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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节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第77节

小说: 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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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爱,能让心脏破碎;有一种爱,能让头发里渗出血液;沉溺在这样的爱情当中,宽容的人们,能否原谅我们?就这样做着爱爱着她,我已经消解了对那些蒙上我的眼睛把我拖到黑屋子里毒打的凶手们的仇恨,它们只是让我的一条腿受了骨伤,其他部位都是皮肉伤,他们打人的技巧十分高明,好像一帮手艺高超的厨师,根据客人的要求煎烤牛排。我不但消解了对他们的仇恨,我也消解了对那些为我预定了这场毒打的人的仇恨。我是该打,如果我没遭受那样的毒打而得到与春苗这样的深恋酷爱,我会问心大愧,我会惶惶不安。因此,打手们和打手的主顾们,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们,感谢啊,谢谢……谢谢……从春苗的珠光闪烁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从她的吐气如兰的嘴巴里,我听到了同样的话语,她也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谢……
  ——学校宣布放假,学生欢欣鼓舞。这造成巨大损失也暴露严重问题的自然灾害,在孩子们眼里是热闹和新奇,在孩子们心中是兴奋和好玩。一千多名凤凰小学的学生在人民大街上散开,使已经混乱不堪的交通更加不堪混乱。正如你所述说,那天早晨,街上散布着腮部开合、尾巴抽动、肚皮银白、巴掌大小生命力顽强的鲫鱼,也有一些离水片刻即身亡的鲢鱼,还有一些杏黄色的胖大泥鳅,它们身处淤泥,正是得意之处。更多的是那些核桃般大小的蛤蟆,他们漫无目标地在马路上跳来跳去,有的试图从街道的左边蹦跳到街道的右边,有的却从街道的右边奋力地向街道左边逃窜。起初还有许多居民提着塑料桶或是塑料袋在马路上捡拾鱼类,但很快,那些捡到了鱼的人,又匆匆忙忙地从家中把鱼提出来,倾倒在就近的河沟中,或者干脆倾倒在马路上。那天县城内凡是有车辆行走的街道上,都进行着残酷的屠杀,压到死鱼的声音令人心悸,狗也心悸,而压死蛤蟆的声音,则令狗不得不一次次屏住呼吸、闭住眼睛,因为那声音犹如肮脏的箭,直射进我的鼓膜。
  雨时下时停,停雨时偶尔会有潮湿的阳光从云缝里射出,整座县城都冒着湿热的蒸气,死物们开始腐败变质散发臭气。这样的时刻最好躲回家去。但你儿子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也许是想借着在混乱的县城里漫无目的的漫游而减轻内心的压力吧?好吧,我就跟着他。我遇到十几条熟识的狗,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我汇报着在这场灾难中我们狗类受到的损失。死了两条狗,一条是火车站饭店后院里那条狼犬,它是因墙壁倒塌被砸死,另有一条是河边木材批发市场那条长毛猎犬,它因不慎落水被呛死。听到这消息,我对着它们不幸遇难的方向长吠两声,寄托我的哀思。
  我跟随着你儿子,不知不觉地又到了新华书店大门外。一群群的孩子涌进书店。你儿子没有进去。他的蓝脸看上去又冷又硬,仿佛一块瓦片。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庞抗美的女儿庞凤凰。她穿着一件橘黄色的塑料雨衣,一双同样颜色的半高勒橡胶雨鞋,宛如一团耀眼的火苗。一个年轻的、身材健壮的女子跟随在她的身后,那显然是她的保镖。在她们身后,跟随着毛儿洁净的狗三姐。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污水,但爪子还是不可避免地弄脏了。你儿子和庞凤凰目光相遇,她愤恨地啐出一口唾液,吐到你儿子面前。她恶狠狠地骂道:“流氓!”你儿子的头像脖子后边挨了一刀似的低垂到胸前。狗三姐对我龇龇牙,脸上挤出一个神秘的表情。大约有十几条狗聚集在新华书店门前。由狗接送孩子上学,是县城新近兴起的事情,这都是因为我以无比的忠诚和勇敢树立了榜样。但我与这些狗保持着距离。其中有两条曾经与我交配过的狗,拖着松松垮垮的奶子上前来与我套近乎,我的冷淡让它们讪讪而退。有十几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在玩一种残酷而恶心的游戏,他们在街上寻找那种浅绿色的蛤蟆,用枝条轻轻抽打它们,它们的肚子慢慢地鼓起来,状如皮球,然后他们便用砖头砸爆它们。这样的声音使我难以忍受。我叼着你儿子的衣襟,向他表达回家的愿望。你儿子跟随着我走了十几步,突然又停下来,他的脸因激动而蓝如碧玉,他的眼里盈着泪水。他说:“狗,我们不回家,你带我去找他们!”
