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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龙眠-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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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吃一惊,睁大眼睛。我站稳脚跟,周围的杂音也和慎司的声音一起回到了现实。
  但他仍然握着我的手,眼神和刚才一样,在半梦半醒间;略长的刘海儿被风吹乱了,垂在额头上。他的睑突然显得很孩子气。
  “卡车——两吨的深绿色卡车。载着术材,是截成四块的本材,树皮还没剥掉,切口流下的树脂凝结了。在小路上——三岔路上——你和朋友一起——穿着红色T恤——你没有想到会被卷进车下。因为你站得很远——你只是站在远处看着,但是——”
  我的脖子起了鸡皮疙瘩。眼前慎司的样子极像吸毒者精神恍惚时“飞起来”的时候——沉浸在药物温柔的银色梦幻中的表情。
  我本能地觉得危险,想要把手抽回来。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用力地握住我的手,宛如两手原本就粘在一起,我根本抽不出来。
  慎司的声调突然提高了,变成训斥的口气,语气中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不能靠近大卡车.否则会被卷进去。我不是耳提面命地告诉过你,大卡车转弯时,后轮会比前轮进去很多——”
  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慎司的声音和我记忆深处的母亲的声音如出一辙——我十岁时的母亲,距今二十多年前、每天化着淡妆的母亲。慎司的声音变成了母亲的腔调,和我记忆中母亲的声音产生了共鸣。
  “但是,你的伤势并不严重,”慎司卫恢复了他原来的声音,“也只住了一个月院。至于为什么,那是因为小孩子的骨骼很柔软。很柔软,像奶酪一样柔软。”
  他说完轻轻咂了一下舌头。不记得是谁也有这样的习惯。那是很遥远的过去,遥远得已经忘却的记忆。慎司就像我和这个人共同的朋友,他好像想借由模仿这个人的动作逗我发笑,很自然地咂着舌头。
  “但你现在仍然对大卡车敬而远之,开车上路时,总避免和大卡车并排。当时你的左小腿胫骨断了,现在一看到绿色的卡车,左小腿就不由自主地发抖——你曾对某个人说过这句话吧——某个人——这个人就是——小枝子。”
  随后慎司猛然放开我的手,他很用力,几乎是甩开了我的手。他自己差一点因为反作用力从塑料布上滑下来。
  我们都静止不动,但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好像随着“预备——砰!”的口令,我们两个人开始跑向某个地方,比赛谁先回到原点一样。平时不曾注意到在哪里的心脏也强烈地表达着自己的存在,在胸膛内拼命搏动。
  “你——”我用左手背压住颤抖的下巴说,“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7”
  慎司这才调整坐姿,存了好儿次口水,痛苦地干咳着。
  “我也吓了一跳,”他凝视着刚才和我握手的右手,“感觉好像烫伤了一样。我是第一次这样,今天的第一次太多了。”
  “第一次——”
  “可能是压力太大了或者是我涉入太深了……”
  我向前踌出一步。如果对方不是这么瘦弱的少年,我一定会抓着他的衣领扁他一顿。
  “你到底在说什么'”
  慎司恢复了平静,抬起头束用纯洁无邪的眼睛看着我。
  “我刚才是不是说对了?”
  “什么——”
  “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说中了?”
  这是个不容妥协的问题,也没有办法妥协,因为他说的完全正确。
  我点了点头:“的确,我小时候曾被卡车辗过。卡车倒车时,我被后轮卷了进去。那时候刚好放学,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三岔路口。当时的情况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事后听说是载木材的货车。”
  “当时你应该看到了货车上的木材,因为留下了。”
  “留下了?”
  “留在你的记忆里。”
  我顿时哑口无言,无话可说地摊开双手,“我的?”
  “对。”
  “我的记忆里?”
  “我看到了。就像——从磁盘读取数据一样。”
  我哈哈笑了两声,但听起来一点部不像笑声。
  “怎么可能?”
  “我能。”
  慎司站了起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于是他把双手放在背后。
  “我不会再做了,你放心好了。我也很少这么认真尝试。”
  “尝试什么?”
  “像刚才那样。我称之为‘扫描’,就是计算机断层扫描的那个扫描。”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很少这么做。很累,而且我讨厌这样。但刚才是情非得已,如果我不这么做,你就不会相信我。”
  “你想让我相信你什么?”
  慎司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然后仿佛心意已决似的转过身来。
  “高坂先生,你知道什么叫特异功能吗?”
  我整个人僵住。
  “你不知道这个名称也没关系,你只要认识我就行了。因为——”慎司的眼神透着一丝哀愁,“我就有特异功能。”
  很久以后,当我有机会和慎司单独交谈,问他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时,他笑着说:“该怎么说打个比方吧,就像听到医生宣布‘你怀孕了’时的表情。”
  他的形容很贴切,但更确切地说,我不仅被医生告知怀孕了,还觉得害喜。虽然我用笑来掩饰,嘴巴上说“你在开玩笑吗”,但身体——忠实地反映出来,我无法掩饰的部分已经反映出某些不容忽视的东西。
  然而当时,这种情感隐藏在潜意识里。在表层意识中,是因为出其不意地听到“小枝子”这个名字,我大感震惊。这个我努力忘记、也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名字,经过漫长的时问和遥远的距离,竟然从这个与我偶然相识、根本不可能认识她的少年口中说了出来,我感到惊慌。
  我并不是因为他说自己是特异功能者而感到惊慌,而是因为在不可能存在的地方出现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而感到惊慌。所以,我当然开始思考事情背后的真正目的。
  当我从错愕中清醒过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要不要坐下来?”
