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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夜深沉 作者 张恨水-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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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伙计听她说到这里,若是再向下说,恐怕有些不雅,这就插嘴笑道:“你这是一步登天了,还有个不快活的吗?你们家里,自然也用了几个佣人了?”月容道:“可不是,除了两个老妈子,还有一个听差,一个厨子。当时我看到他,那样大大的弄起场面来,料着至少也要快活个十年八年的。佣人叫着我太太,我也莫名其妙的当起太太来。可是那些用人私下总议论着,说我不像个太太的样子,我也就听到好几回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说我年纪轻不像太太的样子呢,也不知道是说我不会摆阔,不像太太的样子。我只好自己遇事留心,在他们当面,就正正端端地坐着,不蹦不跳。其实我们的那个家,也像客栈一样,也做不起太太,管不起家来。早上绝对是起来不了,一直要睡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起床,起来之后,洗了脸,喝喝茶,可也就一两点钟了。吃过午饭,我们不是瞧电影就是听戏,或者上大鼓书场,回来吃过晚饭,又出去。有时晚饭也不回家,就在外面吃馆子。”
  老伙计道:“听说你们在天津花的钱不少呀。既是这样子摆阔,到底有限,千儿八百的,一个月也就够了。”月容道:“谁说不是呢!这是头里一个礼拜的事。后来慢慢不同了。白天,他还同我一块出去玩,到了晚上,他就一个人走。他说作古董生意,总是卖给外国人的,白天讲生意,有些不便,所以改在晚上,看货说价。起初我也相信,后来看到他所往来的人,只有些青年小滑头,并没有一个正正经经,像作生意的人,我很疑心了。有一天晚上,整宿的没有回来。到第二日早上,八点多钟,他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子。我看见这情形,真吓了一跳,便问他是干什么了?他这个日子穿西服了,只看他把大衣臃肿在身上,领带子松松的挂在颈脖子上,而且歪到一边,那顶淡青的丝绒帽子,向后脑勺子戴了去,前额都露出头发来了。他一件衣服也不脱,就向床上一倒。我急忙走向前摇着他的身体说:‘你怎么了?一宿没回来,闯了什么乱子?’他闭了眼睛说:‘完了,一宿输了三千多块,什么都完了。’他说到这里,两手在床上一拍,跳了起来说:‘我今天晚上去翻本。’说完了,他又倒下去睡了。我看他精神太坏,没有敢惊动他,让他去睡,他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方才起来。我仔细地问起,才知道他上赌博场押宝输了三千多块钱,这赌场是现来现去的,当晚已经开了三千元的支票出去了。我就极力地劝他,输了就算了,若是这样大输大赢,有多少家财也保不住。他当时也听的,一到晚上,有人派汽车来接,他又出去了。这晚虽不是天亮回来,可是回来的时候,也就三点钟了。我忙问他翻过本来没有?他说又输了一千多,因为银行里存款不多,不敢开支票了,所以没有向下赌。我听说这倒奇怪,难道银行里就只有这么些钱吗?
  “又过了一天,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饭厅上七八盏电灯全开了,白漆桌子上,放了七八样菜,我们抱了一只桌子犄角吃饭。鸡鸭鱼肉,什么好菜全有,他饭碗里只有半碗口的饭,将筷了扒了几下,放下碗筷来将瓷勺子舀着汤,不住地喝着。我见老妈子去预备洗脸水去了,便笑道:‘你是有上百万家产的人,输三四千块钱,就弄成这种样子?’他把瓷勺子一放,沉了脸色望着我说:‘我现在不能不说实话了。我家里虽有钱,钱在我父亲手上呢。这回到天津来,我是在北平卖了一样古董,得价六七千块钱,我想着这总够花周年半载的了,不想自己一糊涂,连住家带赌钱,弄个精光了。现在银行里的存款,要维持这个家,就是三五天也有问题。我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回家去住两天,趁着我父亲不留神,再弄两件好古董出来。我本来不愿告诉你的,只是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我怕你疑心,不得不知会一声儿。’