  ——我们在做爱的间隙里,因疲劳而进入半梦半醒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我们的手也是互相抚摸着。我感到手指发胀,指肚上的皮肤磨得如丝绸一般淡薄而光滑。她在半梦半醒中呻吟着,说了一些诸如:“我爱的就是你的蓝脸,我从见你第一眼时就迷上了你,莫言第一次带我去你办公室时我就想与你做爱”之类的痴语。她甚至还非常孩子气地用手捧着自己的乳房给我看,“你看呀,它们为你长大了……”在全县干群奋战抗灾的时刻,我们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的确是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可恨可耻,但这是事实,我不能对你隐瞒。
  我们听到了门板和窗户上发出的响声。我们也听到了你的吠叫。我们曾发誓说即便是上帝来敲门也不理睬,但你的吠叫,却如一道无法违抗的命令,使我急欲爬起来。因为我知道与你在一起的还有我的儿子。我受伤很重,但做爱是治伤的良方,我竟然手脚麻利地自己穿上了衣服。虽然我腿软头晕,但我没有跌倒。我帮助已经如同抽掉了全身骨头的庞春苗穿好衣服,并粗略地拢了拢她的头发。
  拉开门,一道湿热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随即便有一团黑糊糊的稀泥,如同一只癞蛤蟆,迎着我的面飞来。我没及躲闪,潜意识里也不想躲闪,那团淤泥就响亮地击中了我的脸。
  我用手指抹去脸上的臭泥,左眼里进了泥沙,沙涩刺痛,右眼尚能视物。我看到了怒气冲冲的儿子和冷漠的狗。我看到这间宿舍的窗户上、门板上全是淤泥,而门前那片脏水中已经被挖出一个大坑。我儿子背着书包,双手沾满淤泥,身上和脸上都溅满泥点儿。他的表情应该是愤怒,但眼睛里不断地涌着泪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感到似有千言万语可对儿子解说,但我只是牙痛般哼哼了一声:“儿子,你甩吧……”
  我向门外跨了一步,手扶着门框防止跌倒,闭上眼睛,承受着我儿子的泥巴。我听到他在我面前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团团又臭又热的污泥携带着风声,对着我飞来。有的端端正正地砸在我的鼻梁上,有的正正端端地击中我的额头,有的糊到我的胸脯上,有的碰到我的肚腹处。有一团坚硬的、显然是裹挟着破碎瓦片的泥巴击中了我的生殖器,这一下沉重的打击使我呻吟一声,痛苦地弯下了腰,双腿软弱,我蹲下了,然后又坐下了。
  我睁开眼睛,因为泪水的冲洗,此时我双眼都能视物。我看到儿子的脸像炉火中的皮鞋底一样扭曲着,手中的一块大泥巴落在地上。他“哇”的一声哭了,然后双手捂着脸跑走了。狗对我狂叫几声,跟着我儿子跑走了。
  在我作为我儿子的一个泄愤目标站在门前忍受着泥巴袭击时,庞春苗,我亲爱的人,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我儿子袭击的是我,但她的身上也溅满了污泥。她架着我的胳膊,把我扶起来,低声对我说:“哥哥,这是我们应该承受的……我很高兴……我感到我们的罪轻了一些……”
  在我儿子用泥巴袭击我的过程中,新华书店办公楼二层的廊道上,站着几十个人。我认出了他们和她们是新华书店的领导和职工。其中有一个姓余的小个子,为了提拔副经理,曾经托莫言找过我。他手中端着一架沉重的高级照相机,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用不同的镜头,全面地记录下了我的狼狈相。后来莫言把拍摄者精选出来的十几张照片拿给我看,我感到非常震惊。那确实是些可得世界摄影大奖的作品。无论是我脸部被泥巴击的那张,还是我满身满脸黑泥而庞春苗身上基本上还没沾泥、但脸上显露出悲怆表情的那张特写,都对比鲜明构图均衡;无论是我被击中生殖器痛苦弯腰,而庞春苗面带惊恐表情弯腰扶持的那张,还是忍受袭击的我与庞春苗、泥土已经出手但正保持着掷抛姿势的我儿子、狗蹲在一旁目光迷惘地看着这一切的那张;都可以用诸如“惩罚父亲”、“父亲和他的情妇”之类的题目命名之,然后触目惊心地进入经典摄影作品的行列。
  有两个人从办公楼廊道上下来,畏畏缩缩地走到我们面前。我们看清了他们,一个是书店的党支部书记,一个是书店的保卫股长。他们对我们说话,眼睛却看着别的方向。
  “老蓝……”支部书记似乎为难地说,“真是非常抱歉,但我们也没有办法……你们最好从这里搬走……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在执行县委的决定……”
  “不必解释了,”我说,“我明白,我们马上就会搬走。”
  “另外,”保卫股长吭吭哧哧地说,“庞春苗,你被停职检查了,请你搬到二楼保卫股办公室,我们在那里为你准备了床铺。”
  “停职可以,”春苗说,“但检查是办不到的,我不会离开他一步,除非你们杀了我!”