  “看你的样子,最好坐一下。”
  “不,我不需要。”我摇了摇头。或许,我只是下意识地抵抗,“我没事。”
  “是吗?那我坐哕。”慎司一屁股坐在塑料布上。“我的膝盖抖个不停。”
  他坐在那里,抬头看了我半天。我和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努力想要找回大人的——一个有常识的人的理智,慎司则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终于,他露出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对不起,”他用双手捂住眼睛,“真的很对不起。我是不是碰到你的痛处了?”
  “什么痛处?”
  “让你如此难受的应该是一个叫小枝子的人吧?”
  停顿了几秒后,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都写在脸上了,即使不是特异功能者,也看得出来吧。”
  我挤出一个笑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为了面子,我必须冷静下来。对方不过是个孩子。
  “那是以前一个朋友的名字。”我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突然被你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
  “朋友……”
  慎司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但没有继续说下去:很明显,他有所顾忌。
  如果我不说实话,就无法揭穿他的诈术。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决定不再逞强,诚实地面对他。其实这是更逞强的行为。
  “那是我以前女朋友的名字。我们订了婚.但因为发生了一点事,分手了。现在她应该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可能已经有小孩了吧。当然,我并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我明白了。”慎司用力点了点头,“我下次不会再问了,我保证,绝对、绝对不问了。”
  他很严肃地对我发誓,反而让我不知所措。我依然对她那么恋恋不舍吗?我还没有忘记她吗?我对她的感情竟然深到让不小心说出她名字的少年如此后悔莫及吗?
  我觉得很尴尬,也很不堪,说话的语气也跟着粗暴起来。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如果你是她的远亲,最好趁早说。”
  慎司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怎么可能?”
  “我怎么知道?如果你认识她,说中我小时候的事就没什么好稀奇的了,我曾告诉她很多我小时候的事。”
  一个令人不悦的记忆闪过我的脑海,清晰得让我差点儿脱口而出——对啊,我第一次和她上床时,她问我左小腿的伤是怎么回事.我就告诉她了。
  “你快说啊。”我低声说道,心里越想越生气,“说啊,你到底在使什么骗术?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刹那间,慎司的脸上没了表情。
  “骗术?”
  “对。”
  “我为什么要对你使骗术?”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我毫不掩饰我的怒气,甚至带有一点挑衅的味道。然而他并没有理会我的挑衅,依然坐在那里,用平静的声音说:“我才不是骗子。如果你以为我喜欢这样,那你就是个死脑筋的大笨蛋。”
  “你说什么?”
  惊讶之余,我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我上前一步,抓住慎司的胸口,但在紧要关头我克制住了,因为我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如果你不想再被扫描,”慎司虽然有点踌躇,但还是慢慢地摇了摇头,“最好不要碰我。”
  我至今仍然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他的脸上有一种即使拼命克制仍会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优越感,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表情。如今我才了解,这正是隔绝特异功能者和我们这些平凡人的厚实屏障。
  “谁会相信这种事?”我撂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慎司。
  “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要不要相信我。你是记者,怎么可以剥夺我的发言权?”
  “你还真狂……”
  “没错,我是很狂。但我不是骗子!”
  慎司第一次提高了音量,我咬紧牙,转过身来。
  “你听我说。”
  慎司义恢复了柔弱的语气,他看起来很瘦小,好像变成了比十六岁更年幼的小孩。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才明确意识到自己可以看透别人的心思。我每次都能猜中下一次老师会点哪个同学的名字。”
  我用鼻音“哼、哼”地笑着,“这种事,小孩子都做得到。因为紧张的缘故,第六感就特别强。每个人都有第六感。”
  “第六感可以知道老师暑假时想去哪里玩吗?知道她要和谁去吗?也知道她因为和一名学生的父亲偷偷约会过,心里感到很愧疚吗?还可以知道她在教我们乘法时,脑子里却懊恼着如果薪水再多一点,就可以买下上星期去看的那间房子了,如果可以再筹三百万头期款就好了之类的事吗?”
  一阵沉默。远处传来两声急促的喇叭声。
  “就是这样,”慎司点了点头,“我就是知道,我都知道,我可以看得到。我也知道一般人无法像我这样知道那么多事,所以我很害怕。我小时候常在教室里尿裤子,或是上课时想上厕所,还为此被同学嘲笑。其实这都是因为我太害怕了。我可以看到别人在想什么,就好像对方亲口告诉我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催促他继续往下说,“然后呢?”
  “然后……”慎司舔了舔嘴唇,闭上眼睛,让精神更集中,“有一次,我实在害怕得不得了,于是告诉了我父亲。我以为他会很生气。这太不寻常了,对小孩子来说,不寻常的事就等于坏事。但我父亲并没有生气,他静静地听我说完,第二天向学校请了假,带我到以前从没见过的一个亲戚家里。”
  那个人是慎司父亲的姑姑,当时七十二岁,没有亲人,一个人住。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父亲没有向姑婆打招呼,劈头就说:“明子姑姑,我儿子慎司好像和你一样。”’
  慎司睁开眼睛,“姑婆让我进了房间,一直看着我的脸。我这才知道,具有这种能力的并不是只有我而已,其他人也有——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姑婆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却可以和我交谈。她对我说:“真可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心中放下了一块巨石,那时候的心情,无法用言语形容。正因为有姑婆,我才撑到今天。”
  “撑到今天?”
  “没错。”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天生具有这种能力的孩子,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虽然占总人口的比例很小,但我觉得应该比生下龙凤胎的几率更高。这种孩子要长大很不容易,因为往往会被这种能力压垮。”
  “这是我前所未闻的理论。”
  我笑着说,但慎司不以为意,他很认真。
  “不,我天生具有这种能力——这样的说法并不正确,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这是一种潜能。然而大部分人都缺乏表现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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