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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绝杀 作者:海桀-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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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冶洋从闷热的蒸室里出来,几乎站立不住,那梦态的晕眩使他恶心。浴池里空空荡荡,三个绿莹莹的水池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在一面大镜子前站下,伸手抹去镜面上的水蒸气,痴呆呆地看着里面那个眼睛血红、眼圈乌青的人……
    这就是我,虚软的皮肉,毫无硬朗之感的身子,疲惫不堪的神态,失去了灵魂的躯壳……他久久地凝视自己,而后拧开冷水,由上而下猛浇起来。
    冶洋在按摩室里躺下来,闭上眼睛,沉浸在低回柔曼的音乐里,音乐忽远忽近,像寺院里古钟的回音。
    这时,他听到了柔和的敲门声。
    按摩小姐算不上漂亮,二十四五的样子,她职业性地笑笑,表情十分温柔。
    我们从头部开始好吗? 冶洋顺从地点了点头。
    小姐柔滑的手指像羽毛一样在他的脸上梳理了一遍。然后从太阳穴开始按摩。
    几分钟后,小姐的手指在他的身上揉搓起来,时轻时重,时酸时胀,带着点儿微微的压痛,很快,浑身的经络就都在温乎乎麻酥酥的感觉里一个个疏通了。
    小姐,听你的口音像是四川人? 我老家在重庆。
    来多久了? 不到一年。
    以前是干按摩的吗? 是。我经过专业培训,拜过师。
    怎么来了这儿? 那边生意不好做,干的人太多了,听人讲这边还可以,就过来试试。
    你的技艺不错嘛。
    谢谢。
    凭你的感觉我有多大岁数? 可能有五十二三岁吧,说不准,但误差一般超不过三岁。对不对? 冶洋心里一阵难受。谈到岁数,无论男女,人们大多喜欢往小里说。年轻总是让人欣慰,哪怕明明知道是客套,是敷衍。可是,当一位陌生的按摩小姐,把你的岁数无意间估大了许多的时候,你面相的苍老可想而知。而且她是多么自信啊!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当然是根据皮肤啊,面相只是一个方面。拿你来说,你的面相不大好测,可皮肤就不一样了,它是伪装不了的,你的皮肤缺乏光泽,弹性不足,不少不该松弛的地方过早松弛了,即使是再三蒸熨也改变不了它们的干涩。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 猜猜看。
    这很难讲。一般来说,能到白玫瑰桑拿中心来消费的,都是些有钱的或是有地位的。有钱的当然是些大老板了,小老板个体户这种地方是很少来的;有地位的就不同了,会有人请。你不是被人所请。
    为什么? 很简单啦,被人请是不可能一个人来的。不过你也不像是大老板。我这样说你会不会不高兴? 如果错了,请别在意,我不过是凭感觉而已。
    你感觉得不错,可你还没猜出我是干什么的。
    我说啦,这很难讲。既然你不是大老板又不在被人所请的行列,那说明你也没权,但有钱,所从事的工作紧张而又繁重,是专为放松而来,对不对? 这也能从皮肤上看出来吗? 是的。心宽、闲逸、富足的人,大多皮肤细润、光亮,肉体充满弹性,而工作紧张繁重的人正好相反。一般来讲是这样,当然也有特殊的,但无论怎样,人的皮肤和肉体的确反映出肌体的状态,有活力的皮肤和肉体不仅鲜润而且充满内在的情感。
    那你是说我现在……
    不,先生您别误会,我们只是闲聊,您还要我为您做什么吗? 小姐抚摸着他的颈窝,似揉非揉地在那儿摩着圈儿。他们贴得很近,强烈的异性气息扑灼着他。他看了一眼她低垂的胸口,裸露着的乳房让他不由得冲动,很想看到乳晕和乳头的部分,可就在这时,恍惚间又像是看见了那个叫太阳鸟的捏脚女,一阵恶心涌上心头。
    自从睡了那个无知的小婊子,冶洋整日里反胃,嗓子眼里像是噎着块儿不熟的肥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他认定染上了性病。深沉的夜色里,他戴着茶色的石头镜,走进一家药店,在售货小姐冰冷的目光下买了两盒新上市的性病克星胶囊,服后稍能安寝。却总是放不下心,想去医院检查,因无明显症状,怎么也踏不进医院的门槛。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在蒸气中蒸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短暂的安宁和宝贵的食欲。
