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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短篇小说(第十九辑)-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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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你会感到心里好过一点;就会高兴一点。我喜欢你;你记着。你心里有说不出的
苦;但不要紧;有人喜欢你;记着有人喜欢你。

  看看;喜欢吗;这一大把玫瑰;我为你买的;闻闻那股香味。你别笑;花是不多;回
去插在花瓶中;每天看着心里挺畅快的。你要喜欢;我再去多买点;就是九百九十九朵
也可以;只要你喜欢。

  像服了烈性镇静剂;在他语无伦次的唠叨中;她渐渐停止了抽泣;浓黑的睫毛下饱
涨起几滴硕大壮实的泪珠;滚垂到眼睑下;随后碎裂成丝丝缕缕。此时;周围一切都很
好;一切都平滑地流淌过去;不像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发生;就像斜对面双层玻璃窗
外的电话亭的塑料板上反射出来的光线投射在过路人的脸上;镀了金的眼镜架上。经
几重折射后;人的影像都有些模糊了。

                               四

  从人民广场的边角处便可望见这只硕大的风筝——黑色的鹰隼。它在半空久久
盘旋着;沿着市府大楼方正呆板的灰色轮廓线踏踩着迅疾的狐步舞;接着掠过大剧院
晶莹璀璨的玻璃幕墙(它幽秘的深处不时演绎着一幕幕悲欢离合的传奇);随后倏地
窜向高处;在后方鳞次栉比的摩天楼峡谷中穿梭飘荡;最后缓缓降落下来:纤细的竹
节做成的骨架发出的的震颤;密密应和着喷水池平台上成群男男女女翩翩起
舞的节拍(在这座都市里;交谊舞已成了中老年人的专利)掀起的阵阵热浪。

  城市已成了节日狂欢的巨型舞台。亚琛心中的坚冰融化了。他正领着阿琼(他
刚知道她的名字)在广场上漫步。他真像是又一次拥有了青春:从幽闭了五十多年
的那个粗陋、满是黏糊糊毛茸茸的霉菌的洞穴中走了出来;置身在灿烂的春光之下。
阿琼鲜活的肉体就在他身边;他从来没有感到像此刻这样自信;这样富于力量。

  起初他还有点忐忑不宁;但这样的肉贴肉背粘背心连心使他的心定了下来。她一
直挨得他很近;还紧抓着他的手;尤其在过马路时。前方一幢大宾馆红底白字的KTV包
房灯箱广告闯入眼帘;她碰了碰他的臂肘;调皮地呶了一下嘴;经常去玩吧?

  没有;真的没有过——哈哈;你真是个好人。

  节日的海洋。到处是人流;鼓涨起来的欢乐的潮水从广场流向外滩;从大珠小珠
落玉盘的东方明珠塔与八角形的88层金茂大厦巍峨逼人的身影下;向周围密如蛛网的
大街小巷和商厦铺漫开来。到处是音乐;香味;斑斓的色彩;温热;脸;嘴唇;肩膀;大腿。
人一下都变得那么温柔可亲;整个世界仿佛沉湎于小夜曲之中;人人都溶化在这甜腻
腻的空气中;卸下了面具和盔甲;解去了皮带;呈现出赤裸裸软硬不一的自我来。

  肚子饿了;亚琛和阿琼步入了一家饭店。这时他一点都不讨厌在熙熙攘攘的地方
就餐;他用温情脉脉的目光打量着鱼贯而过的老老少少;他们简直和你情同手足;他甚
至会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去亲吻他们;拥抱他们;而坐在他身边的阿琼只不过是他们中
间挑出的一员。

  在这样的氛围里;他们两颗素不相识的心贴近了;幸福就这样不期而至。他们仿
佛已相识了好几十年。窗外;东方明珠绛紫色的球体在旧城区街坊密如蛛网的屋脊黝
黑浩渺的海面上投射着骄人的光焰——现代人顶礼膜拜的图腾柱;或许在空前绝后的
浩劫之后;那金属球面的残体会成为人们凭吊的对象。此时;饭厅中央的时装表演正
达高潮。模特儿锦绣衣裙掩映下的肉体的光泽;明暗对比以及极富弹性的褶皱营造出
了肉体的天堂;刺激着食客的欲念;它与口腹之欲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亚琛入迷地盯
视着飘曳的袖裙;又不时瞟着身边的阿琼。一阵轻盈的铃声;她急急地从真皮小包中
抓出手机;橘黄色的机身;大红镶边。没有电话来。液晶面上闪着V形的弧光;蓝荧荧
的。

  你想什么?