  “我听了这话,真是一盆冷水浇头,他的钱花光了,那还在其次,他要离开我住几天,我可有点害怕。我就对他说:‘你干吗忙着走呢,不如把我那一千块钱先花着,等我在天津熟了一点了,你再离开我。’他红着脸,对我一抱拳头说:‘你那一千块钱,也已给我花光了。’我说:‘不能呀,存款折子,还在我手上呢。’他笑了,说是我不懂,那是来往账,支票同图章全在他手上,支票送到银行,钱就拿走了,抓了折子,是没有用的。我这才知道我成了个空人了,望了他不会说话,心里猜着有点儿上当,可是落到这步田地,我还是想不到的呀。”
第二十二回 末路博微官忍心割爱 长衢温旧梦掩泪回踪(1)
  话谈到这里,月容精神上,格外感到兴奋起来,两块脸腮,全涨得红红的,老伙计道:“这我就明白了,过了几天,信生就来北平,偷古董,把事情弄犯了。”月容道:“不,事情还有出奇的呢!大概也就是第三天罢,有个坐汽车的人来拜访,他替我介绍,是在山东张督办手下的一个司令,姓赵。两人一见面,就谈了一套赌经,我猜着准是在赌博场上认识的。那时,那赵司令坐在正中沙发上,我同信生坐在两边,他只管笑嘻嘻地瞧着我,瞧得我真难为情。”
  老伙计用手揪了胡子梢,偏了头想道:“赵司令,哪里有这么一个赵司令呢?”月容道:“那人是个小矮胖子,黑黑的圆脸,麻黄眼睛,嘴唇上有两撇小胡子。身上倒穿了一套很好的薄呢西装。”老伙计点点头道:“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不错的,是有这么一个赵司令。他是在山东作事,可是常常的向天津北平两处地方跑,他来找信生有什么事昵?”月容道:“当时我是不知道,后来信生露出口风了,我才明白那小子的用意。信生在那晚上,也没有出去,吃过了晚饭,口里衔了烟卷靠在客厅沙发上,让我坐在一边,陪他聊天。我就问他:‘你现在有了办法了吗?不着急了?’他说:‘我要到山东去弄个小知事做了。’我说:‘真的吗?那我倒真的是一位太太了。’他说:‘作县知事的太太,有什么意思?要做督办的太太才有意思。’我说:‘你慢慢的往上爬罢,也许有那么一天。可是到了那个日子,你又不认我了。’他说:‘傻孩子,你要作督办的太太,马上就有机会,何必等我呢?’老掌柜的,你别瞧我小小年纪,在鼓儿词上,我学到的也就多了。立刻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见我坐起来,板了脸,对他瞪着两只眼睛,也许有点胆怯,笑着说:‘我替你算了算命,一定有这么一个机会。’我就同他坐到一张沙发上,把手摇着他的身体说:‘你说出来,你说出来,那是怎么回事?’他说:‘今天来的那个赵司令,就替张督办作事。赵司令以为你是我的妹妹,他就对我说,假定能把你送给张督办去作一房太太,我的县知事,一定可以到手。’我不等他向下说,就站起来道:‘宋信生,你是个大学生,还有几十万家产呢,你就是一个穷小子,你费了那么一番心眼,把我弄到手,不问我是你的家小也好,我是你的爱人也好,就算我是暂时作个露水夫妻也好,你不能把我卖了!这是那些强盗贼一样的人,作那人贩子的事!你念一辈子书,也说出这种话来吗?我好好儿的唱着戏,你把我弄到天津来,还没有快活到半个月,你那狼心狗肺,就一齐露出来了。你说赶马车的人没有身份,人家倒是存了一分侠义心肠,把我由火炕里救出来。你是个有身份的人,把我奸了拐了,又要把我卖掉!’我一急,什么话全嚷出来,顾不得许多了。他扔了烟卷,一个翻身坐起来,就伸手把我的嘴握住,对我笑着说:‘对你闹着玩呢,干吗认真。我这不过是一句玩话。’”在她说得这样有声有色的时候,老伙计的脸上也跟着紧张起来,瞪了两只眼睛,只管向月容望着,两手按了膝盖,直挺了腰子,作出一番努力的样子,直等她一口气把话说完,这才向她道:“也许他是玩话罢?”月容将头一偏,哼了一声道:“闹着玩?一点也不!原来他和那个赵司令一块儿耍钱,欠人家一千多块。他没有钱给人,答应了给人一样古董。而且对那姓赵的说,家里好古董很多,若是能在张督办手下找个事做,愿意送张督办几样最好的。姓赵的说,大帅不喜欢古董,喜欢女人,有好看的女人送给他,找事情最容易。信生就想着,我是个唱戏的,花着钱,临时带来玩玩的,和他本来没有什么关系。那时养不活我,把我送给张督办,他自己轻了累,又可以借我求差事,为什么不干?”
