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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爱也无奈 作者:叶辛-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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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们原来是自费到美国去考察的。他们竟然这么富!中国真的变了,变得令她想象不到。
  他却心平气和地坐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直到她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他才轻描淡写地说:“这种事多了。”
  他挨着出租车的右侧车门坐着。她则坐在后座的中央,挨得他很近。她的左侧还空出足可以坐一个人的位置。即使这样,他仍察觉到来自她身上的那一股清朗的气息在强烈地诱惑着他。她转脸瞅着他说:“你看上去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年轻。”
  他认真道:“怎么没变化,老了。”
  她清脆地笑出声来:“你也老么?”
  他侧过脸回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戴了一副眼镜?”
  他已经是第二次说这话了。她说:“到了晚上,我视力差。为了要认出你,就戴上了眼镜。”
  和他说话,不论说什么,她都觉得愉快。什么原因她说不上来,她只相信这是缘。飞机降落前她还在犹豫,不知自己如此莽撞地闯了来,对还是不对。见了他,她就认定了,她是该来的。
  他开始给她讲那年他们离开洛杉矶以后,前往美国东部访问的一些情况。他说他喜欢尼亚加拉大瀑布,他对东部公路两侧的绿化由衷地称道,他对那次旅行表示满意。惟独遗憾的是,导游介绍得太一般了。若是有人能结合美国人的日常生活作些介绍,那会更好的。
  她说你别看接待你们时一个个主人都热情洋溢的,但是那么多人谁都不愿意陪同你们作长途访问。他们都太忙了,忙着赚钱,忙着干自己的事,忙着在情感的漩涡里挣扎,自私自利,专心致志于自己的事情,这在美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无可厚非。因此在洛杉矶时他们只能规定一人一天轮流陪同。她事前根本没想到会认识他,等到和他有了交往,她想陪着大家一齐去东部,已经来不及了。为此她甚感遗憾。她想他一定听得出她的抱歉之意和言外之声。她是真诚的,他们离开洛杉矶飞往纽约的那天早晨,她陡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依恋情绪,她什么事儿都做不成。她明知留不住他们,日程是她参与制定的,她想陪同他们前往,这样至少可以和他多接触几天呀。但是,不仅仅是订不着票了,洛杉矶的人们也会感觉奇怪的。当初在讨论如何接待他们时,她不也和其他人一样推三推四嘛。就是现在想来,她也觉得惆怅。她把手轻轻地触碰了他一下,说:“那天早晨,我驾车到了旅馆前,远远地目送着你上车远去。”
  他转过脸来似信非信地望着她,她感觉到他目光灼灼地蕴含着那么多的内容,又补充了一句:“我看到你了,你挨窗坐着。”
  他默然无声地点了一下头。他还记得,离开洛杉矶的那天清晨,他是坐在挨窗的位置上。他的心里又是怦然一动。
  说话间宾馆到了,一路上几乎没堵车。手续办得很顺利,只因房间他事先预订好了。就是在缴付押金时出了点小麻烦,她只带了一百美元现金,而押金需付二百。她拿出信用卡来,一连递过去几个,都刷不出来。她只得拿出旅行支票先押着。他在一旁带点歉意地解释说,这幢宾馆刚经过大修,一些设备还没配齐全。服务员小姐跟着也向她表示歉意。她突觉得一阵温暖,明明是她准备不充分,带的现金太少,他却把过失都揽过去了。她来过一次中国,知道中国人爱付现金的情况。
