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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可人儿(短篇小说集)-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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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世纪九十年代,失恋同样令人心如刀割。

我很冷静的与他道别,这件事已拖了半年。

回到家中照镜子,才发觉面孔颜色如一张枯了的树叶。

七月五日:一连几口等行方回心转意。太累了,失去一个固定男友,不知何日才

找到第二名,又得重复许多费时费事的程序,譬如欢天喜地的在约定的地方等以及一

瓶汽水两支吸管额头对着额头共饮等,最惨是得以最好的一面给他看──我并没有最

好的一面,我已经廿九岁零七个月。

行方没有回音。

大约三年固定的约会使他压闷。奇怪我的感觉跟他刚相反,男女有别。

我开始消瘦。

七月十三日:公司委派我到伦爪布津。去年刚去过,今年又轮到我,那是一个非

常落后的地方,满街都是黄眼睛黑皮肤的人,状若狒狒,三个月后带着慢性肝炎与梦

魇回来,没染上麻疯黄热之类,已算幸运。

礼貌地问:〃我能不能不去?〃

洋老头大悦,他获得折磨人的机会:你不爱去吗,就是要你去,这是他为人上司

惟一之乐趣。

不,
他答得飞快,像是背好的台词,〃你不能不去。〃

忽然之间我忍无可忍了,我问他,〃那幺,我能不能不做?〃

师傅教了又教,叫我凡事不要冲动,千万要做忍者老灵精,但不知怎地,今日如

火山爆发,我竟然拍案而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不做了。我明天就走,赔公司一个月薪水,再见。〃

他当然没有挽留我。

没有人会挽留我,行方不会,老板也不会。我的自尊心降至最低点。

七月十五日:信递上去,毫无悔意,实在不能再去伦爪市津,那边的猴子像人,

人像猴子。开水的颜色像茶,茶的颜色像开水。

他们派我去挨是因为我没有后台,没有后台的原因是没有巴结任何人。没去巴结

是因为做不出,怕肉麻。所以性格多多少少影响命运。

我自由了。

自此之后,白天没有人管,晚上也没有人管。

但为何我惟一想做的事,是号啕大哭?

七月十八日:养了两年的白鹦鹉陶陶飞出去给车子辗死。这与我的性格无关了吧?

为何悲剧偏偏选中我?

几乎没把那司机当场咬死,他说肯赔偿,怎幺赔?

陶陶是我生命中淮一的阳光,它已会得说: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怎幺赔?相依为命这些日子……

我的眼泪如江河决堤。

七月十九日:房东来宣布租约满期,加租百分之三十,否则收回房子。一算之下,

一个月多几千元支出,我又没工作,如何是好?搬吧,搬到较小的地方去。

七月廿五日:找到小单位,为免受气,速速搬家。反正家具属于房东,我只收拾

两只皮箱与一张书桌便可上路。

七月廿六日:书桌自货车上滚下来,打横压在我右脚上。痛得我看见绿色的天空,

九大行星在眼前飞舞。软骨有裂痕,打石膏,走路需用拐杖。

这种一连三、三连七的倒霉事凑巧齐齐在短时间发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情形,多幺

熟悉,似在什幺地方看见过的。哪里?哪里?啊,对了,在有社会意识的严肃小说中!

我恍然大悟,屋漏兼夜雨,有人趁我病来索我命,好心无好报,怀才不遇,曲高

和寡,全部都是我,运气一坏,我终于与社会发生密切的关系了。

七月廿八日:怎幺熬过这一个月的,怎幺熬过这半辈子的,今天居然有太阳,我

特地穿上新衣,独自撑拐杖吃茶。

在等车子的时候,突然有一老头手持无线电经过我身边,无线电中居然在播放京

戏,是周信芳的宋江杀惜呢,多幺落伍不合时宜的好戏曲。从前小时候邻居一位宗伯

伯教会我听。曲子把我带到老远迷失的境界去。

我格外惋惜自己。

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许久,决定改听帝女花之类,为自己积福。

这是我七月份的日记。

今天是八月三日。

约了小周后吃饭。一小时内她都在说刚出笼的冬装。叫她小周后,因为她姓周,

是公司里的一枝花,尊若皇后。

不见她闷死,见了她气死──人比人比死人。益发觉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你看你,这幺闷,不如去散散心,近一点,到──
'

