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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一朵桔梗花-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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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田在旅店里,和朱子两人等待着即将从东京赶来的人——不,也许朱子什么也不知道。毕竟此行是为了殉情,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在这样的死亡旅途,究竟等的会是什么人呢? 
错不了,苑田与朱子的殉情事件,在「复苏」五十六首所表现出来的以外,必定还隐藏着什么。 
「依你看,苑田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刚刚也说过,男的外出了两次,其它的时间都因为肚子痛,躲在房间里,我几乎没有和他交谈。女的,我相信是第一次。她从浴室出来,和我在走廊上碰到,她说:『好静的地方,以前就该多来几次的。』所以这|点应该错不了。看上去是那么高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要自杀的人。」 
「女的有没有在等人的样子?」 
「我只觉得男的有这个意思。」 
「结果是始终没有来?」 
「是。自杀失败后回到我们这里,好像还是在等着……」 
老板这话是无心的,可是我听来却忽觉另有所感。 
「你是说,苑田在殉情事件之后,还在等着那个人吗?」 
「是的。」老板为我说明了如下情形:苑田被送回来,恢复意识后,表示昨晚的房间比较好,又搬过去了。警方担心他再寻短见,要老板特别留心,因而老板和女佣人连番地去瞧瞧。头一天沉沉地睡了一整天,次日好多了,叫女佣人去买了一本笔,记簿,写了不少字。后来才知道,他是当做遗书来写下「复苏」五十六首的,女佣人进了房间,他也不理不睬的,口里不住地念念有词。 
只有一次,老板去看的时候,他从窗口定定地望着车站那边。知道老板进来,这才慌忙离开窗口。在这一瞬间,他分明慌乱了,好像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在窥望着车站那边的动静。刚好,那时候也正有火车到站。 
第三天傍晚时分,他把写好的「复苏」整本诗稿交给老板,请求代寄东京。这时候,苑田慷悴已极,一脸的灰白,近乎死人之相。他是废寝忘食了两整天,歌唱了最后之歌的。就在这一天晚上,他用花器的破片割断了喉咙。两枝菖蒲花掉落在房间一角,其中一枝白色的,溅上了血花。苑田的手伸向它,彷佛向它跪拜谢罪似地断气。 
——殉情失败后到自杀身死的三天,他是为什么,又为谁,在等待的呢? 
与朱子殉情,还有三天后的自戕,说不定都与苑田所等待的人有关。还有,「复苏」的本身——苑田做为一个歌人,燃烧了最后的火,倾注了一切热情写下的遗作,是不是也和那个人有关呢? 
「真有趣……」 
当我兀自在沉思的时候,老板自语似地说: 
「事情已经过了两年,可是想起那位苑田先生,对他的死,虽然不以为多么值得同情,可是他是抱病之身,痛着肚子去自杀的,这一点倒令人觉得可怜了。」 
「这么说,他离开旅店的时候,肚子痛还没有好吗?」 
「不,是吃下了药才走的。后来我在房间里的茶具上看到一些白色的药粉。」 
老板这么说。 
■ 
第二天雨止,我往访管区警署,也见了发现苑田与朱子的小舟的农夫,但是没有能问出报上所报导以外的任何事。 
回旅店前,也到两人乘上小舟的水返脚起点。没有下雨了,空气澄清得很像初夏,阳光美极,不过渡船头旧迹的栈桥一带,却奇异地予人阴暗的感觉。也许是被高高的芦苇遮住的关系吧,那里的水也呈着微浊的色彩。每有风吹过,芦苇的细长影子就切过了光,看去好像那里正在下雨。「复苏」里也描写过了,把眼光盯在那旧迹的栈桥,瞧瞧四下风景,这么一来,那么璀璨的水光,还有土堤上的翠绿,天空上的碧蓝,忽然变了色,成为水墨般的阴暗一片。我不由不对苑田做为一名歌人的写实才华,重新感到惊叹。 
日暮时分,我回到旅店。走在土堤上的路,虽然同是夕暮,却没有「复苏」里的那种夕照,只有白白的路,正如苑田所歌咏的样子。暮色越浓,路便也越是白白地浮上来。两年前,此路反映出夕照,只是一股劲地白着,两人走在那上面,心中所思所想,又是怎么个样子呢?比起朱子,我更想知道苑田的心情。他既已对人生绝望,那么走着,也不会太矜持的吧。甚至可能也死了在死亡里觅取救赎的心了呢。把这样的苑田导向与朱子一起赴死的,究竟是什么呢?末了,在中州屋旅店的看得见大车站的一室里,让他握起了花器的碎片的,又是什么呢…; 
回到旅店,我又重读从东京带来的「复苏」,第二十首,我看到了这样的: 
「画轴掀飜斑斑驳驳 
墙上何人留下涂鸭 
女人名字女人名字 
魂牵梦萦」 
墙上挂着的画幅,被风一吹就飜过来了,墙上涂鸦的字浮现。是女人的名字。不知谁写的,也不知是那里的女人,但却使人觉得令人怀念——是这样的意思吧。 
我进了苑田住过的房间,果然有一幅山水画轴挂着。因为不是值钱的东西,才会给留下来的吧。把它取下,泛黄的轴上,挂轴的痕迹清楚地留在那里,好像是贴上了白纸一般。在一角,确实有着淡淡的字迹。 
——文子! 
