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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野草-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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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统在上面交错,织成一篇,永是生动,永是展开,我看不见这一篇的结束。
  河边枯柳树下的几株瘦削的一丈红,该是村女种的罢。大红花和斑红花,都在水里面浮动,忽而碎散,拉长了,缕缕的胭脂水,然而没有晕。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动着。大红花一朵朵全被拉长了,这时是泼剌奔迸的红锦带。带织入狗中,狗织入白云中,白云织入村女中……在一瞬间,他们又退缩了。但斑红花影也已碎散,伸长,就要织进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了。
  现在我所见的故事清楚起来了,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无数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见,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视他们……
  我正要凝视他们时,骤然一惊,睁开眼,云锦也已皱蹙,凌乱,仿佛有谁掷一块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将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无意识地赶忙捏住几乎坠地的《初学记》,眼前还剩着几点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爱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还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抛了书,欠身伸手去取笔,——何尝有一丝碎影,只见昏暗的灯光,我不在小船里了。
  但我总记得见过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过客
  时:或一日的黄昏
  地:或一处
  人:
  老翁——约七十岁,白头发,黑长袍。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
  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
  着等身的竹杖。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
  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
  树根。
  〔女孩正要将坐在树根上的老翁搀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向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
  翁——不用看他。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
  还是进去罢。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躇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罢。〔向女孩,〕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
  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
  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
  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象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象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
  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激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关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死火
  我梦见自己在冰山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无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象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成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在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
  他忽而跃起,如红慧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坠入冰谷中。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狗的驳诘
  我梦见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象乞食者。
  一条狗在背后叫起来了。
  我傲慢地回顾,叱咤说:
  “呔!住口!你这势力的狗!”
  “嘻嘻!”他笑了,还接着说,“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气愤了,觉得这是一个极端的侮辱。
  “我惭愧:我终于还不知道分别铜和银;还不知道分别布和绸;还不知道分别官和民;还不知道分别主和奴;还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们再谈谈……”他在后面大声挽留。
  我一径逃走,尽力地走,直到逃出梦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失掉的好地狱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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