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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

新诗库-第8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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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的活着的普通人的愿望开始
从诞生之前就通过我
激动的呼出的名字开始
把被遗忘的
被迫害的
隔阂着的
人们
从蜷缩、恐惧、麻木中展开
舒展各自的生活和权利
破碎的冰块、语言开始和解
每一个朴素的名字都是诗的标题
流出浩大的生命的旋律
就从这里开始,血液
激动着每一个人
每一朵花的香味每个孩子一缕缕炊烟
一同升向春天,棵棵棕色的小树摇动
枝叶和枝叶连在一起
缀着成熟的果子比母亲的乳房还要丰满
大团大团的云挂在空中
胸中热情积郁着越来越浓
每一次接触和闪电每一片嘴唇和吻
都把我从孤独中解放融进另一个人
融进所有跳动的心
爱情不能存留,大地饥渴
就从雨开始从溢满的河流开始
从石头的桥钢铁的桥开始
手臂从土地伸向土地从山腰伸向山腰
挽着所有的兄弟姐妹
沟通所有的峡谷河床
黑夜压弯的月亮不再象父亲的脊背
弯弯的谷穗像饱满的弓握在儿子们手中
鱼和鸟激起浪花,风
足够吹起帆张开网
公路铺遍荒野山岗
城市像一个又一个结
拉开网,晒满阳光的条条道路微微颤动
渠道中街道中流动的水和人群
永远蔚蓝
让我在繁忙中整理出秩序
如同群蜂整理蜜整理住所
让光划出影子和光明的界限
让影子渐渐透明在中午消失
我的那些苦闷沉默艰难的年代
消失在欢笑中
我,金黄皮肤的人
和世界上所有不同肤色的人连成一片
把光的颜色铺遍生活



祖国啊,祖国

在英雄倒下的地方
我起来歌唱祖国

我把长城庄严地放上北方的山峦
象晃动着几千年沉重的锁链
象高举起刚刚死去的儿子
他的躯体还在我手中抽搐
我的身后有我的母亲
民族的骄傲,苦难和抗议
在历史无情的眼睛里
掠过一道不安
深深地刻在我的额角
一条光荣的伤痕
硝烟从我的头上升起
无数破碎的白骨叫喊着随风飘散
惊起白云
惊起一群群纯洁的鸽子

随着鸽子、愤怒和热情
我走过许多年代,许多地方
走过战争,废墟,尸体
拍打着海浪象拍打着起伏的山脉
流着血
托起和送走血红血红的太阳
影子浮动在无边的土地
斑斑点点——象湖泊,象眼泪
象绿蒙蒙的森林和草原
隐藏着悲哀和生命的人群在闪动
象我的民族隐隐作痛的回忆
没有一片土地使我这样伤心,激动
没有一条河流使我这样沉思和起伏

这土地,仿佛疲倦了,睡了几千年
石头在恶梦中辗转,堆积
缓慢地长成石阶、墙壁、飞檐
象香座,象一 枝镀金的花朵
幽幽的钟声在枝头颤栗
抖落了一年一度的希望
葬送了一个又一个早晨
一座座城市象岛屿一样浮起,漂泊
比雾中的船只还要迷惘
大片大片的庄稼在汗水中成熟
仿佛农民朴素的信仰
没有什么

留给醒来的时候
留给晴朗的寂默

也许
烦恼和血性就从这时起涌
火药开始冒烟
指针触动了弯成弓似的船舶
丝绸朝着河流相反的方向流往世界
象一抹余辉,温柔地织出星星
把美好的神话和女人托付给月亮
那么,有什么必要
让帝王的马车在纸上压过一道道车辙
让人民象两个字一样单薄,瘦弱
再让我炫耀我的过去
我说不出口
只能睁大眼睛
看着青铜的文明一层一层地剥落
象干旱的土地,我手上的老茧
和被风抽打的一片片诚实的嘴唇
我要向缎子一样华贵的天空宣布
还不早晨,你的血液已经凝固

然而,祖国啊
你毕竟留下了这么多儿子
留下劳动后充血的臂膀
低垂着——渐渐据紧了拳头
留下历史的烟尘中一面面反叛的旗
留下失败,留下旋转的森林
枝丫交错地伸向天空
野兽咆哮
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北方 涔飘落
依旧浓郁地复盖着南方
和沉重的庄稼一同翻滚
鸟群呼啦啦飞起
祖国啊,你留一些这样美做好的山川
留下渴望和责任,瀑布和草
留下熠熠烁的宫殿、古老的呻吟
一群群喘息 的灰色的房屋
留下强烈的对比、不平
沙漠和曲曲折折的港湾
山顶上冰一样冷静的思考
许多年的思考
轰轰隆隆响着,断裂着
焦争地变成水
投向峡谷,深沉,激荡
与黑压压的岩石不懈地冲撞
涌向默默无声地伸展的土地