苑田看到时,想必也早已褪色了吧,几乎无法认出来,在灯光照耀下,总算像个女人的名字。文子——我立即联想到桂木文荆!
我猜,两年前苑田看到这涂鸦时,一定也想起了她。 
如果是,那么「魂牵梦萦」不光是指对这不知其人的女性名字感到怀念,想来必定还指对桂木文荆乃寄街榘伞!

5 
同到东京,妻告诉我意外的消息。 
在我外出时,桂木文荆逆㈡㈢蹦死捶茫硎居谢耙嫠呶摇!
「她说要到京都去,半个月后回来了,再来看你。」 
我想到文绪的姊姊是来告诉我某个重要的事实。我已经表明过,「残灯」中止连载,她大概不会是再来提抗议的吧。 
我下定决心,带妻到京都去。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见到文绪的姊姊。我急着要见桂木绫乃,问明她来找我的原因,另一方面也希望到「情歌」的出事地点桂川的旅店去亲眼看个究竟。 
从千代浦回来的时候,我在火车上想到:苑田是装着殉情的样子,把依田朱子给杀了也非不可能。我一直记挂着中州屋旅店老板告诉我的那个事实:两人退了房间离开后,房间里留下了些白色药粉。是不是在离开前,苑田偷偷地拿肚子痛的药,换下了毒药呢?然后在小舟上,装着一起吃毒药的样子,吃下了腹痛药;其次,看准朱子昏迷,把她的手腕给割断,最后确定小舟正在回返水返脚起点,于是吃下了毒药——不晓得为了什么缘故,一团疑云一直在我的胸臆里来回不去。 
菖蒲殉情案的确有深不可测的谜团,这不可能与苑田生命中的女性桂木文绪无关。 
明治维新是时代的风暴,给古都划下了一段新的历史界线。它保持着明洽末年我造访时的面目,以睡眠似的寂静迎接了我。以维新为历史的末章,用她的土墙、屋瓦、格子窗门,以及深藏着的过往荣华做为盾牌,开始了漫漫长眠;而这一切,在我看来恍似一场梦幻。在东京,大地震的创伤未复,却又闹起了金融恐慌。时代虽然这样地动荡,古都却依然故我,保持着一向的静穆。 
尤其岚山近边一带,连树叶的轻摇,流水的浅吟,都是静谧的。初夏的艳阳,给绿叶凭添了几许苍翠。这种颜色,彷佛太浓太重了,叶子不堪负荷,让它一滴滴地往桂川的流水淌落。而这淌下的翠绿,在细波上碎了、散了,静静地流下去。 
我想起了苑田与桂木文绪两人的死亡之旅,正当樱花盛开之际,在「情歌」里,也把那种落英满地的模样,描写得美极丽极。 
京都是个好大的都市,文荆逆㈡⒕烤棺∷藓未Γ皇泵N尥沸鳌<热晃薮诱移穑冶憔龆ㄋ懒舜诵模タ纯丛诠鸫ㄉ希骋话愕厣斐龃暗摹阜寄宋荨孤米U饫镎窃诽镉胛男餮莩隽搜城槲此焓录穆霉荨S捎谠诽镌谀且郧熬驮谡饧衣霉萃端薰⑷危蚨俏淮虼用髦沃幸镀鹁鸵皇志鼗ぷ潘呐习澹栽诽锲淙艘蚕嗟笔煜ぁ!