我老老实实说:〃我怕飞机会因我在上面而摔下去。

不会啦。

她不是我,她不会知道我最近的运气。

真可怜。
是她的结语。

吃完饭在门口分手,小周后登车而去。

忽然有一块乌云落在我头上,哗哗的对牢我下起雨来,真奇怪,前面一截路什幺

事也没有,单单我站的地方大雨倾盆,只有苦情戏中的扁姐与我有同一遭遇,我气极

而哭。

到家门时身上只能干洗的裙子已变成一箸菜,我自暴自弃的想:上天要收拾我,

躲到哪里都躲不过,豁出去就算了。

我没想到我会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这种私人屋面积大得惊人,每个单位都差不

多,我初到贵境,犹如进入迷宫。

反正不心急回家,逐个门牌找,问途人是不管用的,十问九不知,在这里住十年,

也只能够找到自己的寓所。

我摸上一个平台,九十四号,对了,我住十三楼,九死一生。我是死的那九个,

还是生的那一个?死好还是生好?只有庄子才能回答。

进入九十四号,我便知道自己找错地方。

我楼下可没有〃琴吧〃。

我看着那小小的牌子与玻璃门。

里面有三两顾客,正在喝啤酒。有人在练飞镖,也有人在弹琴。

我觉得很累很渴;这不愧是个意外之喜,我推门进去。

有待者前来,我说:〃威士忌加冰。〃

有友人问我,这是否自英国带来的习惯,我曾老实的答曰:〃不,因拔兰地太

贵。〃

买醉的人至要紧是要醉,喝什幺才醉无关紧要,那是另一项奢侈。

我干了一杯,很觉舒畅,〃再来一个。〃我说。

钢琴前的人转头看我,微笑。

我又浮一大白,同他说:〃再弹一次,森姆。〃

要听什幺?

你喝什幺?我请你。

咖啡。

侍者,给琴师一杯爱尔兰咖啡。

他十只会跳舞的手指在钢琴上滑来滑去,弹出悦耳与不知名的曲子。

对于音乐,我所懂的只有:好听的是谓好音乐;不好听的是谓坏音乐。

这个琴师所奏之曲子,合我耳神。

第三个威士忌,使我慢慢品尝。

琴师对我说:〃谢谢你的咖啡。〃

我同侍者说:〃我迷路了,这里到底有几个九十四号?〃

两个,一个在北街,一个在南街。

难怪。
我说,〃那这里是南街?〃

不,这里是北街。

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要不要吃点什幺,小姐?我们有三文治。

不要,不饿。
我摇头。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吁出一口气。

这般亲切好地方,一定要再来。

琴师转头向我说:〃好走。〃

他是个颇为俊朗的男人,双目慧黠。

我向他摆摆手。

琴吧。
我喃喃想,他们的威士忌很醇,喝下肚子很舒服。

说也奇怪,之后我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的家,放下拐杖,踢掉鞋子,在床上呼呼

大睡。

这一觉倒睡得不错,好得使我不愿醒来。

不过第二天还是醒了。

八月四日:一切人生的难题纷沓而至。

时节已近黄昏,梦长君不知。

换下身上衣服,它皱得似胡桃壳里取出。这种料子也会流行起来,奇怪,而且一

行六七年,那时母亲们穿的洋麻纱就比这浪漫,还有乔其纱、香云纱,现在没有人穿

纱了,真令人纳闷。

我好好洗一个头,拾起外国报纸,找新的工作,只要不必去火焰山,什幺工作都

不拘。

然后在工作岗位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一页,瞧,我多幺乐观。

今天晚上,到琴吧去吃它们的三文治,我特意振作。

电话铃响起来。

是行方。他曾经问过:〃你不会轻生吧?你不会那幺愚蠢吧?〃所以每隔几日,

他会来问我打算弃世没有。我不知道他想我死还是想我活。

我是一个不大有血性的人,喜把错失归咎自己,故此接电话时,声音是平静的。

你还好吧?

过得去。

为什幺把工作辞掉?

无所谓。

要不要来看你?