在我民族温厚的性格里
在淳朴、酿造以及酒后的痛苦之间
我看到大片大片的羊群和马
越过栅栏,向草原移动
出汗的牛皮、犁耙
和我的老树一样粗慥的手掌之间
土地变得柔软,感情也变人坚硬

只要有群山平原海洋
我的身体就永远雄壮,优美
象一棵又一棵树一片又一片涛声
从血管似的道路上河流中
滚滚而来——我的队伍辽阔无边
只要有深渊、黑暗和天空
我的思想就会痛苦地升起,飘扬在山巅
只要有蕴藏,有太阳
我的心怎能不桃出,走遍祖国

树根和泥淖中跋涉的脚是我的根据
苦味的风刺激着我,小麦和烟囱在生长
什么也挡不住
即使修造了门,筑起了墙
房子是为欢聚、睡眠和生活建造的
一张帮窗口象碰出响声的晶莹酒杯
象闪着光的书籍一页一页地翻动
繁殖也不意味着拥挤和争吵
只要有手,手和手就会挃在一起
哪怕是沙漠中的一串铃声,铃铛似的
椰子树脖子上摇动的椰子
烫手的空气中,沙滩上疲倦的网
同样是我的希望
寒冷的松针以及稻子的芒刺
是我射向太阳的阳光
太阳就垂在我的肩上,象樱桃,象葡萄

痒酥酥的,象汗水和吻流过我的胸脯
乌云在我的叫喊和闪电之后
降下疯狂的雨象垂死的报复

落下阴惨惨的撕碎了的天空
那么,在历史中
我会永运选择这么一个时候
在潮油湿和空旷中
把我的声就压得低低地低低地
压进深深的矿藏和胸膛
呼应着另一片大陆的黑人的歌曲
用低沉的喉咙灼热地歌唱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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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涛诗选

姜涛,北大中文系九九级博士。
三姊妹 马背上 机场高速 慢跑者 毕业歌



三姊妹

在人流中,她们打开手机的样子
象打开初春的头一片嫩叶
从倒挂枝头的会议室到退休部长
荫凉的臂弯,三姊妹口衔钓钩
藏身有术,仿佛机关舌尖上
一个轻轻卷起的袖珍支部

黎明愉快的化妆,学着
破壳的鸡雏,保持适当的抽象
晚间相约去“不夜城”
对男友施行宽容的加减法
或者只是莞而一笑,表露的同情
基本不会超过裙摆的尺度

她们乖巧,聪慧,因而蒙受了比白昼
更漫长的照耀,让体制中的幻想
不分级别:少年人高高翘起的舢板
也冲上了到中年人体臭的暗礁
据称,她们的腰身并不比传说中的贵妃
更为苗条,但对男权的历史

显然缺乏兴趣。她们偏爱的是小说
更喜欢袖口一样伸出生活的格言
而作为一种技巧,枝繁叶茂的诗歌年鉴中
也有她们佯装成散文的脸
可以说三姊妹的弱点在各方面
都恰到好处:如同游泳池浑浊的深度
满足了初学者对大海的比拟性冲动

70年代出生,80年代当选校际之花
岁月忽忽,出落成美人已到了90年代
她们在风格中成功地实验出时尚
所余不多,一杯胸脯扁扁的隔夜茶
递向学院墙根下尚待发育的新生代
人们可以公开表示赞同或反对
仿佛真地成为了“美”的股东

而被三姊妹所排斥的人,正以鲨鱼的速度
绝望地扑向了自己深海中的办公桌





马背上

山间的夏季象一道花生布丁
点缀起零碎秋意,青青的舌苔
涂遍天际,并非因为想象力太殷勤
一根毛线针挑起了针叶林、阔叶林
提早织就山川套头的毛衣
未婚妻却挑剔起这神明的手艺
说是不足以激发,对新生活的灵感。

好在徒步攀登告一段落,旅行团
登上马鞍变作一支骑兵团
“马粪铺展成鸟道,会当凌绝顶”
而巨大的气团恰好在山腰聚集
夹杂的野花也如小孩的喷嚏
时隐时现: 智慧多多
好运多多,你把外衣随意捆在了腰间
仿佛这样,便不会失足坠落
成为深渊里笑柄。

这技巧也曾适合于高空
沉思的肉食者,当它们抖掉膝盖上
陈年的烟灰和痰迹,俯冲而下
叼起野兔怀中狼籍的碗碟
其间也经历了花好月圆,太多咆哮的人性。
无论怎样,都是走一步啊
算一步,马上看江山。
你本想放开喉咙
与同行的音乐师专高才生较量高音