  “理解万岁,理解万岁,”保卫股长说,“反正我们是把该说的都对你说了。”
  我们互相扶持着,到了院中那个水龙头前。我对书记和股长说:“非常抱歉,还得用一下你们的自来水洗一下脸上的泥巴,如果你们不同意……”
  “什么话,老蓝,”支部书记高声道,“那我们也太小人了,”他警惕地往周围看看,说,“其实,你们搬不搬都与我们不相干,但我还是劝你们及早搬走,‘大掌柜’的,这次可是火大了……”
  我们洗干净脸上、身上的污泥,在楼上诸人的偷窥下,进入春苗的这间狭窄潮湿、墙壁上生满霉点的宿舍。我们拥抱着,亲吻了几分钟。我说:“春苗……”
  “你什么都不要说,”她打断我的话,平静地说,“无论是爬刀山还是跳火海,我都跟随着你!”
  ——重新开学的第一天早晨,你儿子与庞凤凰在学校门口相遇。你儿子别过脸去不看她,她却大模大样地上前来,用掌尖拍拍你儿子的肩头,示意你儿子跟她走。她停在学校大门东侧一棵法国梧桐后,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蓝开放,你干得真棒!”
  “我干什么啦?我没干什么……”你儿子嗫嚅着。
  “还谦虚什么?”庞凤凰道,“他们向我妈妈汇报时,我都听到了。我妈妈咬牙切齿地说,‘这两个不知羞耻的东西,就该这样修理修理他们!”’你儿子转身就走,庞凤凰伸手扯住了他,抬脚踢了他的腿肚子一下,生气地说:“你跑什么?我还有话要说呢!”
  这个小妖精长得精致而美丽,宛若一件巧夺天工的牙雕。她的小胸脯犹如蓓蕾初绽,少女的美丽无法抗拒。你儿子表面上还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但心里早已缴械投降。我不由得长叹一声:父亲的浪漫戏剧正在轰轰烈烈地演出,儿子的浪漫故事又处在萌芽状态。。
  “你恨你爸爸,我恨我小姨,”庞凤凰说,“她仿佛是我外公外婆抱养的,对我们一点也不亲。我妈妈、我外公、我外婆,把她关在屋子里,轮番劝说了她三天三夜,让她离开你爸爸,我外婆都给她跪下了,她就是不听。然后她就跳墙跑了,去找你爸爸浪去了!”庞凤凰咬着牙说,“你惩罚了你爸爸,我要惩罚我小姨!”
  “我已经不想理睬他们了,”你儿子说,“他们是一对狗男女!”
  “对,没错!”庞凤凰道,“他们是一对狗男女,我妈妈也这么说。”
  “我不喜欢你妈妈!”你儿子说。
  “你竟敢不喜欢我妈妈?”庞凤凰捅了你儿子一拳头,恨恨地说,“我妈妈是县委书记,我妈妈胳膊上扎着吊针,坐在我们校园里指挥抢险救灾!你们家没有电视吗?你没从电视上看到我妈妈咳嗽吐血了吗?”
  “我们家电视坏了,”你儿子说,“我就不喜欢她,你怎么着?”
  “呸!你是嫉妒!”庞凤凰道,“你这个小蓝脸,小丑八怪!”
  你儿子猛地抓住了庞凤凰的书包背带,使劲地往前拽了一下,然后又往后推了一把。庞凤凰的身体碰在法国梧桐树干上。
  “你把我弄痛了……”庞凤凰说,“好啦好啦,我再也不叫你小蓝脸了。我叫你蓝开放。咱们小时在一起待过,老朋友了,对不对?我要惩罚我小姨,你必须帮我完成这个计划。”
  你儿子继续往前走。庞凤凰跳到他面前,瞪着眼睛说:“你听到了没有?!”
  ——我们当时并没有想到要远走他乡,我们只是想找一个僻静地方避避风头,然后通过法律程序,解决我的离婚问题。
  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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