉得弄幽默的人是很容易分出高下的,马克·吐温幽默,黑色的,但主要针对强权一类的巨大势力,钱钟书也很幽默,但他主要是为了一种收束不住的卖弄,用今天的话讲,不厚道,只把矛头朝向了无辜而可怜的人。他也许只是为了逗自己开心。
  一定是有人诬陷了约瑟夫·K,因为一天早上,他没有犯什么错,就被捕了。
  这是《审判》的开始。刚开始笑过,就得准备接受审判了。审判谁?为什么审判?怎么审判?不知道该问谁去。我们还在那座看得见却总是走不近的城堡前徘徊。
  K是一个代号,它指向所有的人。也就是卡夫卡说的“一种梦境般的内心生活”,对他来说,再没有比这更真实的了。这是无处不在的凶险。当然也有直接就很凶险的。
  黑尔抵达布莱顿还不到三个小时,就知道他们要谋杀他。
  这是格雷厄姆·格林的《布莱顿·诺克》开篇,第一句就把人物投到极其险恶的境地。他们要谋杀他,他们是谁?这可不是一篇什么侦探小说。总之把你抓住再说。
  怀孕的高郎古杰夫人吃多了牛肠竟然脱了肛,下人们不得不给她灌收敛药,结果却害得她胎膜被撑破,胎儿高康大滑入静脉,又顺着脉管往上走,从他母亲的耳朵里生出来。
  这是《被背叛的遗嘱》的开头。从第一个句子开始,米兰·昆德拉就摊了牌:作者在此讲述的事是当不得真的,他可没有闲情逸致关心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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