不用了。

有什幺事,你仍可以找我。

哗,这幺大的思宠,叫人受不了。

我问:'税完没有?说完就挂电话。〃

我们难道不可以做朋友?
他仿佛还觉得我不够大方。

做朋友?我同你是情侣,不是朋友,可以做朋友何必分手?
我砰地扔下话筒。

心中创伤是无法形容的。

我到琴吧去。

仍是那个琴师。多数琴吧内都设电风琴,但这是一架史丹威。电风琴其实不是琴,

是另一种乐器,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看到我朝我眨眨眼,我突然感觉到亲切。

我叫了食物,替他叫杯咖啡。

他弹完手头上的曲子,便走到我身边来。

不介意我坐下?

这是你的地头。

你是顾客。
他礼貌的说。

请坐。
我伸手。

他拉开椅子坐我对面。〃昨天没怎幺吧?〃

没有什幺,心情不好,自然病酒,挟醉而归,乃常事耳。

很潇洒呀!

我苦笑。

失恋?

噫!
我想:大概瞎了也看得出来。

他值得吗?

我说:〃当时总是值得的。〃

他笑。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也是店主?〃

是,不想上班,又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学人做些小生意。
他掏出一副扑克牌。

生意还好吧?

过得去,都是熟客。你是新搬到这一区来?

是,家里油漆还未干。
我说。

今天休息?

我兼夹失业,
我说,〃这是我卖盐都出虫的时间。〃

真的吗?
他洗牌,〃我替你算一算。〃

算什幺?

运道。

我意外,〃算得出来?是真的?我的命运在牌上可以看得出来?〃

即管试一试。
他微笑,〃你想算什幺?〃

算算前程。
我说。

好的。
他以熟练的手法切牌,一张张铺在桌子上。

牌是正常的牌,也是我都熟悉的牌,没有蹊跷。

我喝一口啤酒,心情出乎意表的轻松。

他说:〃你今年廿九岁。出生的时候是一个雨天,父母在外国,没有兄弟姐妹。〃

我呆住,什幺?牌上的点子方块告诉他那幺多关于我的事?而且都是事实。

他又发出一列牌,继续说下去:〃你的男友……是水月镜花,同你并不长久,他

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这段感情失败,并不是你的错。

我听到不是我错,是他的错,便如遇到知己一般,管它真相如何,管他是否把黑

说成白,把白说成黑,与我同一阵线,才是朋友。

但是将来,你会遇到真正爱你的人。

他把牌收起来。

喂,别停止呀,
我听得津津有味,〃刚开始。〃

你真的要知道那幺多?
他问我。

当然,说得很灵光,再告诉我多一点,了不起,你几乎可以开档做生意。

他笑,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我问:〃我会遇到我的真爱?〃

当然,你还年轻,怎幺会没有这种机会?

我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已二十九岁了。〃

但作乐观,并且看上去比你实际年龄小,你是那种永远的战士,永不言输。

我知道我遇到知己了。谁不要听好话?在这里喝啤酒再贵也是值得的。

我的真爱,他会长得怎幺样?

明天你再来,或者我可以告诉你。

你是这样招待顾客的吗?

不,我是这样骗爱尔兰咖啡喝的。
他笑。

告诉我,他是不是个胖子?
我心痒难搔。

外表有什幺重要?只要他对你好,性格光明。

就算有那样的人,也不见得要爱上我。

你的自卑感好没来由。

你知道我以前的男朋友怎幺糟蹋我?他说我讲话过分妙语如珠,叫他受不了。

假使他不爱你,你仍在呼吸这个事实便叫他受不了。

是的,恶之欲其死。
我点点头,〃我在他新生的道路上妨碍他,我是他生命

的污点。〃

他笑,〃你确然妙语如珠。〃

我深深叹口气。

放心,牌上显示,你会转运。

会吗?
我结帐,〃明天再来听好消息。〃

临走向他摆摆手。这跟同心理医生谈话一样,可使人解除寂寞,心境平静。

那夜我工作至很晚才睡。

我把所有具可能性的工作都用红笔圈出来,用小型计算机打字机草拟一封动人的求

职信,洋洋页半纸,修改数十次。

我叨着香烟,操作至近天亮才昏然入睡。

那琴师说得对,我确是个战土,随时可以打仗。上学,从来没有迟到过;上班开

会,永远准时,甚至赴行方的约会,都不浪费他时间。样样都好,只可惜官样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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