  她住的是709房间,一间宽敞的客房。客房设施都抵得上美国四星级的水平了。
  合上门的那一瞬间,她陡地察觉到,在这间空荡荡的客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俩。她有些惶恐,有些手忙脚乱,她预感到要发生些什么,她也期待着发生些什么,她又怕发生什么。她一样一样往外拿着自己准备的小小的礼品,给他儿子准备的是一只表,那种美国中学生最喜欢的时髦的运动表,给他太太准备的是一条围巾,给他的是一瓶酒,那是在机场的免税店临时买的,她不可能当着北野的面给他准备礼物。
  他接过礼物,嘴里在嘀咕着:“你不该带礼物的。”
  “那我该带什么?”她嗔怪地问。
  他留神到她严厉的语气,说:“只要你人来了,比什么都好。”
  “真的吗?”听了这话,她莞尔一笑,大睁双眼注视着他。他经常这样,突如其来地说出一些可爱的大实话。
  他回避着她的目光,她正要逼着他说,门上轻叩了两下,服务员小姐送进温热的毛巾,他一边擦脸一边对她说:“你先洗一下脸。坐定下来,我们谈一下安排。”
  她取过毛巾,走进卫生间,面对着硕大的镜子瞅了一眼。哦,莫非这是一面魔镜?她的脸上绯红绯红一片,容光焕发,特别是那对眼睛,神采飞扬地闪烁着灵光。真有这么美吗?她怀疑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机械地拧开了龙头,洗了洗手。这当儿她全明白了,这是因为见了他,她神态上才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才会露出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美。
  他真是一个傻瓜,为什么看不出这一点来。也难怪,他还叫她洗脸,化了妆的女士,能轻轻易易把脸一抹洗净么。
  她回到客房里,服务员小姐退出去了。他仍端坐在椅子上,端详着她送的礼品,她怕他像美国人一样当场拆开来看,那就没个完了。她摆着手说:“你别打开看,回家去看罢。”
  说着,她走到他旁边的圈手椅坐下。直到此时她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照着美国家里的习惯,把脚上的皮鞋蹬了。
  他说有一件事情得事先定下来,那就是她仅仅只在上海逗留,还是要到上海附近的地方去转一转。若要去转,她想转的是什么地方。
  她仰起脸来,眼角瞥了他捉摸不透的脸一下:“离开上海,你也去吗?”
  “我就不能去了,”他稍带歉意地说,“不过没关系的。我可找个人陪你去
  的,你放心——”
  “那我就不去了。”她简短地截断了他的话,她想尽可能说得平静一些,可她的语气里还是露出了明显不悦的口吻,“这次来,我主要就是想好好看一下上海。”
  他显然感觉到了她的不悦,连忙说:“对。主要是完成你预定的计划。这次来,你想看什么,除了搜集有关弄堂的资料,还想看什么建筑?尽可能满足你之后,我们再安排游玩。”
  这个木瓜!他果然一本正经地问起来了。她离开圈手椅,坐在他斜对面的床沿上,这样比隔着一张小圆桌离得他近一些。她两眼凝定地望着他说:“这次来,我的主要目的有两个——”
  “对,我就想知道这个。”
  “很偶然地,我见过一本摄影册,”她昂着头,眨巴着眼睛,回忆着说,“叫什么正在消失的上海弄堂。既然在消失中,我就想看看,拍摄一些照片,留作纪念,同时,在电台做一档节目。”
  他顿时显得高兴起来:“那太好了,也很方便。还有呢?”
  “还有嘛,就是想看一下开发区。”她慢吞吞地说着,一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子显得这么高兴。真恼人,她怎么也想不起开发区的名称来了。去年秋天,洛杉矶有一对写武侠小说的夫妇来上海,回去后和她通电话,说他陪着他们逛了开发区,看得真过瘾。她当时就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也想过过瘾的欲望。而且,那对夫妇特意说明,今天的上海人,最愿意客人们去开发区,因为那儿有大桥、有电视塔,有他们的自豪。莫非他就是为这高兴?
  “看浦东新区,”他说,“是么?”
