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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中国人史纲-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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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没有一点道德性质或政治见解的契合,只有无微不至的揣摩和欺骗。朱厚熜用官位玩弄严嵩,严嵩用上述的方法玩弄朱厚。
举一个例子可以说明这种情形,严嵩每逢巨大的贪污案件败露,人赃俱获,受到监察部门官员纠举弹劾,面临杀头坐牢的危险时,他就去长跪在宫门口,或长跪在朱厚熜面前,痛哭流涕,承认自己罪不可逭,惟求大皇帝开恩,但他所以被那些具有别种心肠的官员围攻,却都是因为他太忠心耿耿的缘故。朱厚熜最欣赏他这种婢膝奴颜的“投案”,所以每次都不予追究。这就是严嵩看穿了朱厚熜的肺腑后的大胆适应,他知道朱厚熜认为贪污算不了什么,不过恬不知耻而已,而那么多人不断围攻,正足以证明严嵩只对皇帝一个人忠贞,这恰是朱厚熜所要求的。严嵩对朱厚熜的了解,超过朱厚熜对自己的了解。所以严嵩从不说一句使朱厚熜不愉快的话,任何情形之下都不说,这正是一个成功政客最基本的素养。
严嵩当权二十年,六十年代一五六二年,终于被朱厚熜勒令退休。并不是他的法宝有什么不灵光,而是严世蕃对他的工作日久生厌,每天沉于酒色,不再把皇帝的谕旨放在心上。严嵩年老,无法控制儿子,只好自己提笔应付,遂大大地失去朱厚熜的欢心。
严嵩虽去,但纯政客类型的政治形态,从此在中国政坛上生根,成为以后数百年间最丑陋的政治现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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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头政治的极致



  欧洲日益加强它的掠夺,从旧大陆掠夺到新大陆,从欧洲掠夺到亚洲。黄种人、棕种人、红种人、黑种人,被侵入的白种人无情地奴役和屠杀。全世界都听到亚洲人、非洲人和美洲人的呼喊,也都听到欧洲人的磨刀霍霍。只有中国人没有听到,中国的明王朝政府正闭着眼睛,一日千里地向着使它粉身碎骨的断崖奔驰。
张居正所辅佐的第十四任皇帝朱翊钧,完全继承他祖先朱元璋和祖父朱厚熜的劣根性,而且更加愚暴。据说他又染有从海外初传入中国的鸦片烟瘾,所以他更多了一个吸毒者的特质。张居正于上世纪(十六)逝世,像撤了堤防一样,使朱翊钧的凶顽性格汹涌而出。张居正是一五八二年死的,朱翊钧可能当年就染上了嗜好,因为就在这一年,他就开始不跟大臣见面。最初,隔几天还出现一次,后来隔几十天出现一次,久之隔几个月出现一次。而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五八九年的元旦,那是天经地义的必须跟群臣见面的重要大典,朱翊钧却下令取消。而且从那一天之后,朱翊钧就像被皇宫吞没了似的,不再出现。二十六年后的本世纪一十年代一六一五年,才勉强到金銮殿上作一次亮相。
那一次亮相,也不简单。如果不是发生了使人心震动的“梃击案事件”,连这一次亮相也不会有。那一年,一个名叫张差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闯入太子朱常洛所住的慈庆宫,被警卫发现后逮捕。政府官员们对该案的看法分为两派,互相攻击。一派认为张差精神不正常,只是一件偶发的刑事案件。另一派认为它涉及到夺嫡的阴谋——朱翊钧最宠爱的郑贵妃生有一个儿子朱常洵,她企图使自己的儿子继承帝位,所以收买张差行凶。朱翊钧和朱常洛都不愿涉及到郑贵妃,为了向乱糟糟的官员们保证绝不更换太子,朱翊钧才在龟缩了二十六年之后,走出他的寝宫,到相距咫尺的宝座上,亲自解释。