两人住宿的房间,还保存着原样。十叠大房间里,榻榻米的席纹恰似银砂的庭院,整齐而美丽地流泻着。比想象中简素得多了。 
「许多客人都说这个房间不够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苑田先生来了以后,我们请他住进以前常住的面河的房间,可是他说这个更好,便换过来了。」 
「苑田……我是说,他又换了房间吗?」 
我吓了一跳,把所有的纸门通通推开。不过这次,倒未能看到火车站或巴士招呼站。只在巷口看到糖果店和像是邮局的屋子。 
「苑田是不是在等人?」 
我的问话好像使女老板不解,讶异地答。。 
「没有。不过,在等信。」 
「等信吗?」 
「是,那边不是有邮局吗?他一直在留心那边,所以我就问了。他说,东京也许会有信来,如果寄到,马上告诉他。还一再地问我这里邮差几点到。」 
「那个就是邮局吗?」 
「是。」 
邮局的木板墙有点朽坏了,我定定地看着。 
「织织尺素送往何处 
绿衣使者踽踽而行 
沉沉邮袋还有那更重的 
孤寂长影」 
刚好有个老邮差从邮局大门出来了,使我不期想起了「情歌」里的这么一首。一直以为此诗是偶尔从房间的窗口望见邮差,便以此寄托心象的作品。这一刻,听过女老板的话,便感觉出苑田看邮差时的另一双眼睛了。 
原来,大正十四年(译注:1925年)的一个春日里,苑田从同一个窗口望出去的,他的视线是凝注在「沉沉邮袋」上的。那袋里,是否也有我的信呢—结果,想必那位邮差是过门而不入的吧。一句「孤寂长影」岂非充满失望与无奈吗?正如「复苏」里的句子:「汽笛声自顾地长鸣,浙浙远去」的意境,如出一辙。 
「那么信呢?没到是不是?」 
「是。傍晚时分吧,邮差过去了,所以我说今天不会有信来了,苑田先生就好失望好失望的样子。于是他自己写了一封信,要我帮他投递。」 
「收信人呢?」 
「不知道,苑田先生本来要交信给我了,却又改变主意,说不必啦,就把信收回了。不过我相信是寄往东京的。他间过我,现在寄出,什么时候可到东京。」 
「以后那封信怎样了?」 
「好像烧了。女佣人在地板上看到烧剰的灰和纸片。我想,八成是给东京的什么人写了遗书,又改变主意了。」 
「情歌」里就有一首好像是写这时的心情的: 
「流水过来了又冲过去 
一任此身杂然飘荡 
写下尺素鱼雁难托 
一炬成灰」 
信是写了,可是回信渺茫不可期,还是烧掉吧——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手搭在纸门,茫然若失地鹄立在那里。 
三年前,有一个男子一样地站在此处,望着隔一条巷子的邮局。他之所以选这个房间做为殉情地点,或许是由于他上次来时知道了邮局就在近处之故。他等呀等的,等候来自东京的某人的信。一如他在水乡,一直巴望着某人从东京来到。 
离开东京时,想必告诉那个某人他在京都住宿的旅店吧。我在这个窗边,他苦候某人会有连络,但直到与文绪殉情,信终究未到。他也想到由他主动去面,到头来还是放弃了,这才决定殉情的。 
错不了。 
与文绪的殉情,还有在千代浦的与朱子之死,这两椿殉情案,都有某一个在东京的人,事前都知道他的行动。 
■ 
从京都同来后过了十天,桂木绫乃来访。我说我也去京都盘桓了两三天,她很表遗憾地说:「如果知道您住的地方,我会过来拜望您的。」 
真个是大家闺秀,端坐着这么说。她比妹妹年长五岁,看来比妹妹更端丽。文绪是适合短发、洋装打扮的西洋风貌,绫乃则是处处予人小巧玲珑的日本式美女。绫乃首先为双亲在我初访时的不礼貌憨恝地表示了歉意后,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可是,家父家母也只是为了体面,才害怕您的小说连载下去的。最担心那篇大作完成,留存下来的,其实是我……」 
这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苑田先生就像您在小说里所说,把文绪当做生命里的女子,真正爱着,那我也不会有理由反对了。但是,苑田先生并不爱文荆男髦皇歉鎏嫔戆樟恕N男髦勒庖坏悖纯啵岸碳K滴木{是被父母拆散了她和苑田,那完全是谎言。我就是觉得,文荆乃溃曰蜒粤舸嫦吕矗撬疵馓闪耍浴埂
绫乃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 
「这是文绪的遗书,偷偷地放在我的书桌,要我交给苑田先生的。到头来,没有能够交给苑田先生。我也没有给家父家母过目。」 
是有淡红色樱花纹适合少女的便笺,我着了魔般地看下去。 
——梦,和老师的事全是一场梦。桂川的水声也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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