  老伙计笑道:“也许……”月容道:“我不是胡乱猜出来的。第二天,信生不在家,那姓赵的派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娘们,偷偷儿的来告诉我,叫我遇事留心。那张督办有太太二十三位,嫁了他,高兴玩个十天八天,不高兴,玩个两三天,他就不要了。住在他衙门里,什么也不自由,活像坐牢。那女人又告诉了他家的电话号码,说是有急事打电话给赵司令,他一定来救我。”老伙计道:“这就不对了,叫信生把你送礼是他,告诉你不可上当的也是他?”月容道:“是呀,我也是这样想。不过他说的倒是真话,我有了人家壮我的胆子,我越是不怕了。我就对信生说:‘你既是要娶我,这样藏藏躲躲的不行,你得引我回去,参见公婆;要不,你同我一块回北平去,我另有打算。若是两样都办不到,我就要到警察局里去报告了。’我成天成宿地逼他。我又不大敢出门,怕是遇到了那班耍钱的人,人家和他要赌博账;再说,那洋房子连家具在内,是他花三百五十块钱一个月,赁下的,转眼房钱也就到了;家里那些佣人,工钱又该打发,他说回家去偷古董,我可不放心,怕他一去不回头。他想来想去,没有法子,说到北平,到这边柜上想打主意。北平是熟地方,我就不怕他了。话说妥了,第二天把天津的家散了,我们就回北平来。钱花光了,衣服首饰还有几样,当着卖着,就安了这么一个穷家。他怕人家走漏消息,住了这一个小独院子,又雇了这么一个任什么事都不会作的老婆子同我作伴。头里几天,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随后他就对我说,这不是办法,我老跟着他,他弄不到钱。而且他也说了以后改变办法了,他也离不开我,就这样赁了小独院住家,有四五十块钱一个月,全够了。他还念他的书,我好好的替他管家,叫我别三心二意的。事到其间,我还有什么法子,只好依了他。第一天,他出去大半天,倒是回来了,没想到什么法子。第二天他说到柜上来,让我在对过小胡同里等着,他说是在柜上偷了古董先递给我。好赖就这是一次,两个人拿着,可以多偷几样。掌柜的,我虽然是穷人出身,这样的事我可不愿做。可是要不那么,马上日子就过不下去,我是糊里糊涂的,就着他去了。”
第二十二回 末路博微官忍心割爱 长衢温旧梦掩泪回踪(2)
  老伙计笑道:“你不用说了,以后的事我明白了。这就接着信生到柜上来,碰到了老东家了。”月容道:“你明白,我还有点不明白昵。信生的老太爷怎么立刻就和儿子翻脸了?”老伙计道:“上次我不已经告诉过你了吗,信生把古董偷了去卖,我们东家可是查出来了,就为了这个,到北平来找他,不想他倒上天津去了。等着碰贝他以后,那可不能放过,所以立刻把他看守住了。”月容道:“可不是吗,我在那小胡同里等了许久,不见音信,上前一望,看到你们店门口围了一群人,我知道事情不妙,吓得跑回来。想不到你第二天倒来找我来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是信生骗了我,并不是我骗信生的老爷子。偷卖古董的这件事,我是事先毫不知道。现在没有别的,请老掌柜的把信生带了来,我和他商量一下,到底把我怎么样?”
  老伙计连连的把胡子摸了几下,笑道:“你还想和信生见面吗?我们老东家这回气大了,怎么也不依他,已经把人押他回山东乡下去了。”月容听说,“啊哟”了一声,站起来道:“什么!他下乡去了?那把我就这样放在破屋子扔下不问吗?那我没有了办法,少不得到你柜上去吵闹。这一程子我没有去问消息,就为了掌柜的对我说过,叫我等上几个礼拜,又送了一口袋面同五块钱给我。现在快一个月了,你还让我向下等着吗?”老伙计道:“姑娘,我劝你别去找我东家了。他说信生花了七八千块钱,还背了一身的债,书也耽误了没念,这全为的是你。你说他儿子骗了你,这与他什么相干?你也不是三岁两岁,信生更是一个大学生,你两个人谈恋爱,又不是小孩子打架,打恼了,就找大人。你两人在一块儿同居,一块儿花钱,告诉过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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