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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雪山飞狐(旧版)-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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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给了自己的儿子听,并立下一条家训,每一代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这件事。”他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道:“老衲是外人,只知道个大略。苗姑娘若肯给咱们说说这故事,定比老衲说的强得多。”
  苗若兰眼睛望著火盆,说道:“当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在磨洗一柄长剑。我说我怕刀剑,要爹爹收起了别玩。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我搂住他脖子,求他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大家只好拿树皮草根来吃。很多人都饿死了,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征粮,财主还要向穷人逼租逼债。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要不要我念出来啊?”
  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生民疾苦,比之歌中所述,其实也好不了多少。
  众人听她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自己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都不禁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著他们打到北京。但可惜这位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他手下的三位卫士于是去找寻另一个卫士,想请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但找了七八年没半点音讯,想来他一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个人都是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著当年父亲的口吻,都想金面佛是当代大侠,原来对女儿却是这般温柔慈爱。只听她说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义兄了。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于是三个人动身到云南去。”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就是爵封平西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所居的五华宫前后探访明白,到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宫。那大汉奸防备得非常周密,三个人刚到寝宫外面,就给侍卫发觉了。那三人武艺高强,一动手,宫中二十多个侍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终于被他们冲进了寝宫。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哪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十年的义兄。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护著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侍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那位扮成脚夫的卫士却失手被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脚夫公公自然一句话不说,被大汉奸打折了双腿,关在牢里。那个义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来。脚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义兄长居然会变节投敌。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教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这义兄在三人下山求救之后,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汉奸投降。那汉奸封了他一个大官,现在已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宫山被手下叛军所害,却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帐。只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是不能敌。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也避不了。事已至此,就是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滇池边赴约。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只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酒。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少年时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说。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们久别重逢,我今日好欢喜啊!’”
  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未免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四个人当时外张内弛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做了大官,身享荣华富贵,自然欢喜。只不知元帅爷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他作元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爷定然寂寞得紧。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见他。’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要杀害我们三人,叫我们去阴世去和元帅爷相会。’脚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兄斟了杯酒。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道:‘今日约三位兄弟来此,就是要说这回事。’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那是谁来了?’“那义兄回过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倏伸左臂,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池之中,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道:‘咱们四人义结金兰,干么施暗算害我?’郎中公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义气两字?’“那义兄陡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飞,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叫化公公怕他忽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却你们,仍是易如反掌。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说著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跤俯跌下去。脚夫公公心中忽然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关系,他——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血,死在船中。
  “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个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著宝树手中的那柄单刀。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陶百岁怒喝:“你知道甚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么会下这十四字军令?”众人愕然不知所对,于管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其实闯王为民请命,杀的只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甚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原来大英雄死后,那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皇帝将他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处所。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个汉奸,但那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这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宝树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虽然古语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却不是这么想。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那三人一见到他,脸色大变,当即动起手来。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他的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背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哪里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快快回家去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他说完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的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说了,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甚么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来连小孩子也骗不过。’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田青文忽然轻轻说道:“今日也是三月十五。”她这句话声音轻微,但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不由得一震,随即想到余管家曾说,那雪山飞狐今日也要孤身前来寻仇,苗若兰所说的,已是百余年前之事,难道两者之间,竟有甚么关连么?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琴儿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苗若兰低声道:“给我点一盘香。”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小姐身旁的几上。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随即闻到淡淡的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胸中甚是舒泰。苗若兰却道:“我一个儿在房中,可以点这素馨,这里人多,怎么又点这个?”
  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
  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杯新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枉称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娇纵得这般模样。”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说了,哪知她道:“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说著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灰色百折裙,脸上洗去了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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