她们乘着缆车飞翔而上
手摸苍天的胸毛,似乎也很冲动
可惜母马背后追随的骟马
此刻正因失掉睾丸而羞怯
不肯放开蹄子奔跑,这让你
大伤脑筋:“按月补助的雄心”
“青年导师、骑手和我”
这样命题显然不便与之讨论
于是你选择的是沉默的骑术

(身体后仰,两脚踩紧马镫
模仿某个激情时刻)
心想自我啊自我,在裤线中拳打脚踢
总不过分!
何况还有山间旅社伸出巴掌大的钟点
提供全面服务,凹凸有序
当然 “也为未婚妻们准备了
洗澡水和干净的床单”
牵马人的口音,此时暧昧如
两省交界处的山林所有权

他一路咀嚼神秘的干粮
用博学的背影反驳太阳的教鞭
抱怨在悲剧毛茸茸的课堂上
马儿只是走了一个过场,没机会
脱掉前蹄站起来朗诵
浑厚的低音,被一条溪水转播给
远山外更多繁荣的小镇
“难怪地幔深处稀疏的掌声
来得总是太迟,也太匆匆”
值得借鉴的倒是大山甜蜜的斜坡

怎样滑入笨拙的嘴里
变成闲话、果屑和一卷测量的皮尺
“量一量天有多宽,量一量
爱有多深”直到有一天
山间的枫叶开始变红如降价的入场券
“再来与我相逢”
就在山顶,一块避风的巨石的后面
垃圾袋兜住了厚唇的誓言

“你曾试着区分母马和骟马
我也曾试着憋足勇气,为你
吐出一团苍翠的火焰”
这约定被山风有意隐瞒,除了你
和半裸的山谷,即便是
一路打听的未婚妻也未必知晓





机场高速

即使是少数人的口吃,也不能解释
独白的轮胎为何会忍不住打滑
中巴车一拐弯,挤痛了田野肿大的淋巴
有粘湿的尾气正从鼻腔
匀速喷出,暗示手段多于目的
超速的黄昏还不够飞快。

但如果没有交叉桥逾越城乡
如果记忆的边境没有阑珊的灯火
那跳动的公路更象是眼皮上
垂下的梯子,供贵宾推着行李
来往于星际,他们尖尖的硬领
构成了头痛深处闪耀的白羊座

醒来后却发现手脚瘙痒,可能已长出
错觉的枝桠。因为飞行的座椅
离地大约只有两尺,
算上对远方的诸种猜测
其机械的复杂度不超过一只相思的排比句
怎么会使汽缸里抽泣的法官发怵?

其实,醒来没有什么盘算更好
为了迎接一个人,就应暂时忘掉她
不幸的往事和全部的缺陷
象从拥挤的身体里暂时搬出一架子旧书
感受幸福的虚无,不防碍飞机
温柔地滑落,成为乌云发髻上的别簪

这样就可合法通过海关,被一只电动手
交付给高空风暴的卧床(去和命里那枚
肥胖的闪电盘旋、接吻)
而另一只手,颤抖着,显然出自虚构
在低洼的树林里,已匆匆揭开了
一场急雨猩红的锅盖





慢跑者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到邮局领取退休金
可以早睡早起,完全听凭内心的安排
六月的天空象一道斜杠插入,删除床板尽头
肉感的悬崖,溅起一片燕语莺声
以及昨夜房事中过于粗暴的口令

缺乏目的,做起来却格外认真
白网球鞋底密封了洪水,沿筋腱向脚踝
输送足够的回力,一步步检讨大地
只有老套经验不足为凭,他决定尝试
新的路线,前提当然是:身披朝霞的工程师
还能爬上少妇茁壮的高压塔

“多吃大豆,少吃猪肉,每天用日记
清洗肠胃” 还要剥开个性
露出人格,“看看它还能否嘶嘶作响,
象充电灯里骄傲的旧电池”
所以,他跑得很慢,知道在赛跑中
即使甩掉了兔子,还会被数不清的霉运追赶

可行之计在于为体魄画上节奏的晨妆
肚子向前冲,让时光也卷了刃
但小区规划模仿迷宫,考验喜鹊的近视眼
于是,他跑得更慢,简直就是蹑手蹑脚
生怕踩碎地上的新壳(它们沾着晨光的油脂
刚刚由上学的小孩子们褪下)

他跑过邮电局,又经过家具店
其间被一辆红夏利阻隔,他采取的是
忍让的美德,蜷起周身蔬菜一样的浪花
努力缩成一个点,露水中一个衰变的核
防备绊脚石,也防备雷霆
从嘴巴里滚出,变成肤浅的脏话

惊扰一片树叶上梦游的民工
而马路尽头,正慢性哮喘般喷薄出城市
朦胧的轮廓,清风徐徐吹来
沿途按摩广告牌发达的器官
这使他多少有点兴奋,想到时代的进步
与退步,想到成队的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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