    一天,羽雨从南方给他打电话来,彼此问候了几句,听出他话里的怪味儿,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言之隐? 他吓了一跳,说你胡说什么啊,我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羽雨说,那不见得,你这人最大的特点是内心不深,不过放心好了,我对你的隐私不感兴趣,我关心的只是你的麻烦。
    他赶紧说,谢谢,我的麻烦已经过去了。
    羽雨现在供职于一家时装设计研究所,上班时潜心研究时装发展趋势、形体美学以及各种层面的审美理论、色彩组合、造型艺术、心理学、民族服饰艺术等专业知识,下班后她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还当上了一家报社的专栏记者,常在报纸上发表一些与女性隐私有关的时髦文章。并且加入了当地的作家协会。她的诗集《褪色的红云》正在排印之中。这一切对冶洋来说并不意外,他吃惊的是她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走过了别人几年都无法走完的路。
    冶洋强烈地思念羽雨。
    两人经常在深夜打电话——真想你哟! 好感动啊! 嫁给我吧! 想你、爱你、吻你,可就是永远不会嫁给你。
    我是认真的! 算了吧,你一认真,我就觉得你会遭遇什么事。
    怎么会呢? 你这不是让我心乱嘛! 我的身上流淌着你的血,当然知道你的心思啦,问你个事,还能想起和我做爱时的感觉吗? 不许说谎,怎么样,想不起来吧!和别人相比没什么不同是不是? 那你呢,你能想得起我吗? 别打岔,我问的是你!冶洋哑然。
    他确实回忆不起和羽雨做爱时的特别感受。
    年轻时的冯玉,米虞,甚至那个叫他吃尽苦头的小婊子和羽雨相比,就做爱感受来说,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异和特别,都好像是同一个梦境里的不同镜头的闪回,没有任何意义。不但没有意义,就连人似乎也仅仅是一个可疑的字。至于快乐,无论是不是发生在两性之间,都是那样的短暂,像云,聚聚散散,飘忽不定,叫你永远处在无法把握的无奈里,每当感觉到它,它就正离你而去。像梦,只要你感知到梦,梦就已经成为了过去。
                                   25
    米虞要结婚了。
    收到请帖正是三九的第一天,太阳极好,可就是没有丝毫的暖气。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刚刚过去,骤降的气温正浮在一年里最低的数格上。街道边堆着铲起来尚未运走的积雪。雪粒坚硬,冷冷地反射着太阳的荧光。冶洋穿着皮靴,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仍冻得哆哆嗦嗦,可又不想在屋里待,他需要清冷的空气,需要凛冽的刺激。
    米虞要嫁的人姓田名包,已到了退休的年龄,在省外贸局主管着一个处。老田老伴去世,唯一的儿子在德国留学,孤身一人住着一百六十平米的大房子,条件相当不错,只是岁数大了些。米虞说,她既不在乎经济条件,更不在乎他的年龄,就是爱他这个人。让冶洋不解的是,他们以前互不相识,完全是靠红娘介绍。老田性格爽朗,为人热情,烧一手好菜,写一笔好字。老伴去世后,给他介绍对象的不少,他大多不感兴趣,唯独相中了米虞。两人初次见面,就到餐馆里坐了一个下午。
    更让冶洋不可思议的是,两人只见了一面,就觉得再也分不开了。这都是米虞亲口告诉他的。
    米虞说:真想不到上苍这么厚待我,让我遇上了老田,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慰和幸福。他是我见过的真正成熟、智慧、理解生活的男人。我爱他。
    冶洋说:这怎么可能呢? 米虞说:怎么就不可能? 要知道,你们可是文化、思想、心理差异都很大的两代人。
    米虞认真道:你真酸! 你的成见很无理。你实际上对他一无所知。实际上……
    怎么了? 实际上你也不是常和属于下一代的女孩在一起吗? 冶洋尴尬道:就算是这样,可你也不必这么快就和他结婚啊! 你们认识才几天? 你又对他了解多少?米虞笑了,笑得很宽慰。
    冶洋啊冶洋,爱与认识的时间有什么关系! 告诉你吧,我只爱过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他。
    以前我爱你,现在我爱他。
    冶洋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米虞对爱情的选择太让他惊讶了。他原以为很了解她,知道她离婚的真正原因,他甚至为此内疚过。可现在看来,一切都改变了,或者说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她选择这位老田,显然不是为了获得所谓的安慰和理解,他才不信她说的那一通鬼话,坚信她找老田是另有所图。他太了解这位一直处在性饥渴中的情人了。可是米虞果断地躲开了他伸向她领口的手,只勉强让他拥抱了一下。