  你要是站到台上;肯定比他们都光彩;亮丽。亚琛悄悄抚搓着她悬垂在膝盖下方
的裙摆;手指尖触到了底下的薄纱网眼丝袜。

  哎;她叹了一口气。刚来上海时我也做过好几年模特儿。每天背着个大包;从早
到晚赶场子。哎;太累了;而且也出不了名!

  以后——

  她的眉毛一下皱蹙起来;神经质地用手掌掩住了脸;好久才挪开。说出来真不好
意思。我实际上不值得你喜欢。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是——喔;是这样。一个做生意
的看上了我;他包下了我;租的房子吃的用的所有的开销都是他的——他就将我这样
养着。这样有大半年了。钱倒没积下多少;过是过得舒服多了。他一星期也只来一两
次。男人有了钱就变坏;男人都这样。近来我发现他迷上了另一个女人;据说是个电
影演员。结果几个星期不来;连电话也不来一个;我像个什么玩意被他存在保险箱里
了。一天;我拨通了他手机;他正和那鬼女人在一个海鲜城吃饭。怪我太冲动——我
是太冲动;一直这样;刚才也这样。我冲到那里;大吵了一阵;结果被保安架走;还说要
罚钱。一放假;他马上带着那婊子旅游去了;甩下我一个人——哎;你说说看我把青春
都给了他;最终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此时;她眼角噙着的泪珠鼓涨着;顷刻便会滚落
下来。

  香水从女人身体各个幽秘部位浮漾上来;与鱼香肉香羼杂成一团;直扑鼻孔。

  阿琼擦干了泪水;笑了笑;不说那坏东西了。她摇着腿;来回撞着亚琛的膝盖:你
胆够大的;万一我大叫大骂你是流氓;叫警察来你怎么办?

  亚琛先是攥着她汗津津的手掌;随后将喝了一半的啤酒杯凑到她的唇边;雪白晶
亮的泡沫翻腾起来;将她长年累积起来的口红一点点溶蚀着:我不怕——不会的;我
知道你不会的。对吧?你知道我;我天天早上在阳台上等着你;看着你;你怎么也会认
识我。我下班回来后头一件事就是想着你;想啊想;想得我都要发疯了。我——我心
里相信总有一天会认识你;会成为你的朋友。我老了;我是个丑八怪;我知道你不会看
得上我;不会喜欢我;但我不在乎。我还是要喜欢你;关心你;即便你讨厌我骂我打我
唾我砸我将我劈砍两半撕扯成肉浆肉团吃我的心掏我的肝;我还是喜欢你——就是喜
欢!

                                五

  仿佛是添加了大剂量的激素;爱在刹那间发育成籽粒饱满的果实;在此时午后金
灿灿阳光的炙烤下——已经是收获的季节了;红玉般的汁液即将涨破硬壳。亚琛挽着
阿琼上了出租车;她口里呼出的大团热气(羼杂着酒味烟味鱼腥味)喷在他脖子上;
一阵阵痒痒。他吻了吻她的脸蛋。

  你真好!阿琼微微闭着眼;斜枕在他胸前;小嘴巴呶动着。你孩子有多大了?

  我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

  我——我;我没结过婚啊!

  是吗?她挺直了身子;拍着他的大腿;那你就和我结婚吧?

  你——你真看得上我;我这么老……

  哎;你老什么呀——而且你对我这么好。

  结——婚;结婚;结;他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他有点醉了。没想到;实在没想到
有这么快;快得让人招架不住承受不起担当不了。网络时代的爱就是这样;我们的全
身皮肉上覆盖好披挂上超薄型的芯片;比特昼夜不停地奔腾窜跃;在无边无际的虚拟
空间内源源不断地为我们传递着天长地久或朝生夕死的情和爱;直到地老天荒。

                               六

  速成的情爱将他们俩晃晃悠悠地送到了宽大敞亮的购物商城;走过一家家摆着疯
狂打折打惊心动魄的跳楼价招牌的空空荡荡的专卖店;径直来到一个衣柜前。新婚采
购这种氛围使亚琛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他将西施模样的新娘嵌入了正对面那套银灰
色的绸缎旗袍中;痴迷地想象着那潇洒叉开的前襟下露出的大腿。就这样;他毫不犹
豫地掏出二千元买下了它;一路高歌凯旋地醉醺醺地揣着它连同心爱的人到了自己的
床上。