  “对对对,”她连忙申明,“我在报上看到的,既然是新区,必然和老区的弄堂不一样。”
  他在一张纸上重重地写下几个字说:“这也容易。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罢。”
  他当真不明白。她忿忿地瞪着他,从见面到现在,她始终只顾盯着他的脸看,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他穿着一件深色t恤,头发随意地蓬松着。走在马路上,他会是一个最不起眼的中年人。他的身上有什么东西打动她,并且磁石般强烈地吸引着她?她不用思忖就能解答,正是他这副不修边幅的模样,令她神往。几年前她随团正式来访时,二十一天时间里走马观花地走了十五个大中城市,每到一处都受到热情接待、盛情款待,沉浸在一场又一场座谈会、报告会、交流、宴请之中。在那些个场合出现的所有男士,无一不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有的略显拘谨,有的潇洒自如。特别是上了宴席,他们在喝过一点葡萄酒甚至啤酒以后,无不红光满面,谈锋甚健。不少人还会当众放歌一曲,凭良心说,唱得还真是很不错的。气氛热烈时,他们还会主动邀请女士跳舞,一切都那么彬彬有礼,一切都给人一种程式化的感觉,连座谈时也不例外,他们的发言,时常给人感到是在致外交辞令般周到,让她感到,中国人在场面上都是这么一种形象。惟独他,那年在洛杉矶访问,今天在这里重逢,都是穿得挺一般的,和她在马路上看到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她相信,这才是普通中国人的本色。
  一不说话,屋里静得出奇。她瞅着他那副傻样,认定他的头脑准是因为一天的忙碌而变迟钝了。她决定要告诉他,于是放缓了语速,轻声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第二个目的,就是想来看看你。”
  屋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
  她觉得脸颊上一阵阵微红微烫。这话从她嘴里吐出来,无疑是在向他明确地表白。表白她的思念,表白她的心愿,表白她对他的倾慕,表白萌动于她心中多时的爱。在多少个黄昏和清晨,在多少个面对花园泳池的冥思沉吟中,她憧憬过这一时刻、想象过这一时刻。她太明白了,当她说出这话以后,会发生些什么。若是在美国,男士听到
  这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过来多情地吻她、拥抱她。即使是在她度过青春时代的日本,在她度过少女时代的台湾,那些男人也会欣喜若狂地扑过来。这两个地方的文化和中国大陆是很接近的呀。尤其是台湾,同宗同族,一脉相承,说得是一样的普通话,很多风情俚俗都是一样的。
  可是他,坐在那里,为什么一动也不动呢?
  她大着胆子瞅了他一眼,她以为他是聋子!
  “谢谢!”他温文尔雅地说话了,一点也不傻。他那副神情,比那些欧洲外长在国际谈判中的风度还令她神往。
  这会儿她反觉得狼狈了,她怔了一下,连忙补充一句说:“想通过你,了解一下普通中国人的生活。”
  “那就简单了。”他说着一扶圈手站起来,“几天时间,你会满意而归的。在完成了你的预订计划以后,我建议你还是到上海附近的地方去走走。我请准了假,可以陪你去。”
  “谢谢。”她已注意到他改变了态度。
  “时间太晚了,愿你克服时差,休息得好。”
  “那明天……”她随着他向门口走去,失望的情绪在她全身上下漫延。
  他站在门口回转身来,她正在屋里四处搜寻方才蹬掉的皮鞋,她急速转身,忙乱得六神无主地用目光寻找,皮鞋不知给蹬到哪儿去了?她好不容易在床角那儿看到一只,把它穿在脚上,又终于在茶几旁边发现一只,她跑过去穿上。他摆着手说:“你别出来了,明天上午我来接你,九点钟……”
  “不能早点吗?”她急切地插话说。
  他看一下表,笑着说:“你看,现在已是十点过了,到明天九点,也就十多个小时,你还要休息呢。”
  “好吧,听你的”。她平时也爱睡懒觉,点点头同意了。跟着他走出房门时,她接着说,“反正我这几天,全交给你安排了。”
  她说话越来越肆无忌惮,管他听不听得懂话中的意思。
  “你就别下楼了。”他伸手阻拦着说,“抓紧时间休息。”
  “不,”她耍性子一般说,“我要看着你上出租车。”
  她坚持着和他一起沿走廊走向电梯,又解释一般道:“我刚才说的来看你,也包括来看看你所生活的环境,住房啊,住地周围的地方啊——上海叫什么,那些一条条的——”
  她一下子又语塞了。
  “弄堂,”他说,“弄堂这个题目很好。”
  “对,弄堂。”她嘴里应着,心里却在道:鬼的弄堂,我是为你来的呀!为你而来的,你懂不懂?
  他们一起来到电梯口,她注意到,在他们等待电梯的时候,那位十八九岁的服务员小姐,始终站在服务台后边瞅着他们。
  坐上出租,倚靠在后座上,他垂下了眼睑,眼前却一直晃动着她庄重地向他当面表白的情形。飞越一万一千多公里,她就是专为他而来的。听清楚这一点,他的心情总是在波动起伏。来自她身上的那一股特有的气息,浓烈得像化不开一般不断地向他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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