    她红着脸,像数年前他俩在办公楼的楼梯口突然邂逅那样看着他说:别这样,我知道你的意思,告诉你,他很棒! 棒极了! 你撒谎! 他是第一个不仅让我满足还让我感激的男人,我们幸福极了。
    冶洋怒不可遏了:你大概还获得了空前的实惠吧? 米虞正色道:不错,你说得太对了! 我已经搬进了他的大房子里。拿到了调省外贸局的调令。
    我们一结婚我就陪他去新加坡考察,我们将游遍东南亚,在温暖的海滩上度蜜月。然后,他将把我安置在驻海南的办事处工作,这是研究生也竞聘不到的岗位。而且他已经为爽爽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是在省旅游局,现在爽爽正在大学里接受培训。我们未来的落脚点将是三亚,他已在那里买了房产。咋样? 这些实惠是不是真的不错? 冶洋踩着坚硬的残雪,走在寒气凛凛的街上。
    在一个显眼的拐角处,一个穿着体面,上了岁数的男人正叉着腿哆哆嗦嗦地撒尿,贼头贼脑的样子,仿佛是在做一件迫不得已的事。可实际上,他正盯着路边的妇女,巴不得被她们瞅见。这种有露阴癖的男人冶洋见得多了,他自己就曾经有过,后来在冯玉的怒斥下才改了。现在,他憎恨这样的男人如同厌恶渴望被侵犯的女人一样。他真想冲上去,对这家伙的屁股重重踢一脚。
    突然,冶洋一惊,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简直太恐怖了:她的一只眼睛又突又鼓,像是一团肉瘤,上面花花绿绿,蛇皮似的;耳朵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长条形的肉坠;鼻子完全扁平;嘴唇翻卷,露着白森森的板牙,像是一头狰狞的怪兽。比电影《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卡西莫多要可怕得多。
    冶洋胃里一阵翻腾。
    可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不可遏制的冲动下,极想再看她一眼。
    他看了,不是用余光,而是类似于凝视的一望。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也恰巧用唯一的好眼看他。
    天哪! 冶洋浑身一震,在这个撼魂动魄的瞬间,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血液停止了流淌……他看见,在那张丑陋的脸上,有一只清澈无比、美丽无比、温情无比的眼睛,充满着善良、困惑、渴望和爱……
    他惊呆了。
    待到转身再看,女人已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他的脑海中,留下了一只绝对无法取代的可望而不可即的眼睛。
    后来,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发现那座独墩大铁桥在寒风中真像一只欲飞的怪鸟。怪鸟这话是羽雨最先说的。她曾指着远处的铁桥问冶洋像什么。冶洋说有点像老式的独轮车。羽雨说不,它更像一只欲飞的怪鸟。冶洋怎么也看不出鸟的形状,就和她打嘴仗。想不到数月之后,他终于发现铁桥的确像一只欲飞的怪鸟,那形状不同的两个高耸的桥头和中部凸起的圆弧状造型,和印象派画家笔下的鸟简直太像了。
    这才是真实! 他很惊讶,这么强烈的造型,自己怎么现在才看出来? 往事历历,涌上心头。
    他又想起了米虞。
    剜心的感觉里,他发现米虞的嫁人已经使他无可挽回地陷入了绝境,他这一辈子再也遇不上像米虞这样无条件爱他的女人了,失去了米虞,实际上他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
    他望着暮色中的铁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结束了,人生的爱与恨,命运的黑与白,都如梦境一般,一次古战场上的凭吊,一次灰飞烟灭后的心灵的独白,还有……还有无尽的思绪和怀念。
    怀念真好。
    冶洋走在怀念的索道上,如同走在梦游的途中。
    他想起了冯玉,想起了这个令他仇恨的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曾用十几年的时间想要改变她,可到头来他还是他,而她依旧是她,两人永远都是战争的双方,不仅谁也没有被征服,而且两败俱伤。突然觉得,冯玉也挺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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