                               七

  亚琛叠得整整齐齐的床铺第一次被搅得这么乱;第一次有了鲜活的生机。他第一
次有女人了。

  西沉的太阳落在对街绛红色的屋瓦上;懒洋洋的。亚琛感到了倦意。阿琼爬起身;
要去洗洗了;你把门窗开得大一点;通通风;什么味道真难闻死了。

  手机响了;她抓着跑入了卫生间。铃声配着童稚气十足的旋律;嗲声嗲气地絮叨
着。窃窃的低语;好像蚊子在耳廓边飞来飞去。

  他们已说好明天去杭州;到那个人间小天堂去。幸福要延长下去;笔直地伸向未
来的虚空中。然而;她刚才在床上那种神采飞扬那种哼哼啊啊的疯劲已不见了踪影;
只是狠命地咬着嘴唇。亚琛一下感到和她之间的距离飞快地拉大了——到底是陌生
人。

  都五点了;还是出去吃海鲜。不过;她先要去商厦——女人逛店永远逛不够!这
次她看中的是那套棕色的丝绒礼服;华贵;矜持。

  三千八百元——不打折!这家店从不打折。他犹豫了一下;暗暗瞧了瞧她绷得死
紧的下巴:怎么这个样子;有点过分;他的心在疼;手在抖。但还是拗不过她;成了她
唯命是从的皮夹。

  大团红晕烘染出新娘般的娇媚;她志满意得地拎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身子紧贴
在他怀里。他心头一热;捋着她披垂在肩头的发丝;又吻了她一口:到底没白费气力。

                                八

  手机又一次咯咯鸣响起来;跳荡不已的弧光将阿琼染成了绿色的水妖。

  匆匆接完电话;她站在商场椭圆形的门廊内;怔怔地瞪视着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亚琛挽着她往外走;她尖尖的手指甲点戳着他的掌心;有点疼。终于;她下了决心:
哎;对不起;我——我有点事;先走了——真对不起!

  你……

  我过几天再找你;一定。

  那明天?

  没时间了;再说吧!谢谢你;你对我真好!等我的电话——喔;再见!

  再见……

  她噔噔噔跑下台阶;匆匆踏过铺砌着橘红色方砖石的人行道;径直冲入宽阔的路
面:密密匝匝的车流正快慢不一地蠕动着。

  站住——回来;你给我回来;谁让你乱跑的!手攥对讲机的警察挥着手臂大嚷大
叫;身后的岗亭安着清亮剔透的玻璃罩。

  她还是穿到了对街;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从停在一幢高楼拐角处的一辆黑色轿车
内半探出身来;她的手臂一下箍夹住了他的脖子。

  亚琛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廊边;川流不息的人群将他推来搡去。轮转不已的红绿黄
交通灯;裹挟着远近的霓红灯招牌与璀璨透亮的落地橱窗;在高空汇成了一簇簇光的
火焰——节日的礼花;随后兀直跌落下来;凄惨地隐没在灿烂的主街背后冷寂偏僻的
角落里。好一个黄金周的夜晚。

                               九

  亚琛一下子老了几十年。他拖着重重的脚步回家去。周围的实体一下都溶解了;
变得鬼影憧憧的。他走啊走;走回了自己的街区;头顶上的浓荫仿佛在暗暗啜泣。各
家各户敞开的窗口传来的肥皂剧中让人哭笑不得的对话和歌舞晚会忸怩的歌声。

  他一下想笑;于是就笑了出来;笑得天颤地摇笑得五脏六腑飞溅在空中。

  他飞跑着进了屋;身上的每个关节上了发条似地颤动。对着凌乱的床铺;他盯视
了好久;好像阿琼还慵懒地倚在床架上;以挑逗的姿态望着他。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成了前世的梦幻。

  问题是等哥哥嫂嫂侄女回来后;单调的岁月将重新开始。不——他受不了他受够
了;五十多年了;还不够吗!今天的遭遇使以前泰然处之的一切摇摇欲坠。他惊讶于
自己竟然会有那么好的耐力和耐心。

  亚琛拧开了VCD唱机: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真的好想你;你是我灿
烂的黎明——又是这个。富于磁性的歌声穿透了墙壁;穿透了天花板;将整幢楼浸泡
在伤感得有些甜腻腻的旋律中。

  他又一次来到了阳台上。栏杆面上还感受得到白天太阳的余温;正像他躯体上还
触摸得到阿琼的余热。幽暗的路灯下间或传来孩子们的嘻闹声;夹杂着老人干枯的咳
嗽。发情的狗突然间汪汪汪地吠叫起来。 
  不;他实在是受不了;受不了每天早晨再在阳台上向左下方窥望——他受不了;受
不了!受不了从青春的辉煌再一次返回到此时此地的老朽干瘪死硬萎蔫僵直之中。
 亚琛沉吟着;款步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摸索着;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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