这一次朝会情形,像一场有趣的卡通电影。朱翊钧出现时,从没有见过面的宰相方从哲和吴道南,率领文武百官恭候御驾,一齐下跪。朱翊钧屁股坐定,就拉着太子的手向大家宣布:“这孩子非常孝顺,我怎会有更换他的意思?”又叫三个皇孙也出来,说:“孙儿辈都已成长,不应该再有闲话。”太子朱常洛跟着说:“你们看,我们父子如此亲爱,群臣们却议论纷纷,造谣生事。你们目无君主,使我也成了不孝的儿子。”朱翊钧问大家:“你们听见太子的话了吗,还有什么意见吗?”方从哲除了叩头外,不敢说一句话。吴道南则更不敢说话,两位宰相如此,其他臣僚,自没有一个人发言。监察部委员(御史)刘光复,大概想打破这个沉默的僵局,开口启奏。可是,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朱翊钧就大喝一声:“拿下。”几个宦官立即扑上去,把刘光复抓住痛打,然后摔下台阶,在鲜血淋漓的惨号声中,被锦衣卫的卫士绑到监狱。对这个突变,方从哲还可以支持,吴道南自从做官以来,从没有瞻仰过皇帝的长相,在过度的惊吓下,他栽倒在地,屎尿一齐排泄出来。朱翊钧缩回他的深宫后,众人把吴道南扶出,他已吓成一个木偶,两耳变聋,双目全盲,经过几天之后,听觉视觉才渐渐恢复。
这是隔绝了二十六年之后惟一的一次朝会,没有一句话说到国家大事,群臣们印象最深的只是皇帝展示威风地大喝一声“拿下”。从此又是五年不再出现,五年后,朱翊钧就死翘翘了。
——人的感情反应,有时候竟会恰恰相反。朱祁镇、朱厚照之类的活宝,把皇宫当作不快乐的地方,总是到外面游荡。而朱厚熜、朱翊钧之类瘪三,又把皇宫当作最快乐的地方,连片刻都不肯离开。对于后者,我们真不了解,在那个范围有限(不过三四十个院子)的皇宫中,每天所见的都是同一的面孔和同一的景色,怎么能自我关闭三十年,而不感到单调烦闷。
断头政治已够骇人听闻,而朱翊钧的断头政治,尤其彻底。他的祖先们虽然关闭深宫,国家事务,还利用“票拟”、“朱批”,仍在松懈地推动。朱翊钧三十年的断头政治,连“票拟”、“朱批”都几乎全部停止。官员们的奏章呈上去后,往往如肉包子打狗,永无消息。
明王朝的宰相不能单独行使职权,他的权力来自他自己的“票拟”和皇帝的“朱批”,二者缺一,宰相便等于没有能源的机器,毫无作用。朱翊钧时代的断头政治使二者全缺,全国行政遂陷于长期的停顿。到了一十年代一六一○年,中央政府的六个部,只有司法部(刑部)有部长,其他五个部全没有部长。六部之外的监察部(都察院)部长(都御史),已缺十年以上。锦衣卫没有一个法官,囚犯们关在监狱里,有长达二十年之久还没有被问过一句话的,他们在狱中用砖头砸自己,辗转在血泊中呼冤。囚犯的家属聚集在长安门(宫门之一)外,跪在地上,遥向深宫中他们认为是神圣天子的朱翊钧哭号哀求,行路的人都跟着他们痛哭,但朱翊钧没有任何反应。宰相们一再上奏章请求委派法官或指定其他官员办理,同样没有反应,全中国地方政府的官员,也缺少一半以上。不但请求任用官员的奏章,朱翊钧视若无睹,对官员们辞职的辞呈,也视若无睹。宰相李廷机有病,连续上了一百二十次辞呈,都得不到消息,最后他不辞而去,朱翊钧也不追问。一六一九年,辽东军区总指挥(辽东经略)杨镐,四路进攻新兴起的巨敌后金汗国,在萨尔浒(辽宁抚顺东)大败,死四万五千余人。开原(辽宁开原)、铁岭(辽宁铁岭)相继陷落,距沈阳只六十公里,北京震动。全体大臣跪在文华门(宫门之一)外,苦苦哀求皇帝批发军事奏章,增派援军,急发军饷——前线战士正在冰天雪地和饥饿中杀敌,可是朱翊钧毫不理会。大家又转到思善门(宫门之一)外跪求,朱翊钧同样毫不理会。
世界上再找不出这种政治形态,宫门紧闭,人们无法进去,奏章投进去如同投进死人的坟墓,得不到任何轻微的回音。人民的哭号,官员的焦急,如火如荼的民变兵变,遍地的诟詈声和反抗暴政的革命,朱翊钧都无动于衷。
明政府现在已成了一个断头的僵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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